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投水!”
悲痛至极之呼喊在甲板上响起。发出呼喊的是宫女和宦官。从帝舟所传出来之叫喊,传到了周围之军船,绝望与悲哀之低吟瞬时如连锁反应般地不断扩大。
有宦官从船上对着黑暗的海面一边哭泣一边大叫道“皇上、皇上”。也有宫女昏倒在被血液和海水浸湿的甲板上。“铿锵”一声,帝景之外祖父俞如珪将手中之长枪抛开。
“啊,太令人痛心了,皇上!老臣这就来陪您。”
俞如珪将盔甲从头上扯掉,散乱的白发早已被血浸湿。身穿胄甲对着孙子投水之海面一拜,老人接着从甲板一蹬。
“国舅投水!”
在这一声叫唤之下,乘坐帝舟之人忽然同时间地展开行动。文官、宫女、宦官们争先恐后地奔向船侧,纵身入海。有衣袖之中放置重物跳海之文官;有和亲近友人抱在一起跃入海面之宫女,也有用衣带将两脚捆住投水之宦官。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与厚重云层之下的黑暗当中,色彩明亮的衣服像雪片般漫天飞舞,吸引住迫近帝舟之元兵们的视线。
“宫女和文官们一一从船上纵身入海。大概是因为卫王已经投水,所以打算追随其后而去吧!”
接到这个报告,元军总帅张弘范低声说了句“不妙”。立刻从船楼之上,以不同于往常尖锐声调向部下们下令。
“看来卫王已经投水了。快搜!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元军仍然继续杀着顽强抵抗之宋军,但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开始搜寻帝景。所有的小舟都出动至海面上,一面闪躲着火、烟以及敌我双方之军船。一面在海上环绕穿梭找寻尸体。
礼部侍郎邓光荐之异色命运正等待着他。他在投水之后,由于衣袖中所放置的重物掉落,而浮上了海面。尽管他急急忙忙地想再次沉入水中,但是却被张弘范之子张珪发现,心想“这位定是显贵之人”而将他救起。张弘范从儿子口中得知事情之经过后对他说道:
“既然你将他救起,就要以他为师终身加以侍奉。这个人毫无疑问绝对值得如此对待。”
张珪奉父亲之命当场向邓光荐行弟子礼。邓光荐起初极为困扰并予以婉拒,但是终于被张珪的诚意打动,允诺为其师表。
后来得知元朝将编纂《宋史》之时,邓光远不禁叹息。
“唉,于崖山一战失去陆丞相之著作实为可惜。在那多事之秋,陆丞相对于海上朝廷之事记录甚详。倘若该纪录存留下来,《宋史》必定会更臻完璧。”
邓光远被救起之后不久,帝舟上又展开了一场战斗。在元兵闯入之下帝舟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但此时却有一艘宋船划破黑气急速靠近。船舷相接之际,手持大剑跃上帝舟甲板之武将正是张世杰。
“皇上!皇上到哪里去了?”
张世杰之大剑无人能敌。七八名元兵在喷血及惨叫之下倒地,其鲜血即刻就被海水冲掉。
大剑上淌着血,张世杰在船上大步前进。“陆丞相!俞国舅!”无论他如何呼唤就是得不到回应。一名宫女蹒跚地从浓烟中走了出来。
“唉,已经太迟了。皇上早已在左丞相的背负之下投水了。”
宫女之泣声,令张世杰从耳朵震撼到内心之中。这样气势充沛,仿佛不知恐惧和疲惫为何物之男子,因失意与冲击而步履摇晃。正疑惑哪里传来了奇妙之声响,原来是身上的锾甲撞上了栏杆。
“天哪!”
张世杰仰望夜空。
“天哪!苍天哪!为何如此无情!”
一阵风掠过他的身体。哭泣的宫女站了起来,从船侧跃入海中。张世杰反射性地伸出手去,然而却只感受到丝绸从指尖滑过而已。张世杰凝视着漆黑的海面。等他再度回过身来,部下们都茫然地立于一旁。
“张枢密,我等目前身陷重围之中,该怎么做才好呢?”
一股极尽强烈的失落感包围住张世杰。自杭州临安府以来,总是一起行动的陆秀夫不在人世了。他不但是最值得信赖的同志,也是共同分担辛劳之盟友。支撑着海上朝廷的二根柱子断了一根。不光是如此,就连屋顶也已经崩塌,墙壁也已经毁坏,只剩下一根柱子而已。
“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君实!”
张世杰在心中呼喊着亡友之名,同时以坚定的眼神注视着杨亮节等三人。
“皇太后目前应该平安无事才对。各地也尚有宗室之血脉存在。看是要推举哪一位,只要还活着的一天就一定要奋战到底。”
“好!”杨亮节等人齐声赞同。
只要张世杰还健在,他们的前途就终会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张世杰率领着三十艘军船冲溃了阻挡在前之元军,逃入狂风呼啸之外海。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晚漆黑而巨大的双翼逐渐压向海面,然而元军仍然无法得到休息。
“点燃火把!当心有人趁黑暗逃走。就算是已经胜利也不能轻忽大意。”
李恒及张弘范焦急地大喊。火把虽然被点燃,但是在冷空气和风的作用之下,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样。只有持续燃烧之军船火影,在低垂密布的云层反射之下,显现出异样之红光。持续进行搜索之军船不断地撞击到漂流物。不知有几千、几万之尸体漂浮在黑暗的海中,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据说卫王在陆秀夫的背负之下沈入了海里,一定要把尸体找出来。”
只要尸体尚未被发现,就绝对会有人不相信帝景已死。或许哪一天还会出现打着反元旗帜,自称是“宋朝后裔”之人物也说不定。
仁立在船楼之上,张弘范默默地眺望着夜晚之海面。
潮水之香气与尸臭一起随风飘了过来。
“你同情宋军吗?”
回到船上的张弘正责难其兄之态度。
“根本没有那个必要。那些不明大义更不识时务的愚蠢之人,只不过是自食恶果、死有余辜罢了,不是吗?早在临安府开城之时,就痛痛快快投降的话,不但可以避免无谓的流血,自己本身也不至于这么辛苦地沦落到这种地步。再说,他们绝不会因为受到我等之同情而沾沾自喜的。”
“你说的没错。”
张弘范认同意最后一点之正确性。
不识时务之愚人。数百年以后,倘若元朝面临灭亡之命运,为了元而舍弃生命持续奋战之人,或许亦会被如此称呼吧。这样的想法掠过张弘范之胸怀。只不过他并非皇后察泌,这样的话他是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另一方面,心中充满着极大的喜悦也是事实!他将宋这个伟大的帝国完全灭亡了。这绝对是个不下于伯颜,甚至是凌驾于伯颜之土的盖世功勋。即便是父亲张柔,也未曾建立过如此这般之功绩。
然面胜利者张弘范却比应该是失败者的文天祥先死。这年十月,张弘范凯旋回到大都谒见过忽必烈汗不久之后!据《元史》所述,便因为“瘴疠疾作”而于数目之内死亡,亭年四十三岁。翌年,其子张珪于十七岁之龄继承亡父爵位及官职等所有一切。他后来亦成为元朝名臣,声望并不劣于其父,不过这些都是与亡宋无关之题外话。夜色己深,当黑暗越来越浓,刀枪击声也渐入死寂之际,数百艘军舶所燃起之地狱般的烈火却完全不见消退。
不论如何地拼命搜寻,帝景与陆秀夫之遗体始终没有被发现。至于张世杰方面,他轻易招架极力惧止之张弘正并逃离战场之事也已经得到确认。对此张弘范严格下令:
“只要那个男人还活着的话,就一定会东山再起。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追到为止。除非确定他已经死亡,否则绝对不能松懈。”
“这件事就交给投降的翟国秀和刘俊去办吧!”
这个时候张弘范之思考依然冷静透彻。对于直到最后一刻一才投降的那些人,这个任务是再适合不过了。为了取得元军之信用,他们应该会竭尽全力地追捕那些不久前还站在同一阵线的同伴才对。至少会尽一切的努力吧,张弘范心想。受命之王位降将在换上了元军旗帜之后,立刻展开追击行动。
住在崖山周围海边的居民,这一天根本无法出海捕鱼,只能压抑着惊叹之声,注视着这场凄绝之海战。滚滚的黑气之中火光四起,隆隆的炮响以及高高低低的喊叫与哀嚎不断地传来。漂流至岸边的尸体,从黎明到中午为止以元兵居多,然而中午过后就几乎全是宋兵了。到了黄昏,当海岸线上堆满了毫无武装之文官、宦官以及宫女尸体之时,居民们已完全领悟到事态之发展。
“啊,真是太令人心痛、大令人心痛了。”
一个年老的女人在看起来相当高贵的宫女尸体前痛哭流泪。另一方面,下个看似读书人的老者则吩咐着仆人,“说不定天子之遗体也很可能会出现。干万不能让他落入元军之手遭受侮辱。快四处找我看。”
从仆们立刻踏入冰冷的海水之中,开始搜寻着尸体。
小童之尸体发现了好几具,看来应该是文官之眷属吧。然而状似帝景之尸体就是找不到。此时有人欲从官女身上将看似高价的丝绸衣物剥下,因而遭到愤怒群众之殴打。
不久之后,一整列的士兵带着火把出现。这是元军之陆上部队,为了搜寻帝景尸体而来到此处。他们拔剑将居民驱离之后,便逐一开始清查漂流至岸边之尸体。从黎明开始持续进行之战斗好不容易终于结束,元军们也早已精疲力竭。不过在重赏的诱惑之下,大家还是前来搜索帝景之尸体。海岸线上数千支火把化成了一道金黄色的绿,在暗夜之中将陆地与海洋区隔开来。
张弘范的属下带来了具名俘虏之报告。以左丞相陆秀夫为首,海上朝廷之重臣几乎全数投水自尽,不过其中有几人和邓光荐一样获救上岸。在听取这数人之姓名时,“司农卿杜浒”这个名字特别引起了张弘范之注意。
“把他带过来。我记得他是文丞相之亲近心腹。”
或许他能够帮忙劝服文天祥投降也说不定,张弘范心想。
杜浒虽然一直奋战到狼牙棒都折断了为止,但终究在精疲力竭且负伤的情况之下遭到擒获。双手铐着枷锁,前后左右都环绕着元兵的杜浒乘上了小舟。小舟朝着张弘范之座船前进。行驶到极近的距离之时,被格子封锁之船舱窗户映入社浒眼帘。还有船舱中之人物。
杜浒两眼大大地睁开。虽然灯火昏暗不明,但他确实亲眼看见文天祥之身影。文丞相竟然身在元军军船之中,而且并没有被铐上枷锁。
杜许一阵混乱。对于元军宣称擒获文天祥之说法,他从来都不相信。文天祥不是一直都带着一种叫做“脑子”的毒药吗?为何至今仍然苟且偷生地活着呢?眼前的事实对于一向敬爱崇拜文天祥的社浒而言,实在是莫大之冲击。
“文丞相!让不肖杜浒为你示范何谓忠臣义士之道!”
于叫喊之同时,杜浒一跃而起。受到枷锁限制之双臂不断挥动。惊慌失措扑上前来的元军全都被沉重的枷锁击碎头脸而后仰倒地。
杜浒朝着舟底一蹬,跟着就纵身跃入漆黑的海面之中一伴随着水声和溅起之水沫,失去平冲的小舟亦在剧烈的晃动之下进而翻覆。又是一阵水声。
文天祥朝着窗外看去,只见海水之水沫从格子间隙喷了进来,其他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杜激之叫喊传到耳里之时早已成为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而已,完全感觉不出是一句话。文天祥轻轻地摇了摇头,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文天祥个人的战争,也应该要就此展开了。宋朝已亡。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在不断地失去依恃的情况之下,为了坚守志节,文天祥已经孤绝地奋战了将近四年之久。
一夜过去,黎明来临,然而天色依然如昨日般寒冷寂寥。阴暗的海面上吹着冷冷的海风,尸体的臭味似乎越来越浓。
“浮于海面上之男女老幼之尸体共十余万,掳获之军船有八百艘。”
听完唆都之报告,张弘范点了点头。八百余艘之军船,应该可以转为远征日本及安南之用。
“我军死者亦近二万,负伤者无数。”
唆都继续报告。这种程度之损伤也是无可奈何的,张弘范心想。能够仅止于这样的程度,其实就该庆幸了。若非宋军为干渴所遏,极尽衰弱,情况可能会更加惨烈。采用这种战法,张弘范并不觉得卑劣,不过肯定杜绝不了类似“非得采取那样的手段才胜得了宋军吗?”之冷嘲热讽。
“投降者虽然有二万人左右,但是只占全体人数之极小部分,其他的全部都死了。唉,真是冥顽不灵的一群人。”
“其中最顽强的三人之中,有一人尚是自由之身呢!”
大约自那时开始,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就被人并称为“亡宋三杰”。陆秀夫己亡,文天祥在元军手中,只有张世杰仍然与无军为敌在逃之中。
张世杰之船队与苏刘义所守护之杨太后座船在海上重逢。能够在广大无边的海上重逢简直有如奇迹一般,不过一行人能够逃过元军耳目航行至此,想必全是靠着罗盘在指引方向。
先将日前之事置于一旁。这一天,二月七日,海面和天空仍旧是冷冰冰的灰色,而且风强浪高,一股异样的臭气隐约地刺激着鼻子。
那应该是来自于漂浮在崖山海面上的十数万尸体,以及持续燃烧了好几天的军船残骸之臭味!现在已遥遥地飘到海上来了。
杨太后之座船与张世杰之军船相互靠近。杨太后走上甲板,衣袖在寒风中飞舞着。她向张世杰问道。
“皇上情况如何?倘若平安无事的话,请让我拜见他。”
张世杰的回答,简直令人呕血。
“臣惶恐,皇上和陆丞相已经投水自尽。实在遗憾。”
年仅二十丸岁的杨太后依然年轻貌美,但是脸色完全不像个活人。宛如白腊般苍白的脸颊在寒风的吹打之下,流下了透明的泪水。就算眼泪原本是热的,一瞬间也已经完全冷却。
“啊啊,我忍住不死活到现在,就是为了保存未室之血脉。既然皇上已经驾崩,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皇太后,目前各地尚有承继宋室血脉之后裔存在。皇太后可以监护人之身份,推举其中一人,为再兴宋朝继续努力。不论如何,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将皇太后送往安全之地……”
为了向整个船队发号施令,张世杰从杨太后面前退了下去。
宫女们的哀嚎忽从张世杰背后传来。
一转过身,张世杰亲眼目睹。在暗云的笼罩之下,冬日的天空之中仿佛出现了一只飞舞的鸟儿。那正是衣袖随风飘扬地落入海中之不幸的杨太后身影。
帝景和陆秀夫之遗体,始终没有落入元军手中。拼命的搜索也在进行了一个月后宣备结束。元军公认帝景已死。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主要是因为,宋军生还者之证词完全一致,丝豪没有怀疑的余地。
帝禺与陆秀夫遗体之下落究竟为何呢?正史之中虽然并无记载,但是一般人之认定大多如同《三江赵民族谱》所记叙的一样。这份资料被收录在《文天祥研究资料集》当中,内容主要是记载宋朝历代天子之生涯。
距离崖山东方约二百里,有一处面海之地,名为赤湾。此处有一间古老之寺院,院中之僧侣们在二月十日左右见到了一幅奇怪之光景。低空之下聚集了数百只鸟儿盘旋骚动。仔细一看,群鸟下方之海面似乎漂浮着什么东西。乘舟前往调查之下,竟是以带子系在一起之二具遗体。一名成人与一名小童。成人一身高官朝服,小童则身着天子特有之黄袍。两人之容颜都相当清朗,毫无苦闷之表情。僧人们立即猜到一切,趁着元军尚未来到之前,便郑重地予以厚葬。
僧人们害怕上述事情被元军知道以后,陵墓会遭到破坏,因此部谨守秘密。虽然有个名为杨链真加草藏僧极得忽必烈之信赖,并且陆续破坏了多座宋朝历代皇帝之陵墓,不过那些都是稍晚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另外,关于帝景之年龄,《宋史》虽然没有记载,不过《三江赵氏族谱》以及《续资治通鉴》两文献之纪录都是九岁。
张弘范于离去之前最后一次来到崖山周边视察。他之所以来到此的原因之一当然是鼓励搜索帝景之士兵们,但另一个原因则是某天他在一片可以俯视烧烂之军船与海面上之浮尸的倾斜地上,发现了一块巨大岩石。他满意地点着头,并且命人花了数日将岩石表面削平磨亮,在上面刻下了十二个足足有四个人头大小之文字。
镇国大将
军张弘范
灭宋于此
“镇国大将军张弘范,在这个地方将宋朝灭亡”。
海岸地带除了元军之外,尚有一万左右之居民。看见这几个文字,令居民们哗然不已。
“这算个什么东西呀!”
其中一名老人既愤怒又轻蔑地斥骂道。这个人就是命令从仆搜寻帝景遗体的那名老人。
“元人不是宣称,宋朝早已灭亡,据守在崖山的不过是一些假借宋朝之名的流贼罢了,那么又何需特地在此刻下这些宇呢?这么做岂不是昭告天下,元人承认身在崖山的是真正的宋朝天子吗?”
“您的声音太大了,老爷。”
从仆们一面眺望着元军所在,一面劝戒着老人。虽然不服气但还是缄默其口的老人耳中,传来了胜利骄傲之谈话。
“这块碑文将会遗留到千年之后,将吾等之功绩永垂不朽地流传下去。你们也要把现在立于此地之事告诉子子孙孙孙,让他们共享荣耀!”
发言的人是张弘正。再次哗然喧腾的是元军这边。这一次住民们个个有如石头般地沉默不语。
经过百年,到了明代,朝廷御史徐瑁以钦差之身份被派遣至崖山。徐瑁将张弘范所刻下的十二个字全部铲掉,重新刻下了九个字。
宋丞相
陆秀夫
死于此
“宋朝之丞相陆秀夫死于此地”。
除此之外,徐瑁还在崖山西方建造了三座庙宇,以祭祠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杨太后,以及所有死于崖山之将兵和宫女们。
《绘画本二十五史》除了记载上述事实之外,并且附加了一句“历史自有公论”。所谓“公论”就是公瓦无私之评断。从此处不难看出,中国人对于张弘范之“千年大功”,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去。
确认碑文完成之后,张弘范离开崖山,进入广州城。他在广州处理着战后事宜之同时,仍然极尽礼貌说服文天祥臣搬改事忽必烈汗,但是始终遭到拒绝。于是四月二十二日在严密的监护之下,文天祥被送往大都。同一天,宋朝武将周文英率领五千余之士兵前来投降。周文英还告知了张世杰之最后下场。
从崖山战场脱逃之后,亲眼目睹杨太后自尽的张世杰,在海上继续向西疾行。除了“战将”之外再无更合适他的形容词了。此时他仍然一心复兴宋朝,打算与元军继续奋战。
于崖山厚战场投降元军之翟国秀与刘俊在张弘范的命令之下,拼命追击前任上司。然而张世杰却不是他们所能应付之对手。张世杰穿梭于沿海地带,躲避着翟国秀等人之追踪,同时还不只一次地回以猛烈反击。偶尔上陆补给饮水粮食,并招募士兵。
有的是从崖山战场成功脱逃之人,有的则是极欲加入崖山阵营却被元军阻挡未果之人,还有重新寄望再兴宋朝而赶来加入之人。他们的总数达一万人以上,周文英也是其中之,一他率领三干士兵前往会合。张世杰将他们重新整编成军,并且还拟妥了从元军间隙突进,攻占广州或是泉州之计划。
泉州蒲寿庚因畏惧张世杰之报复,而向无军求援。这么一来,令张弘范极不放心将事情交给不可靠的降将去做。他派遣急使回到遥远的大都向忽必烈汗请示。于是广东宣慰使帕本儿不花叙任都元帅,接手讨伐张世杰之任务。张弘范自己仍停留在广州处理战后事务。不过此刻他的健康或许已出现问题,因此无法亲自指挥实战。
元军之十万正规军随即于沿海地带,从海陆两面展开对张世杰之追击。即使张世杰再有能力,也绝不可能对抗得了这支大军。因此他率领部下前往占城。之所以选择占城,原因是过去他曾与陆秀夫商讨过,并且派遣陈宜中为国使前往该国。他打算暂时藏匿于占城,同时集结占城及安南之旧宋军将领,之底再找机会与无军一决死战。
事实上,不论占城或是安南,在数年之后都遭受到元军之侵略攻击,因此张世杰之构想不能说是贸然轻率。三月底,张世杰率领着一万士兵与百余艘军船航向了前往占城之海路。
然而就在即将抵达占城海岸之时,他们赫然发现元军船队。派遣小舟前往查探之下,才发现占城似乎已决定臣服元朝。
这的确是事实。占城以认同元之宗主权来交换和平保障。只不过在元朝设立了“征占城行省”之后,仍旧打算彻底以军事力量直接支配占城,以致令占城人民忍无可忍并且起而反抗。
张世杰在无可奈何之下率领船队折返,并且决定以广东的一处角落为据点安顿下来。此处距离海陵山岬角相当近,天色与海面同时开始暴乱起来。云层低得仿佛快接触到海面,狂风咆哮,雨水也如瀑布般地倾盆降下。海的颜色从湛蓝骤然转为灰色,巨大的波浪化成了数万道的浪涛袭击着船队。整支船队在海面上跃动着,用“海上之树叶”来形容一点也不荒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苏刘义焦急地说道∫当初放弃攻占泉州,击溃元军刘深船队之后,往潮州前进之时,他们也曾遭到暴风雨之袭击。不过此次的风暴显然比上次更加强烈。
“就算能战胜元军,但绝对战胜不了暴风雨。还是暂且上陆,等风雨平静之后再做打算吧!”
苏刘义之意见杨亮节亦赞同。他们从来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如果不上陆的话,船队恐怕会全体翻覆。没想到张世杰却大怒斥道:
“连这等程度的风雨都害怕,宋朝复兴还有什么希望?让船队转向广州。”
船队于是继续朝着东北前进。天空和海面仿佛涂了层墨汁般漆黑无比,不时还会发出如白银般耀眼的闪电光芒。波浪冲洗着甲板,有时甚至还跃过船楼之屋顶。终于有艘军船承受不住高耸的波浪冲盘,以致船底朝天地翮覆了过去。张世杰从头到尾都站立在船楼之上,全身早已被雨水和波浪打湿。他叫来苏刘义,下令靠岸登陆。船队好不容易转入海陵山北侧,遁入一个无名的港湾之中。士兵们纷纷改乘小舟登陆岸上。苏刘义乘上最后一艘小舟之时,叫唤着张世杰。然而张世杰却毅然地摇头,并亲手将小舟推开。
“张枢密!”“越国公!”
部下们的叫声被强风吹散。只身一人留在军船上的张世杰在船楼之上盘腿而坐,膝上横放着他的大剑。
“天哪!苍天哪!既然你毫不留情地执意将大宋灭亡,那么就在此赐我张世杰一死吧!”
屏息注目着一切的苏刘义等人眼中,闪过一道刺眼的紫色闪电。雷声轰然响起。狂风继续咆哮,军船就这么消失在漆黑翻卷的怒涛之中。
舟遂覆 世杰溺 宋亡
“船终于翻覆。世杰溺毙。宋朝灭亡”。
仅仅八个宇,当中却包含了无限悲恸,史学家以此终结宋朝灭亡之记载。张世杰之死。《宋元战史》之中所收录钩《昭忠录》所记载是在四月八日。也就是崖山战败的二个月后。
一夜过后,暴风雨平息。天空中仍旧是乌云密布,波涛也依然汹涌。湾内有二十艘左右之军船逃过沉没之命运,除了奇迹之外实在无法形容。苏刘义等人从陆上放出小舟,于湾内进行搜索,可是始终找不到张世杰。
“没希望了。”
两个人无精打采地说道。是杨亮节和周文英。拥有张世杰之斗志与统率力,复兴宋朝尽管困难重重但总还有一线曙光。然而失去了他,就如同屋顶失去了梁柱支撑一样,连招募新兵都不可能。
“向元军投降吧!张弘范应该会接纳我们的。事到如今我们再也无计可施了不是吗?”
“你们想怎样就怎样。要把意见和你们相同的士兵都带走也无妨,可是军船必须留下来。”
周文英与苏刘义交谈之时,身旁闪过了一个如幽灵般之人影。就在两人察觉到那是杨亮节,并开口叫唤“杨附马”之时,他早已消失无踪。从这边向大海跳望寻找的苏刘义等人,发现了满身是血、倒卧在海滩上的杨亮节身影。然而下一瞬间,汹涌的巨浪就将一切冲散带走了。
苏刘义、张达、方兴三位将领以及士兵干余名、单船十八艘。这就是宋军最后之船队。尽管受伤、力竭、就连君主和总指挥官都已失去而成为流亡之身,但他们仍不愿向元军投降。
“事情不能就这样子结束。”
苏刘义昂然地说道。
“并非世上所有的土地皆已被元军占领。还有安南,以及日本。在元军眼中,我们的存在或许就像蚊子一样渺小,但是一只蚊子也能够令大象沉睡。”
苏刘义知道自己并不如张世杰那样伟大。但是若连自己都放弃的话,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人可以继承张世杰之遗愿了。只要自己还活着的一天,不论是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总之有人持续反抗忽必烈汗和元军就行了。
不过撇开斗志不谈,他们缺乏一个安身之地却是个严苛的事实。之所以暂且往赤湾出发是因为,反元人士之间秘密流传着帝景和陆秀夫之遗体被埋葬在那里之谣言。到那里拜察过帝景,报告张世杰死亡之消息后,再决定将来的事情吧。
他们一路闪躲元军警戒来到赤湾之时已经是四月二十四日。此时张世杰之死讯已由周文英传达至元军方面,因此警戒早已放松了许多。进入赤湾的苏刘义等三将,发现到四艘船停泊于港湾之时相当紧张。本以为是元之军船,但是从帆柱上远望之士兵却报告“看见占城国之旗帜”。但是从船型看来,怎么都是宋之外洋船,一边进行着万一之时的交战准备,一边慢慢靠近,终于看到船上之人影。仔细一瞧,对方似乎身着宋朝之高官朝服。
“陈丞相?”
占城国怎么会与宋朝高官之名扯上关系,三将茫然了。直到刚才为止,陈宜中这个人的事情就早被忘得一干二净,就跟个死人没两样。
不久之后,三将登上了挂着占城旗帜的船。陈宜中并不认识张达与方兴二人,但却曾经见过苏刘义。
“啊,苏将军,见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尽管知道苏刘义对自己不具好感,但是陈宜中仍旧表现得非常热络。他急切地向他们询问。
“杨太后可好?”
“死了!”
“张枢密呢?”
“死了!”
苏刘义之回答化成了愤恨之怒吼,悲愤之情急遽涌上,令他情绪爆发。
“这个那个全都死了。惟一活着的人就只剩下陈丞相你一个人而已!”
陈宜中面如死灰,惊讶地差点站不住,幸好身旁健壮的男子将他扶住。那人是郑虎臣,不过苏刘义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事到如今你还来做什么?这段时间你究竟在占城做些什么?现在你知道皇上驾崩,陆丞相也已经殉节,要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陈宜中甩开了那名男子之手,但是却站不稳而跪倒在地。他手撑着甲板,眼泪从双眼之中夺眶而出。
“原谅我,原谅我。”
陈宜中并非贪图安稳而留在占城。
其实占城国内愿意降服于元的,只有国王因陀罗跋摩四世以及极少数王族人士而已。大部分的文官、武将以及民众都不屑于服从元朝。得知这个情况的陈宜中,于是委托郑虎臣将占城国内的反元运劲组织化,并且以反元声浪为后盾,连日向国王一再提出请求。
“宋之行官设于占城之事,我同意了。不过如果因此引发元之愤怒攻击,宋军一定要全面地协助我国才行。”
好不容易从国王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之时,已经是过完年后的一月下旬。狂喜的陈宜中决定将二艘船留在占城,搭乘其余之四船回到崖山。他老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行宫已迁往崖山。出发日期定于二月十日。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刻,从中国本土回到占城之商船都传来了崖山之悲剧。
“太迟了。”
陈宜中哭泣着。
“已经太迟了。我迟了十日、不、五日。直到最后我还是帮不上忙。”
郑虎臣也哭了。虽然他应该会觉得热诚得不到回报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却也忍不住眼泪。苦苦对抗着极尽强大之元军的有名无名的人们,终究还是得不到回报。
然而光哭泣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对于占城国来说,在崖山亡宋,大船队也已溃败无存的情况之下,惟一的道路只有与无重修旧好一途而已。别无选择。他们只能迎接元朝使者,并约定入朝纳贡。张世杰航行至占城附近之时,正好就在那段时期。
以陈宜中的立场而言,他并无制止占城国与元修好之手段,也已经失去了这么做的理由。留在占城教授名门子弟儒学及医术大约四、五十日左右,终于忍耐不住,他决定回到崖山谒灵,祭拜帝景、杨太后以及陆秀夫等人,并找来郑虎臣商量。
“你该不是到了现在才打算以死殉节吧。算了,既然你都开口了,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吧!”
郑虎臣虽然语出讽刺,但仍然陪着陈宜中回到了崖山。从当地居民身上打听到秘密消息之后,又转回赤湾。当时暴风雨已经过去,航行相当顺利,因此他们比苏刘义三人早了半日左右到达。
听完这些话,苏刘义不禁叹息。他无法再责备陈宜中。
张弘范率领大军包围住崖山的宋军是在今年的一月十三日。如果陈宜中在那之前从占城赶来崖山,宋军就可以将二千艘军船移师占城,并且在该地设立行宫,与占城军共同抵抗元军了。或者,若是张世杰率领着剩余船队接近占城海岸之时是在四月初,并且在那之前与陈宜中在海上相遇,或许可以稍微改变航线,悄悄地进入占城国也说不定。若是这样的话,历史说不定就会改写了。然而对陈宜中而言,老天终究没有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这个人老是晚了一步,而且总是悄然地立在那里。和其他人比起来,其实他才是最可悲的吧!”
有了这样想法之后,即便是个性冲动武断的苏刘义,也无法再责备陈宜中了。
接下来他们一同匆忙上陆,进入寺中,对着连碑文都没有刻上的小小坟冢叩拜。毫无感伤的闲暇,长白银千两交给寺中僧侣,委托继续供养之后,就立刻回到船上出海。一行人行事匆忙的理由是因为居民前来通风报信,说附近有五千骑元军正在进行哨戒。
二十二艘的船队从赤湾出发。陈宜中和郑虎臣打算回到占城,苏刘义等三将则尚未决定方向。陈宝中和郑虎臣坐上了苏刘义等人之船,再次地说起这一年中所发生的事情。苏刘义为了向船队下指示而暂时离开。待船舱内只剩下陈宜中二人之时,郑亮臣开口:
“张枢密也好,陆丞相也好,他们都是为了气节,毫不犹豫从容就死之人啊!”
“我也有我的气节呀!”
“或许正如你所说的吧。不过为了志节以死相殉似乎与相公不太相称呢!”
郑虎臣的话一点都不客气,陈宜中因词穷而答不出来。以死殉节之机会,到目前为止不知有过多少回,然而陈宜中依然还活着。
“或许上天就是要留你一个人独活吧。那你又何妨继续活下去呢?奋战至死是一种抵抗,不愿投降而四处潜逃不被擒获也是一种抵抗。”
倘是过去那个刚刚诛杀贾似道的郑虎臣,想必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才对。然而亡宋以来的这三年多的岁月,似乎对他产生了微妙之影响。自从和陈宜中共赴占城以来,一直束缚着他的不知名牵绊,似乎已经切断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吧。陈宜中再度开口,将心中的话一倾而出。
“据说忽必烈汗是个宽大的君主,那是对于投降者以及臣服于他之人而言。对于不投降者以及不愿意臣眼于他的人而言,他就一点也不宽大了。不顺从自己意见者,即使远在大海之彼方他也绝不容许,甚至派遣大军前往镇压……这种态度能够称为宽大吗?”
一口气地说完之后,陈宜中之语调变得热切。他真想站在忽必烈汗的前面,抓起这个垂老侵略者之衣襟,对他大喊“你的宽大全是假的”。那不知有多痛快呢。只不过陈宜中心知肚明,就算真的拥有了这万中无一之机会,自己恐怕根本没有勇气将那句话说出口。
“究竟该冒着遭擒被杀之风险,还是心有不甘地向忽必烈汗称臣效忠?该怎么选择?不论怎么选都是忽必烈汗之胜利。活着的人不能反抗于他,若要坚守志节的话惟有一死。”
“正如你所言。”
郑虎伸手将溅到脸上之口沫擦掉。
“所以说,绝对不能被抓到。一逃再逃,不论到天涯海角都要逃。对相公而言,逃亡就是战斗。不被擒获就是胜利。”
“这样啊!”
陈宜中不禁笑了出来。即使失去了一切,只要人还活着,就随时都能够笑。
“真没想到你也有这样的辩论口才呢。我想通了。论逃亡的话,我一定能做得到。”
笑容消失,陈宜中阴郁了起来。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了。过去我曾经以为,我应该能多做些什么的。然而结局却什么都做不到。”
倘若张世杰仍然活着继续逃亡,元军想必会拼命地追击到底吧。现实就是如此。陈宜中的逃亡,对于元军而言,肯定是不痛不痒一点感觉都没有。
陈宜中想到了所有已死之人。陆秀夫、张世杰、李庭芝、秀王赵兴榫、陈文龙、姜才、赵时赏,以及其他有名无名的人们。说起来,他们都是为了本身之志节而死的。
“荣誉是属于死者的。”
陈宜中在心中发着牢骚。他没有要求荣誉的资格,他惟一被允许之事,就是从今而后继续活着,将死者之荣誉流传下去。
“对了,文宋瑞之现况如何呢?”
经过许久,陈宜中忽然想起了文天祥之事。他根本无从得知自己交给对方的毒药无效,以致文天祥遭到元军擒获一事。此时忽然传来了苏刘义之大喊。走出船舱一看,苏刘义和士兵们全指伸指着前方。转动视线,陈宜中和郑虎臣看见了。远远的海面上热浪摇曳,在那当中,浮现出一座不可能存在之城市。
蜃气楼,或者称之为海市蜃楼。古人相信,海中存在着一种名为蜃之巨大生物,当它吐出气息之时,空中就会出现楼阁,这个时候大概正好符合了那样的气候条件吧。在淡淡的七彩颜色之下闪跃着的海上城市,有好几座高楼连绵,浪潮之声不禁令人联想到数万民众之嘈杂人声。
“简直就像是临安府一样。”
不知哪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刺痛了船上所有人之心胸,大家忍不住“唉……”地发出叹息。
杭州这个城市至今依然存在。只是“临安府”之名称已被废掉,而朝廷也不存在了。它再也不是宋之首都,而是元的一个地方都市罢了。虽然听说那个地方仍旧繁华,也一样的人声鼎沸,但早已不是昔日的临安府了。
临安府!这个名称在心中回响,令船上每个人从喉咙深处涌出一团炽热。与强大侵略者持续抗战,即使失去君主及总指挥官仍不愿屈服的这些男人,出其不意地哭了起来。不论生还是死。以后再也回不了临安府了。那个地方再也不是实际存在地上之场所,而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伸手亦无法触及。
仿佛冲入云霄中之高楼。呈现出优美曲线之石桥;运河上嘈杂优嚷的外国船只;基督教寺院之钟声;吹拂着柳树的春末晚风:拍打着石板街道的夏雨;拖车子驴子群之喧哗;指甲染成了淡红色的伊斯兰教女人;从路边摊飘出来的烤肉香;以高价强形推销假货的“白日贼”;正月十五的夜晚,点亮了城内各处的几万盏的灯笼之光芒,到了深夜依然热闹滚滚的酒楼门口,伫立着比女子更娇艳的男娼;城内三千多座的浴场,从西湖所引入之水可以洗冷水浴,也可以泡热水澡。西湖之中漂浮着几百艘装饰精美的画舫,妓女之歌声挑逗着在湖岸散步的人们……
所有的一切都是再也接触不到之光景。如果想再次回到这个城市,就必须接受忽必烈汗之统治,成为元之臣民。
在嚎啕大哭的男人当中,陈宜中边哭边说道:
“走,到占城去吧。我可以保障大家的安全,这一点事情我应该还做得到才对。大家一起到占城去好吗?”
不久之后,宋之最后船队终于起程航向占城。
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流亡至崖山的宋朝终被灭亡。
这对元之军力而言,可谓达到了光荣之顶点。从此以后,除了一部分例外,元对外战争几乎都不再成功。
至元十八年(公元一二八一年)、第二次远征日本失败。
至元十九年(公元一二八一年)、第二次远征安南失败。
至元二十一年(公元一二八四年)、远征占城失败。
至元二十四年(公元一二八七年)、缅甸浦甘王朝灭亡。
至元二十五年(公元一二八八年)、第三次远征安南失败。元五十大军于白藤江溃败。
至元三十年(公元一二九三年)、远征瓜哇失败。
……仿佛无穷无尽一再重覆之对外军事行动多不可数。或许忽必烈汗之心早有“归根究底,自己除了军力之外别无可供夸耀之事”的体认呢?从这些军事行动所造成的人力和财力之庞大损失来看,只能说,元的确是因元而灭亡。单单凭借着军事优势而欲支配诸国人民之元,在丧失其优越条件之后,立刻就被逐出了占领地。就连在忽必烈汗的领导之下所建造的大都亦无法守住,被逼回原本故乡所在之北方草原。从此以后,大蒙古帝国再也不曾复活。诸国之人民亦不愿此事发生。
文天祥抵达大都之时为至元十六年(公元一二七九年)十月一日。一共花了五个月的时间纵断中国大陆。在这段期间当中,他曾历经绝食自杀失败,所以从那时起他便端然自处,等待着被忽必烈处刑之日的来临。
原本是在元军监视之下宿于旅舍,后来则被监禁于半地下之牢狱,并铐上手铐脚链。不论遭受到如何严酷之对待,文天祥仍旧不屈不挠。文天祥的态度始终如一,有时候手铐脚链会被取下。在受到监禁的这段时间里,文天祥于狱中写下了《正气歌》此处之“正气”,并不单指之于国家的忠诚而已,更是人类所自豪之步向高贵正道的精神吧。
文天祥在诗中列举出数位历史上之人物来做为“正气之人”之典范。前汉之苏武,西晋之嵇绍,唐之张巡、颜杲卿、段秀实等十二名。这些都是护守节义,不屈于敌人威逼胁迫之人。文天祥决定模效这些人。
许多人都为了劝服文天祥而造访狱中,其实不如说是奉忽必烈汗之命而来的吧。留梦炎亦是其中之一。原本为宋朝左丞相的他,现在成了元朝丞相。只是他尚未开口,就受到文天祥一阵冷嘲热讽,只得苍白着脸悻然离去。从此之后,留梦炎便开始破坏宋朝旧臣为拯救文天祥性命之行动。
抱持着无比耐性期待文天祥归顺的忽必烈汗,此时已年近七十。他并不喜欢朝廷之中为了文天祥应该斩首或是饶恕而分成两派。监禁三年之后,至元十九年(公元一二八二年)十二月八日,忽必烈汗将文天祥召唤至明廷。他对着直立不拜的文天祥提出了条件,若是愿意事元就授予丞相之位。然而文天祥到底还是拒绝了劝诱,要求以宋臣之身份被处刑。
忽必烈只得断然下旨,将文天祥处死。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九日上午,文天祥四十七岁。
砂粒夹杂着狂风吹来,天色昏暗,干冷的寒风刺痛着皮肤。立于刑场的文天祥向围观民众问道:“哪边是南方?”有人给他指了方向,于是他朝着灭亡祖国之方向跪下,并拜叩了两次。
行刑完毕之后,他的遗体由妻子与二个女儿领回。这一天,文天祥充满着荣耀与赞美之“死后”正式展开。
文天祥死的这年,亦是远征安南的李恒战死之年。再二年后,元之大军虽然由海路攻打占城,但是却因占城军之游击战而尝尽苦头。翌年无功撤兵。郑虎臣与苏刘义等人想必也拔剑加入战场了吧,只是史上并无正式记录,他们的生死下落完全不详。
元军攻打占城之际,陈宜中逃往暹罗,后来并死于该地。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死在暹罗之何处等等,完全没有记录。和文天祥不同,他被关注的程度仅仅如此而已。
“庸才误国”。
《三江赵氏族谱》以这四个字来评断陈宜中。对于这样的评价直到今日都无人提出异议。不过,在热带的太阳底下,背着药箱,擦拭着汗水、弯着身子来到患者家中造访的年老医师之姿态,倒是不难想见。看见他的身影,或许有人会在背后悄悄地说起“那个人从前似乎是某个遥远国度之宰相呢”。当然,年老医生的内心隐藏着无法为人洞察之心事,浓浓的影子在脚边投射出来,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影子,毫无自信地蹒跚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