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注视着他。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
二十年前,茉莉怀着韮泽的儿子——在所有关系人中,只有他的年龄相符。不仅如此,只要用心思考,就不难发现有不少可疑之处。停车场那个鲜红的鎌刀图案,就出现在他停过小货车的地方;在他把自己的车开出来,把瑞祥房的车子倒回去时,地上虽然看似没有任何图案,但其实只要用和小石子相同颜色的布或是纸盖在上面,从远方就看不出来。太简单了。只要把商旅车开回去后,把原本盖在上面的东西拿走就可以了。况且,听说他是上上个月才刚接瑞祥房的工作。也就是说,在他进入瑞祥房后,立刻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故。
还有——对了,还有血型的事。
千手观音上发现的血迹是B型血。在所有相关人员中,只有失踪的冈嶋是B型,所以应该是冈嶋的血。但那个血迹也有可能是凶手的,有可能是在蜡烛灯光下为佛像换左手时,不小心误伤了手,导致莲花座上沾到了血迹。
由此可以推论,凶手并不在刚才那些成员当中。然后——
——韮泽先生是AB型——
——我记得茉莉小姐是B型——
在之前的某个深夜,唐间木老爹曾经这么说。这代表他们生下的儿子的血型有可能是B型。
在极其混乱的思绪中,我只能整理出这些头绪。所以我只好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景象。
“——你的小货车在哪里?”
真备问,年轻人举起一只手指着背后。
“在停车场……”
“赶快去检查他小货车的车斗!”真备转头对两名刑警说:“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尸体应该就在那里。”
“尸体?但是,真备先生——”
竹梨刑警正想说什么,却被谷尾刑警制止了。
“我们去看看。”
谷尾刑警简单地说完后,转身离开了鬼针草丛,跑往石子路的方向。竹梨刑警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这时,我发现那个年轻人的目光集中在某一点上。
他的视线虽然冷漠,却十分锐利。他看着某个方向,就在我身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身旁——
——那个人在瑞祥房——打算再杀两个人——
——鸟居先生和我——
我看着摩耶,摩耶也向我露出求助的眼神。
——道尾老师,万一——
这时,我的视野角落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是人影。那个人影直直向我们走来——在我发现是那个年轻人之前——
“住手!”
我便奋不顾身地挡在摩耶前面。那个年轻人顿时停了下来,懊恼地瞪着我。我立刻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是该制伏这个年轻人,还是该把摩耶带去安全的地方——?
“你在干嘛!”
是谁在说话?
“道尾,闪开!赶快离开——”
是真备。他在对我说话吗?
“赶快离开那里!”
“呃……”
摩耶在我背后动了一下,好像从工作服的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我转头一看——没想到她抢先了一步——
“——道尾老师,真对不起。”
像冰块般冰冷的金属刀刃抵在我的脖子上。
“摩耶小姐……呃……为什么……?”
摩耶没有回答,加重了抵在我脖子上鎌刀的力道。喉结下面顿时有一种好像灼烧般的感觉。
“——摩耶小姐,妳打算怎么样?”
那是真备的声音。
“我的朋友应该和妳的复仇计划没有任何关系。”
摩耶平静地回答说: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希望你们可以阻止我。”
她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好像在说梦话一样。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完成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什么事?”
“真备先生,你应该知道,还剩下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必须死。真备先生,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是鸟居先生吧?”
我的皮肤感受着冰冷的鎌刀刀刃,缓缓转过头,看着身后。摩耶用好像戴了能剧的面具般没有感情的脸正对着真备,她的呼吸很平静,握着鎌刀柄的右手感受不到丝毫的犹豫。
鬼——
那简直就象是鬼。在宁静的假面具下,隐藏着可怕疯狂而又残暴的魔鬼,宛如韮泽隆三雕刻的那尊千手观音——
“对——就是他。”
摩耶迅速移动视线。她的视线焦点正是像木偶般呆立在原地的鸟居身影。摩耶把我的身体推向前方,我不得不移动双脚。我被摩耶手上的刀子控制行动,身体被她从背后推着,一步一步走向鬼针草丛。
“摩耶小姐,赶快住手。”
真备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而,摩耶还是继续往前走,鸟居茫然地张嘴看着我们。我们和鸟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当只剩下两公尺时——鸟居的双肩突然痉挛起来,好像被电流打到一样。下一剎那,他拔腿就跑——
“别作梦了!”
慈庵住持一声怒吼,庞大的身躯迅速移动,一只手按住了准备逃走的鸟居肩膀。接着抓起他的前胸,好像在拿东西似地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然后,动作利落地把鸟居毫无防备的双手转到身后。鸟居对天仰起头,张大嘴巴,发出像动物般的咆哮。
“——就让她做到最后吧。”
慈庵住持把鸟居推到我们面前,他的双眼露出深沉的忧郁。鸟居被反压着双手,双脚拚命挣扎抵抗,但力量的差距一目了然。
“因为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慈庵住持把鸟居的身体推到我们面前。薄质工作服下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在我的面前。摩耶把我推到一旁,毫不犹豫地高举右手,把手上的鎌刀对着鸟居的胸口用力挥下去。
几个人发出惊叫,我也叫了起来。然而,从鸟居嘴里叫出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他用尽全力从喉咙挤出的那个声音,尖锐、高吭而悠长,撕裂了冰冷的空气,让周围的人当场僵在原地。眼前的景象就像电影院的银幕倒下来般用力摇晃了一下。我全身瘫软,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在摇晃的景象中,摩耶用双手抽出刚才砍下去的鎌刀,血沫溅在她白晳的脸上。她的眼珠子在眼窝中往上翻——目光集中在慈庵住持身上。
“摩耶,对不起。”
慈庵住持话音刚落,就用力朝摩耶的肩膀打了一下。咚。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摩耶倒在地上。慈庵住持的手臂流出鲜红的血,他的手臂上出现了被鎌刀割得肉绽血流的伤口。慈庵住持转眼之间已经绕到摩耶的背后,当摩耶惊讶地抬起头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慈庵住持强而有力的双手制伏了。
“不要!”
摩耶突然发出惊人的叫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不象是女人的声音,简直就象是撕下面具,露出真面目的魔鬼在吶喊,她张大的嘴巴看起来象是黑暗无底的深渊。她在慈庵住持的双手中扭着身体,踢着双脚,好像五脏六腑在她的体内翻腾。她在发出嘶吼声的同时,脑袋左摇右晃地挣扎着。然而,她仍然用野兽般凶恶的眼神睨视着鸟居,完全没有松懈。她纤细脖子上的青筋暴出,牙龈从嘴唇深处露了出来。摩耶挣扎——拚命挣扎着——然而,慈庵住持使出浑身力气按住摩耶的身体,嘴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像小孩子说的道歉话语。
我们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摩耶悲哀的疯狂,她身体的动作好像鱼渐渐窒息般缓慢、迟钝下来——终于恢复了平静。慈庵住持放开摩耶,失去了支撑的摩耶,当场无力地倒在地上。
摩耶微微张开眼睛,注视着空中的某一点。鸟居就好像被人丢弃的傀儡,张着嘴,双手撑着地面。
“慈庵住持……”
我爬到慈庵住持身旁,他把被鎌刀割伤的左臂抱在胸前,痛苦地蹲了下来。
“住持,你受伤了……流好多血……”
“喔,没关系。对了,那把鎌刀……太危险……”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
——打算再杀两个人——
这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应该是鸟居先生和我——
难道她?
“摩耶小姐——”
在我回头的同时,她迅速拿起地上的鎌刀。下一秒,她把鎌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全身有一种麻痺的感觉。
“摩耶小姐,不行,摩耶小姐……”
我仍然拚命呼喊着她。
“摩耶,住手……”
“摩耶,不要冲动。”
慈庵住持和松月试图制止她,然而,摩耶轻轻摇摇头,用力握紧鎌刀柄。她转动她的脖子,然后,正准备一口气划下去时——
“——妳父亲在看妳!”
是真备的声音。
摩耶顿时静止动作,彷彿她周围的时间停止了。
真备立刻采取行动。他慢慢地移动了几步,拿起唐间木老爹的扫帚,对着鬼针草丛挥动。他的眼前顿时劈出一条路,前方就是乌枢沙摩明王——
“血……”有人嘀咕了一句。
韮泽隆三雕刻的乌枢沙摩明王再度流下鲜红色的血。额头的裂缝中溢出红色的血——而且,有一滴血正流过鼻子旁。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唐间木老爹在喉咙深处喃喃自语着,他看着背后的天空,彷彿在寻找韮泽隆三的灵魂似的。
“一切都是由这些血而起,它不但夺走了两条人命,也造就了一名凶手。”
真备走进草丛。他缓缓走在用扫帚拨开草丛所形成的小径上,把右手伸进大衣口袋。
“真备,这是……”
真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象是银壶的东西。他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
“是圣亚努里亚乌斯的血。”
真备用双手把银壶捧在胸前,一步一步靠近乌枢沙摩明王庙。此时发出“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真备随意抛下的银色盖子。
真备右手拿着银壶,突然高举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壶里掉了出来,把真备面前的乌枢沙摩明王的整个脸都染红了。
“以血攻血。”
真备语带空虚地说道。
然后——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真备淋在佛像头上的红色物体——类似飞沫状的红色物体就好像有生命般地慢慢产生了变化。原本布满整个佛像脸部的红色物体,就好像帘幕拉起般缓缓上升,乌枢沙摩明王的下巴、鼻子、左右眼渐渐露了出来——那种奇妙的红色液体继续往上移动,最后被吸入额头产生的龟裂中,渐渐缩小——
“消失了……”
没错,真的消失了。而且,消失的不光是真备从银壶中倒出的东西,原本从乌枢沙摩明王额头滴落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也消失不见了。
“佛像不会再流血了。”
真备说着,回头看着我们。
“摩耶小姐——妳父亲的怨恨也从此消失了。”
他的声音格外悲伤。
摩耶看着鲜血消失的乌枢沙摩明王,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
“爸爸,”她语带含糊地叫着,“爸爸……”
她握着鎌刀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接着无力地松开了鎌刀柄。沾满慈庵住持鲜血的鎌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找到了!”
是谷尾刑警。
“真备先生,真的找到了——在小货车车斗上的布袋像和惠比寿像中,找到了那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