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索尔缩缩肩扭脱了第一个人的手,向主教哭喊道。剩下的三个驱魔师都上前帮忙,而那些同样壮硕的诵经师则在索尔身边打转。主教已经背过身去,像是在凝视着黑暗。
外面的圣所回荡着索尔的呻吟和鞋跟刮擦地面的声音,最后索尔的脚踢到了领头的驱魔师身上最不圣洁的地方,他发出一声巨大的喘息声。抗争的结果却没有受此影响。索尔被扔到了街上。最后一个看门人别着脸,把索尔稀巴烂的帽子扔还给他。
索尔又在卢瑟斯多呆了十天,不过除了在强大重力下愈深的疲倦之外,他别无所获。教会堂的官员不理会他的电话。他根本就进不了神殿大宅一步。驱魔师全都在前厅门口等着他。
索尔远距传输至新地和复兴之矢,去富士星和鲸心,去天津四丙和天津四丁,但是不论哪个地方的伯劳神殿,都让他吃了闭门羹。
精疲力尽,心灰意冷,一文不名,索尔传输回故乡巴纳之域,把电磁车从长期停车场取出来,赶在瑞秋生日到来之前一小时抵达了家。
“给我带什么礼物了吗,爸爸?”十岁的小女孩激动地叫道。那天萨莱告诉她索尔去外地了。
索尔拿出包装好的包裹。一套《红头发安妮》系列全集。这不是他本来想带给她的东西。
“我能打开它吗?”
“再等会儿,小宝贝。和其他东西一起打开吧。”
“好不好嘛,爸爸,求求你了。现在就只有这一样东西嘛。要等到妮姬和其他孩子都过来吗?”
索尔望了望萨莱的眼睛。她摇摇头。瑞秋记得仅仅几天前她邀请了妮姬、李娜还有其他的朋友一起参加她的生日宴会。萨莱还没有编出合适的借口。
“好吧,瑞秋,”他说,“在宴会开始前就只有这一件礼物。”瑞秋撕开这个小包裹的当儿,索尔看见了起居室里的大包裹,系着红色的绸带。是新自行车,当然。
在十岁生日前的整整一年里,瑞秋都一直想要辆新自行车。索尔疲倦地想象着,明天要是她发现还没到十岁生日就拥有了新自行车,会不会感到惊喜呢?或者他们也可以在那天晚上趁瑞秋睡着的时候就把自行车处理掉。
索尔瘫在沙发上。红缎带让他想起了主教的袍子。
在向往事屈服的时候,萨莱心里从没好受过。每次她清洗好一套瑞秋不能穿的婴儿服,把它折好,放好,她就会默默地流泪,但是索尔不知怎样总是能够知晓。萨莱对瑞秋童年的每一个阶段都非常珍惜,享受着万物一天天正常的演化;一种她平静接受的常态,她把它看作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总是觉得人类经历的精髓不只是在于那些巅峰时刻,譬如婚礼的日子或者成功的到来,它们在记忆中耀眼突出,像是老日历中用红笔圈出的日子;相反,而在于不经意间走过的平凡琐事——周末下午,家中的每个成员都专注于自己追求的东西,他们在各自的工作中偶然相遇、联络,简短的对话也不会在记忆中长时间存留,但是这样的时间累加起来的增效作用却是极为重要和永恒的。
索尔在阁楼找到了萨莱,她正逐个翻查着盒子,小声地抽泣。这不是曾经为那些小东西退出家庭舞台时流下的温柔的泪水。萨莱?温特伯在大发脾气。
“你在干什么,老伴?”
“瑞秋没衣服穿了。每一样东西都太大了。八岁孩子能穿的东西穿在七岁孩子身上就不合适。我记得我把她的一些东西搁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管它,”索尔说,“我们买点新的就是了。”
萨莱摇摇头。“然后让她每天都奇怪她最喜欢的衣服哪儿去了?不行。我留下了一些东西。它们肯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过阵子再找吧。”
“该死,没有什么过阵子了!”萨莱吼道,然后转身背对着索尔,伸出双手掩面哭泣。“对不起。”
索尔伸手抱住她。尽管他们接受了有限的鲍尔森理疗,她赤裸的手臂也比他记忆中的消瘦许多。粗糙的皮肤下满是黑点和血管。他紧紧拥抱住她。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大声地哭起来,“这太不公平了。”
“是的,”索尔同意道,“这不公平。”阳光从蒙尘的阁楼窗棂中透过来,它看起来像是阴郁的教堂。索尔总是很喜欢阁楼的味道——这样的地方总是充满了热气与朽木的气味,未能充分利用,满是未来的宝藏。今天这种感觉被毁了。
他在一个箱子旁边蹲下。“来吧,亲爱的,”他说,“我们一起来找。”
瑞秋依旧幸福快乐,享受着生活,只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会对周围的不对劲稍稍感到困惑。她越来越年轻,要向她解释发生的改变也越来越简单了——它们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门前的老榆树不见了,转角处内斯比特先生以前居住的殖民地时代的屋子被改建成了新公寓,她的朋友都不见了——索尔首次在小孩身上见识到了别所不具的适应力。他想象着瑞秋生活在时间之潮崩溃的边缘,她看不见身后暗潮涌动的深邃海洋,用她所存不多的记忆维持着平?,全心度过她每一天能够拥有的十二到十五小时——她那诡异的现在。
索尔和萨莱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其他的孩子分开,但是很难找到和别人交往的办法。瑞秋很高兴与附近“新来的女孩”和“新来的男孩”玩——他们都是其他讲师的孩子,朋友的孙辈,有段时间还和妮姬的女儿玩——但是其他的孩子都得学会习惯瑞秋每天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跟他们打招呼,完全不记得他们共同的过去,因而只有很少一部分敏感的孩子能够看在她是个玩伴的份上继续玩着“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游戏。
当然,关于瑞秋奇特怪病的故事在克罗佛早已不是秘密。这件事自从瑞秋回来的第一年便在整个大学传开,很快又传遍了整个镇上。克罗佛对此的回应是小城镇素来已久的风习——是有一些长舌妇四下八卦,也有些人说起这个时,语言和目光中藏不住同情怜悯和幸灾乐祸——但是大多数成员都将保护性的羽翼围绕着温特伯一家,就像一个笨拙的母鸟在保护自己的幼崽一样。
因而他们依然能够过平静的生活。就是在索尔不得不突然停课,早早退休为瑞秋求医问药的时候,也没有人提起过真正的原因。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个春日,当索尔走上门廊时,他看见他七岁的女儿哭哭啼啼地从公园回来,身后缠着一大群新闻记者,他们的植入式摄像器闪闪发光,通信志伸展开去,那一刻,他知道他们生活的平静阶段已经永远地结束了。索尔从门廊上跳下,跑到瑞秋的身边。
“温特伯先生,您的女儿感染了时间疾病,已经处于晚期,这是真的吗?七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会凭空消失吗?”
“温特伯先生!温特伯先生!瑞秋说她认为拉本?道威尔是议院首席执行官,而今年是公元2711年。是她完全丢失了三十四年的记忆,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因梅林症引起的幻觉?”
“瑞秋!你记得自己成年人时候的事情吗?再次变成孩子感觉怎样?”
“温特伯先生!温特伯先生!请再拍一张静照好吧。您能不能提供一张瑞秋大一些时候的照片,您和孩子站着看照片,让我们拍张照?”
“温特伯先生!这真的是光阴冢的诅咒吗?瑞秋是不是看见了伯劳鸟老怪?”
“嘿,温特伯!索尔!嘿,老索!当这个孩子消失的时候,您和您的老婆要怎么办啊?”
有一个新闻记者堵住了索尔去前门的路。那人身子前倾,眼睛的全方位镜头朝前探出,为瑞秋的特写调焦。索尔抓住那人的长发——这家伙图省事扎了条辫子——把他扔到了一边。
人群在屋外嘶叫怒吼,持续了整整七周。索尔意识到他忘记了这种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小型团体的特性:他们总是频繁地骚扰,活动范围不广,有时展开一对一的跟踪窥探,但是他们从不会动用那条最为恶毒的传统,即所谓“公众有权知道”的原则。
但是环网却会这么做。索尔不会让自己的家庭变成报道者包围圈永恒的囚徒,因而他采取了主动策略。他安排了覆盖面最广的远距传输线缆新闻节目采访,参与全局的讨论,并亲自参与中央广场医疗研究秘密会议。在十个标准月之内,他在八十个星球上发布了为女儿寻求帮助的信息。
成千上万的个人和单位主动向他们提供帮助,提呈纷至沓来,但是发送这些讯息的主体却几乎都来自信仰疗师,项目开发人,研究机构以及自由研究者,他们愿意提供帮助以换取独家报道的权利,伯劳鸟崇拜者和其他热衷于宗教的人们则指出瑞秋是罪有应得,多家广告代理商发来邀请,要求瑞秋为产品作形象代言,媒体代理商也提出要帮助瑞秋“处理”这些代言邀请,另外就是普通民众发送来的表示同情的消息——或是频繁地亮出信用芯片,或是科学家们发来的表示怀疑的文章,或是全息电影制片人和书商发来的要求买断瑞秋生活著作权的消息,还有地产商接二连三提供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