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坐在瑞祥房餐厅的桌前。
“老师,摩耶小姐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女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发问的是凛。包括我在内,所有之前都默然不语的人都抬头看着真备。
摩耶、慈庵住持和鸟居当然不在。他们三个人搭着警车离开瑞祥房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餐厅窗户外的景色染成一片茜色。根据刚才接到的通知,慈庵住持左臂的伤势虽然不轻,但并不会对手臂功能造成影响。
“妳说得没错,摩耶小姐正是二十年前,茉莉小姐在瑞祥房怀的孩子——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女儿。”
然而,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个解释。
“老师,他们的孩子不是儿子吗?”
“二十年前,茉莉小姐的确告诉松月老房主,自己怀了男孩,但其实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胎儿的性别——只要想一下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在怀孕的初期阶段,就连医生也无法判断胎儿的性别,通常要到怀孕十三周之后才会知道。茉莉小姐告诉松月老房主怀孕的事时,她才怀孕两个月。”
“既然这样,茉莉小姐为什么要说,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
“这纯属我的想象——”真备瞥了松月老房主一眼。
“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商量后决定这么说,以便让老房主答应他们的婚事。他们认为只要说肚子里的是儿子,老房主答应这门婚事的可能性就会比较高。果然不出所料,老房主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并提出要他们的孩子继承瑞祥房的条件。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可能猜到老房主会这么说。因为老房主优先考虑的是瑞祥房继承人的事,所以,只要说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比较容易获得老房主的谅解——我想,他们两个人应该是这么想的——虽然他们之前就猜到了,但是当老房主亲口说出希望茉莉小姐肚子里的孩子继承瑞祥房时,他们还是陷入了烦恼。这也难怪,因为茉莉小姐怀的也可能是女孩。”
我可以理解到目前为止的说明,却完全听不懂真备接下来说的话。
“所以,韮泽先生常常利用半夜关在厕所里。”
只要环视围坐在桌旁的人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并不是只有我感到困惑而已。
“厕所——就是那里的厕所吗?”
发问的是衣婆婶。真备点点头。
“姬乃木婶,妳之前不是曾经和我们提过这件事吗?”
——他有时候半夜跑去厕所,很久都不出来——
——时间很久,差不多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
“韮泽先生应该在厕所里实践慈庵住持教他的‘变生男孩法’。”
之前真备在瑞祥寺正殿时,曾经对慈庵住持说过这句话。
“也称为‘乌枢沙摩变生男孩法’。韮泽先生曾经向慈庵住持讨教,虽然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但其实乌枢沙摩明王除了有烧尽世界污秽的力量之外,还有另一种神力,就是可以使人生儿子。天台宗最重要的经典,也就是法华经中便有‘乌枢沙摩变生男孩法’,可以将胎内的孩子变成儿子。”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原本是在女人难以成佛的时代里诞生的法典,然而希望生下继承人的平安贵族和想要生子的战国时代武将都十分相信这种变生男孩法。最有名的就是天海僧正受了德川家康之邀施了这个法,才让家纲诞生——韮泽先生一定很希望茉莉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施法。当然——”
真备忧郁的双眼看着桌子。
“结果并没有奏效。”
四周一片沉默。这片凝重的气氛象征了在场的人内心的哀伤和后悔。
“老师,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个问题?我记得摩耶小姐的血型是O型……”
对,摩耶是O型。但茉莉的血型是B型,韮泽是AB型——他们不可能生出O型的女儿。
“对于这一点,其实并不是事实,只是她在谷尾刑警交给她的笔记本上写了‘O’而已——我相信摩耶小姐的血型是B型。”真备回答说。
“当谷尾刑警问大家血型时,她说了谎。当时,摩耶小姐觉得莲花座上的血迹可能是自己的。冈嶋先生遭到杀害的那天晚上,她在烛光下为佛像换上新的左手,很可能不小心被凿子或雕刻刀割伤了手。所以,她那时候不加思索地谎称了自己的血型。因为如果真的是她的血沾到了千手观音的莲花座那就惨了。”
我隐约回想起冈嶋失踪的翌日早晨,摩耶冲进餐厅说要去找他时,手上包着OK绷。也许OK绷下面的是前一天深夜雕刻佛像的左手时,不小心割到的伤痕。
“真备,有关这次的命案——”
这次是我向真备发问。
“你怎么知道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尸体在废弃业者的小货车上?”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今天早晨,听你说废弃业者的车子在停车场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业者不是每个月的月底才来吗?”
对喔,之前的确是这么听说的。
“业者提前出现,可能是凶手用某种方式把两具尸体装在小货车上,打算送出瑞祥房——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些是要送去焚烧的废弃物,所以废弃业者通常不会一一确认废弃物的内容,凶手很可能利用这一点湮灭证据。总之,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年轻人才负责瑞祥房不久,所以很好骗。如果是多年出入这里的老手,看到整座佛像丢弃,可能就会产生疑问。”
向废弃业者确认后,得知果然是摩耶找他来的,说是“有大型废弃物,请你来一趟”。那个年轻人搞不清楚状况,一大早就赶来瑞祥房,和摩耶一起把装有两具尸体的佛像搬上小货车,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在鬼针草丛前,那名年轻人逼近摩耶,是因为他听到自己的小货车上装了尸体,发现自己被她骗了。我却自作聪明,想要发挥保护摩耶的骑士精神,反而差一点被当成人质。
“真备,我们来这里的那一天不是有去参观干漆房吗?发现房间深处放着大黑天神和布袋神——那时候,冈嶋先生的尸体已经藏进布袋神里面了吗?”
“对,那个茶褐色的佛像是用冈嶋先生的尸体加工成干漆像的。干漆像原本是用黏土制作出大致的原型后,再把吸了漆的麻布贴在上面,最后再把佛像背面割开,把黏土从里面拿出来。摩耶小姐用人的尸体代替黏土原型,最后,没有像使用黏土时那样拿出来,而是把尸体密封在里面——她应该是灵机一动,才想到可以用这种方法隐藏冈嶋先生的尸体。慈庵住持搬去干漆房的尸体刚好坐在地上,靠在旁边,刚好很像布袋神的外形。”
摩耶看到后,就想到可以用漆把尸体包住的方法。如此一来就可以把遗体加工成干漆像,放在自己制作的真正干漆像旁。
“真是可怕的胎内佛。”说着,真备发出一声长叹。
然而,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这是最适合处理尸体的方法。用漆封住尸体,可以防止尸体腐烂发臭。即使多少发出一点异味,室内充斥着油漆发酵后发出的强烈异味,可以成功地掩饰尸体的味道。即使警方搜索,也不可能要求打破佛像,看其中的状况,而且,最后还可以透过废弃业者的小货车载出瑞祥房烧毁。此时又适逢松月和其他佛像师忙于制作小佛牌的季节,找时间把一、两尊佛像搬上小货车并不困难。我第一次造访这里时,推开工房的木门向里面张望,有好一会儿,根本没有人发现我,所以,只要关上工作室的木门,里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咦?真备,我们三个人去参观干漆房时,我曾经看过布袋像的后方——当时,背后有把裂缝补起来的痕迹。”
原本那条裂缝是用来取出原型的黏土,但为什么那个布袋神背后也会?如果不需要取出里面的东西,当然不需要割开。
“可能是用来排放尸体腐烂时产生的气体。”
真备说着,撇了撇嘴,开始谈起乍听之下好像无关的事。
“比方说,尸体沉入水中后一段时间不是会浮上水面吗?那是因为尸体内产生的腐败气体所致。当动物死亡后,体内都会产生这种气体,所以不会沉在水底。但有些遗体没有这种情况,即使经过很久,仍然不会浮出水面。”
“怎样的尸体?”
“遭到刺杀的尸体——被刀刺死,身体有洞时,尸体内产生的气体就会排出去,所以就不会浮出水面。”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听懂了。
“是不是可以这么解释,冈嶋先生的尸体用漆密封后,因为腐败的气体渐渐排了出来,所以,包住尸体的漆几乎快要被气体撑破了,摩耶小姐就——”
“把漆连同尸体一起开了一个洞,让腐败气体从那里排发出去。不过,这都是我的想象。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在布袋像背后割开一条缝的理由。根据统计资料显示,肥胖的人产生的腐败气体也比较多。”
那为什么摩耶在今天之前,都没有处理密封了冈嶋遗体的布袋像?她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杀了冈嶋,到今天十二月四日为止,已经过了整整十一天。
我问了真备这个问题。
“我相信十一月三十日废弃业者来的时候,她就打算请业者载走。因为,如果在其他时间找业者来,可能会引起松月房主或是其他人的怀疑——然而,那天却无法做到。”
“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那天我们和松月老房主、唐间木老爹,还有姬乃木婶一起从石子路走向工房时,废弃业者的年轻人不是刚好从干漆房走出来吗?”
我隐约记得这件事。
“当时,摩耶小姐可能和他谈了准备处理掉装了冈嶋先生尸体的布袋神的事,但不经意地往窗外看时,发现我们刚好走了过来。所以,她就暂时搁置了计划,让业者空手而回。”
干漆房的小窗户的确可以看到那条石子路。
“翌日之后,警察每天都上门,根本无法搬运尸体。不过,如果放置太久还是会有风险,所以,摩耶小姐才会在今天把废弃业者找来。因为在十一月三十日以后,事先可以知道警方不会出现的只有今天。”
我想起昨天两名刑警搜索完工房后曾经说他们“暂时不会来这里”。原来如此,摩耶听到了这句话,才选择今天处理尸体——结果,两名刑警为了向真备报告他之前委托的灰烬成分的分析报告,再度出现在瑞祥房。
这时,坐在对面的松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忙于制作小佛牌,根本没有关心摩耶的工作内容,也完全不知道摩耶接了什么订单,工作的进展程度如何。我这么糊涂,居然还自称是房主。”
刚才松月向订购干漆像的客户确认后发现,对方只有委托摩耶制作大黑天神而已。之前摩耶也曾经提到,由于干漆房内的漆味很重,除了实际进行作业的人以外,其他人没事绝对不会进去。因此,谁都没有发现她在制作客人根本没有订购的佛像。
“但是,负责接受订货和送货的魏泽先生发现了。他对干漆房内出现了根本没有人委托制作的佛像产生了疑问。”
听到真备的话,松月露出费解的表情。
“魏泽怎么会发现?据我所知,魏泽从来没有进过干漆房——”
“可能并没有实际看到,但从偶然听到的谈话中得知摩耶小姐在制作客户委托的大黑天神以外的佛像。”
“偶然听到的谈话?”
真备神情黯淡地回答说:“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围坐在这里的时候。当时,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到了‘七福神’。”
——高藏寺是和北原白秋很有渊源的寺院,那里的七福神很有看头——
那天晚上,大家在聊自己的老家时,真备的确这么说过。
——不过,和摩耶小姐的七福神相比就逊色多了——
“魏泽先生可能是听到那句话觉得不太对劲。”
真备的声音中充满后悔。
“真备,但是那时候魏泽先生并没有说什么。”
“在餐厅的时候的确没说——当时,魏泽先生应该满脑子都是监视摄影机的事。”
当时,魏泽和鸟居因为把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交给了刑警而遭到松月的严厉责骂。
“但事后他觉得不对劲,可能在离开餐厅后,魏泽先生便去质问摩耶小姐这件事。客户明明只委托制作大黑天神,她为什么要制作所有的七福神。”
然后,那天晚上,魏泽就惨遭毒手。
之后听谷尾刑警说,那天,当其他人都入睡后,魏泽去摩耶的房间找她。面对魏泽的质问,摩耶闪烁其词,甚至还说“师傅在找你”,而把魏泽骗到宿房外的黑暗中。她在黑暗中用凿子杀死了魏泽,并用推车把尸体搬到干漆房。在石子路旁为松月老房主的轮椅铺设的杉板,刚好有助于搬运尸体。然后,摩耶连夜把魏泽的尸体加工成惠比寿神的干漆像。在七福神中,之所以选择惠比寿神,是因为她认为魏泽的遗体很难加工成有女性外貌的弁天,以及老人外形的福禄寿和寿老人。
真备继续说道:“那天晚上,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在警方手上,无法发挥作用。这也成为摩耶小姐杀害魏泽先生的原因之一。她认为即使事后发现魏泽先生失踪,由于无法确认监视摄影机的影像,也不可能引起太大的骚动。”
事实上,我们也曾经考虑过,可能是魏泽连夜自己离开了瑞祥房。当时,如果可以确认监视摄影机的影像,发现并没有拍摄到魏泽,绝对会引起更大的骚动。
“她可能早就计划要杀害魏泽先生,为父母报仇。关于这一点,我不得而知。无论如何,都是因为我的一句话成为她杀人的动机。如果当时我没有提到七福神——”
“真备,应该不光是这样而已。”
我看着朋友的脸说道:
“还有你刚才提到的监视摄影机没有发挥功能这件事。我认为摩耶小姐在临时起意下杀了冈嶋先生后,成功的隐藏了他的尸体这件事,导致她产生了某种自信。也就是说——她很有自信地认为,即使杀了魏泽先生,只要用相同的方法隐藏尸体,别人就不会发现她是凶手。因为,即使警方都上门搜索了,也没有找到冈嶋先生的尸体。正因为这样,摩耶小姐才决定杀了魏泽先生。我认为应该和你说的话没有关系。”
真备轻轻点头,没有说话。
“对了,老师,蚊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凛不知道是因为纯粹出自好奇,还是不忍心看到真备泄气的样子才问这个问题,可能两者皆而有之吧。
“蚊子?——喔,妳是问那个。”真备终于抬起头,无力地露出微笑。
“那时我想确认一下。当时,我就怀疑干漆像里藏着尸体,但我还无法确定,所以才问道尾的梦境内容。”
——蚊子是从左侧飞过来吗?——
——你在梦里看到的那群蚊子是从左侧飞过来的吗——
“真备,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蚊子从左侧飞过来,所以干漆像里藏着尸体吗?”
我又无法理解真备在说什么了。
“人的梦境由两个要素构成。”
真备看着我解释说:
“首先,是在脑内进行的记忆复制。人会把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事储存在大脑中,然后再复制到名为海马体的部位变成记忆。在这个过程中,大脑所产生的片段信息,可以说就是梦境的来源。也就是说,人看到的梦境是人所体验过的事的片段重现——当时你的梦境,不是和你实际遇过的事很相像吗?”
“嗯,的确,我梦见瑞祥房的人,还有你在说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北见小姐也在……”
“不过,梦境的内容只有一点和事实不符。你在梦境中,受到大量蚊子攻击。我一开始以为是你看到松月房主左臂上红点的关系。红点让你联想到蚊子,所以梦境中才会出现蚊子。但那时候我和你确认后,你说松月房主手臂上的红点和被蚊子咬的感觉完全不同。既然是你亲口这么说,就代表松月房主左臂上的红点和你的梦境中出现蚊子无关。所以,我认为蚊子出现的原因,和构成梦境的另一个要素有关。”
“另一个要素?”
“就是作梦时的物理状态或是生理状态。比方说,当膀胱积了很多尿时,梦境中就会出现厕所;脚痛的时候,就会梦见被狗咬——所以,我认为你在梦中受到大量蚊子攻击,可能是因为你身体某处觉得痒。而且,蚊子来自左侧——”
“该不会和漆有关吧?”
凛问道。然而,我还是没听懂真备想表达的意思。
“对,就是漆。道尾,你在参观干漆房时,不是用左手摸了布袋像吗?”
那时,我——因为才刚到瑞祥房,所以右肩背着行李包,用左手摸了布袋像。
“当时,你的左手对漆产生了反应。你不是只要房间里有一点灰尘,就会打喷嚏吗?如果摸了还没有干透的漆会产生过敏反应也是很正常的事。果然在两天之后,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时,你的左手出现了你察觉不到的过敏症状。漆的过敏反应往往不会在接触后立刻出现,而是在身体遇热时出现。”
“所以,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梦到蚊子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你摸了布袋像的左手发生过敏——”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布袋像的漆还没有完全干透。”
真备回答说:
“你答对了。当时,那尊布袋像已经上色上到一半,在漆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情况下上色太不合逻辑了——我事后才发现这一点。”
真备微微扬起嘴角。
“当然,我也不是百分之百根据你的梦境而确定事有蹊跷,其他还有几个疑点,让我觉得干漆像有问题。我是结合这些因素,最终得出遗体藏在那尊佛像中的结论。”
“疑点?”
“比方说,道尾,当你摸布袋像时,摩耶小姐对你说:‘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干漆像进入上色阶段时,里面的黏土应该已经挖出来了,如果只剩下外面的空壳子,照理说应该很轻才对。兴福寺的阿修罗像也是干漆像,当年寺院发生大火时,正因为佛像很轻,可以轻松抬出来,所以才躲过惨遭烧燬的命运。所以‘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这句话很不合逻辑。”
我想起唐间木老爹曾经告诉我,干漆像的特征之一,就是质地很轻。
“当时,摩耶小姐看到你在摸藏有冈嶋先生遗体的佛像,不禁慌了神,情急之下,才会说那句话——而且,你之前一个人来工房参观时,摩耶小姐不是曾经对你说——干漆像的制作‘只剩下细部而已’,但日后我们一起去干漆房时,她说‘还必须制作五尊’。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干漆像的问题上有很多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