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鬼针草丛,刚好来到阶梯窑的正面,有两个人正慢慢穿越前方。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很陌生,但推着轮椅的正是伊婆婶。
“喔——辛苦了!”
唐间木老爹大声打着招呼,加快了脚步。我们也跟了上去。
“啊哟,你又来了。”
伊婆婶一看到我,便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我来取材。”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向轮椅上的人点了点头。那个老人满头白发,看起来差不多已经有九十岁了,瘦骨嶙峋的身上穿了一件很合宜的弁庆缟和服。轮椅的轮子刚好架在石子路旁的两排杉板上。原来那是轮椅的轨道。
唐间木老爹向我们介绍说:
“这是第五代松月房主,是现在的松月房主的父亲。”
“啊,久仰久仰……”
我们同时向他鞠躬,松月老房主张大嘴巴,打量着我们几个人后,慢条斯理地将视线移向唐间木老爹问:“他们是谁?”唐间木老爹把我们依次介绍给他,松月老房主频频点头,开心地挤出许多鱼尾纹。
“有客人造访,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你们慢慢参观吧。”
他从容的声音有点沙哑,脸颊削瘦,脸色也很苍白,健康状况似乎并不太理想。然而,他的眼神锐利,双眸散发出深沉而镇定的光芒,不愧是曾经掌管历史悠久的造佛工房的一房之主。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略带灰色的眼眸可能是天生的吧。
“伊婆婶,现在要去工房吗?”
唐间木老爹扛着扫帚问道。
“对,老房主说要去看一下小佛牌的情况。老房主,对吧?”
松月老房主用力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松月今年的工作情况。”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啊,你们几位呢?”
“我们也去看看。”
真备回答道。于是,一行六个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工房。
“我们没有看到那位名叫冈嶋的佛像师,”真备一边走,一边问松月老房主,“听说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你会不会担心?”
“当然会担心,聪一还是孩子。不过,算了,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聪一——喔,原来是冈嶋先生的名字。”
“对啊,聪一、伸太、良治、摩耶——他们都象是我的孩子。”
松月老房主说出这句有点矛盾的话后笑了起来,那是肺活量不足的老年人特有的沙哑笑声。暂且不论摩耶,他称冈嶋为聪一,鸟居为伸太,魏泽为良治,却叫亲生儿子“松月”这个名号,的确有点匪夷所思。
“啊,对了。”
提到名字,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摩耶小姐叫伊婆婶为姬婶?”
听我这么问,伊婆婶纳闷地看着我。
“为什么——因为我就叫这个名字啊。”
“啊,原来妳叫姬婶?”
“我姓姬乃木。”
“那为什么叫‘伊婆婶’?”
“啊哈哈,我来解释吧。”
唐间木老爹插嘴道。
“衣婆婶这个名字——”
唐间木老爹说,是只有唐间木老爹叫的绰号,来自于脱衣婆(Datsueba)的“衣婆”。脱衣婆是在三途川前剥下死人衣服的可怕女鬼。几年前,松月雕刻的脱衣婆像竟然和她极为相像,唐间木老爹就半开玩笑地这么叫她。原来是衣服的衣,不是伊人的伊。听到这番说明,我慌了手脚。上次来这里时,我在晚餐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这么叫她,她一定很错愕吧。当时,我就觉得她的态度有点冷淡,可见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叫我衣婆婶也没关系,那个雕像真的和我很像,虽然是巧合,但还满好玩的。”
衣婆婶面带微笑地说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将走到工房时,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从干漆房的木门里走了出来。他回头看着室内,说话的语气很开朗。这个外形俊俏的年轻人看起来和摩耶年纪相仿,皮肤很白,整个人感觉很瘦长——松月年轻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是不是摩耶小姐的朋友?”
“希望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
年轻人跑向停车场的方向,他身上那件蓝色运动衣背后印着白色的“如是我闻”几个字。那是时下的流行吗?停车场最前面的位置停了一辆白色小货车,原本停在那里的瑞祥房商旅车被移到停车场角落。年轻人跳上小货车驾驶座后,把车子往前开了一段距离,又下了车,坐上瑞祥房的商旅车,把商旅车停在刚才小货车停的位置,之后再度回到自己车上,驶向出口。他之前似乎为了把小货车停在靠工房的位置特地移动车子的位置。他是出入这里的业者吗?车身上好像印着公司的名字,但因为角度不对,看不清楚。
“老师,‘如是我闻’是什么意思?”
“如是我闻——这是佛教经典开头的一句话,意思是说,释迦牟尼佛如是说的意思吧。”
我们从后门走进放置所。可能是松月老房主坐轮椅不方便,衣婆婶特地选择比较近的入口吧。
放置所内,慈庵住持正对着那尊千手观音诵经。我听起来觉得和对小佛牌诵的经没什么差别。
“嗯……”
我发现松月老房主在我身旁张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的视线在千手观音的上方缓缓徘徊,不时停了下来。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方。他到底在看什么?我顿时感到坐立难安。
“喔,老房主。”
一直闭目诵经的慈庵住持终于发现了松月老房主,向他打招呼。
“真难得看到您,有什么事吗?而且还浩浩荡荡,带了大队人马。”
“我想来看看今年的小佛牌的制作情况。”
他的语气好像在聊水果。
“我听说聪一不在,所以有点担心。今年摩耶也不能帮忙,只有伸太、良治和松月而已吧。住持,你要不要重操旧业,也去帮一下忙?”
松月老房主开玩笑地说道,慈庵住持拚命摇手苦笑着说:“雕刻方法我早就忘记了。”上次听说他大学毕业后,曾经学习当佛像师,后来才进入瑞祥寺担任僧职。当时他的师傅一定就是松月老房主。
彷彿是听到这里的说话内容似的,几名佛像师在工房里说“您辛苦了。”打招呼的声音连我都听得到。此时,木门打开了,松月走了过来,看到我们三个人,显得有点惊讶。可能看到我们没有换衣服,连行李也没有放就又折回来,所以感到很意外吧。
“老房主,你身体怎么样?”
松月的态度恭敬有礼,不象是对自己的父亲说话。这就是所谓的师徒关系吗?
“嗯,普普通通。只是天气太冷的时候,关节会那个。”
“对不起,我都一直没去看您。”
“工作优先,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整天关在房间里也不好。”
松月老房主的房间在哪里?和大家一起住在宿房吗?
唐间木老爹似乎感受到我充满疑问的眼神,小声地告诉我,宿房后有一间差不多五坪大的日式房间,松月老房主就住在那里。由于他脚不方便,几乎都卧床休息,由衣婆婶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松月,你回去工作吧,你不在,伸太和良治可能会偷懒。”
听到老房主的话,松月笑了笑,行了一礼,回到工房。松月老房主目送着他的背影,打趣地说:
“他是不是会让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是啊,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房主时,就有一种……”
我还是无法形容。松月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他的手臂特别长。”
听到松月老房主的话,我“喔~”地张大了嘴。
“对,没错没错,他的手臂特别长——”
我恍然大悟,向工房探出头。在工作台前操着雕刻刀的松月手臂的确比别人长,但并不是长得很离谱,如果没有人说,或许不会发现。
松月老房主说:
“松月小时候,大家就说他绝对会成为优秀的佛像师。每个人看到他的手臂都这么说。”
“手臂长对制作佛像有利吗?”
听到我的发问,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从容地摇头,说了“正立手过膝相”这句令人费解的话。
“正——?”
回答我的是真备。
“正立手过膝相,就是指站着的状态下手长过膝。佛像的外形基本上是依照释尊的外形而来,释尊的外形有三十二个大特征和八十个细微的特征——在佛教用语中,称为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佛教用语中合称为相好。正立手过膝相就是这三十二相的其中之一。”
“是喔,这么说,松月房主——”我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天生就具有和释迦牟尼佛相同的特征吗?”
“没这么了不起啦,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而且,他的容貌和身材不是很女性化吗?这也和菩萨像、如来像不谋而合。他从小就被周围的人这么说。”
“他的女性化的特征和菩萨像、如来像不谋而合……”
我再度看着真备,期待他向我解释。
“菩萨像和如来像基本上都采用超越男女的中性外形,观音像不是看起来像像男人,又像女人吗?”
“喔,原来是这个意思。”
“听说十一面观音都以女人的身体作为模特儿——”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他点头说:
“没错,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才说松月可以成为最优秀的佛像师。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以十一面观音出名。”
“原来是这样……”
我又悄悄回头看着工房,觉得身穿白色工作服专心雕刻的松月好像散发出一种不同凡人的神圣光芒。
“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松月老房主小声地说:“不管是他的手臂还是身体——一旦了解原因,就会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
什么意思?我探头看着松月老房主的表情。
“啊哟啊哟,说到十一面观音我想起来了,”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言,立刻改变话题,“唐间木先生,可不可以拿给我看?”
“好啊。”
唐间木老爹拿起装了小佛牌的竹篮,放在松月老房主的腿上。
“喔,雕得真不错嘛。”
松月老房主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用瘦弱的手轻轻摇晃着竹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