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暮玉,燕子空楼。
烈火燃尽,数日间,繁华的一座城便如同废墟。
“沿着这附近往外搜!陛下有令,必要将其诛杀,不留祸患!”南廷敬指挥这官兵,绕着整座城向外搜寻,距离最近两城池设置了关卡,官兵把住了各城路口,就连衙役也都出动。
各城之中,贴着段玉笙画像的告示,他们并没有给段玉笙冠上十恶不赦的罪名,京城朝中直接封锁了消息,只道是天降异祸,宁王府不幸遭劫,遂花白银千两求其遗子的下落。
然而在寿领郡的屿州,还处于一片安乐祥和之中,只不过出入口皆被重兵把守排查,看着饶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
叫卖声此起彼伏,阵阵入耳。
“来一份。”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女子走到包子摊跟前。
“不用找余。”她给了些碎银便草草地走了。
段黎往返间都谨慎地注意着周边的动静,她观望着周围来往的人群,确认安全之后才穿过小巷。
她来到了一处偏僻的破屋边,檐边积压着后灰,墙缝露着冷风,所幸没有雨,不然能好好躺着的干净地也没有。
段黎很快关好了门,摘下斗笠,看着里头安静躺着的人时,才稍作安心,她将东西一放,坐到了一边,开口说:“外面有官兵,他们手里有你的画像,后面地搜查只会更密集,我们需要想办法出城才行。”
段玉笙没有回答,双目紧闭,额前碎发贴着脸颊,带着些许冷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格外狼狈。
谁能料想到,恍然之间,他就从宁王世子成了通缉的要犯。
从看见归燕图的时候,段玉笙就猜到了结局,那是当年安王密信求救于他父王时所赠,现如今他去归还,便是要他母妃要安王念在旧情,保住他的性命。
等到段玉笙想要半道赶回去的时候,就在高山上看到了漫天红霞,只能避开官兵遁走,犹如过街老鼠。
“阿黎,你走吧。”隔了许久,段玉笙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冷淡带着苦涩。
他很认真地说,不是玩笑也不是试探。
段黎怔愣住,她低头看着躺着的人,眼神里有一刻的落寞,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却又压抑着张不开口。
此刻的段玉笙像是脱水一般,唇色发白,他没有什么表情,对于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来说,感官反而敏锐在无限放大。
周围枯草的潮湿气息,弥漫着一股酸霉味儿,他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数不清的情绪紧紧地积压在胸口。
“或许我们应该去找安王。”段黎停顿了半响儿,然后选择直接略过了对方的话。
段玉笙有一刻地愕然,然后听到她接着说,“夜里,我们可以试着潜出城,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去向,可以趁其不备,到了洛州,或许可以暂求庇护,到那时,你就安全了。”
“不用管我。”段玉笙沉着一张脸,苦笑两声。
他对段黎说:“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你不抓着我去衙门,我就很感激了,别再为我白费力气了。”他像是彻底地自暴自弃,撑着手然后翻过身,什么也不是打算理。
无疑,他这是做好了从容赴死地打算。
段黎盯着他的后背,没有犹豫,迅速地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扯了回来,叫他正着脸对着自己。
段玉笙睁大了眼,看着她板着一张严肃的脸,终于有了情绪起伏。
“吃一点,你已经一天未进食了。”而段黎没有一直绷着,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刚买的包子递到了他的跟前,并没有要说什么,庚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我不需要。”段玉笙很明确地拒绝,他有些艰难地地喘了一口气,没有动弹的念头。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就这么死,也还算体面。”
“你需要补充体力。”段黎姿势不变,面色平淡,动作反而显得强势。
“现在不比往昔,我暂时只能做到这些。”
段玉笙瞳孔猛地睁开,他愣了一会儿。
“我叫你走!”也不知是因为变局所致,还是一路狼狈的奔波影响,段玉笙潜生烦躁,蓄积的怒意在那一刻喷薄而出,大声地朝着段黎吼了一声。
声音一落,便是死寂。
段玉笙也不知道自己在怨恨什么,他看着段黎,捂着胸口突然开始急促的喘息。
段黎担心他要咳嗽,抚直他的背。
段玉笙舒缓了一会儿,涨红了脸,觉得自己失言,别过头去,不说话也不理人。
段黎见他恢复了些,才开口说:“你知道的,我不会走的。”
她说这话时,平静且肯定,她并没有带着什么情绪,在某些事情上段黎有着自己的固执。
随后,她又朝着段玉笙认错:“我食言了。”
段玉笙不解地看她,段黎敛着情绪说:“郡主叫我以后无论如何都要听你的话,我答应了她,所以我食言了,你方才的话,我不能听。”
她很快说完,又适时地闭上了嘴,两人都同时安静了一会儿。
死亡来得很轻易,事实轻飘飘地摆在面前,他们离府的时候还说要高兴地看南平郡主出嫁,可到来得到的却是一个月坠花折的下场。
段黎没有沉溺过去,然后说:“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的,这也是你说好的。”
就像薄壳破开,段玉笙情绪翻涌,他咬住唇,像是难以克制。
他突然伸出手搭在了段黎的肩膀上,埋着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两人就轻轻地依靠在一起。
她能感受到了段玉笙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
段黎的手放在半空中,没有多余的动作,她安静地听着段玉笙发颤的声音:“父王他们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他们给我铺了后路。”
“我才是一个傻子。”
他忽地红了眼框,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吐了出来,满含忧恨地说:“我兄长出征就是一个阴谋,他就是忌惮皇祖父留给我父王自保的北峰军!才设了这么大的局!”
“他叫我兄长和父王分隔两地,相互顾虑!”
“他兄友弟恭,忍到今日,在京城困杀我父王,派人屠灭我王府,我兄长远征在外毫不知情!届时,他只需给我兄长列些罪名,就直接一网打尽!他真是好狠的心!”
“我父王从无谋逆之心,我兄长护卫疆土,皆是忠君之心!他得了皇位,没有内忧外患,还有什么不满?”
“他还有什么不满!”段玉笙声撕裂竭,弯着腰,胸膛重重地起伏着。
段黎耐心地叫他发泄出来,然后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抚摸着他显得消瘦的脊梁。
段玉笙声音哽咽,额头轻轻地抵在段黎的颈间,他止住发痒的嗓子,闷声压抑着咳嗽。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段黎轻轻地说,她看着一旁的狼牙枪,目光柔和坚定。
围追堵截也好,暗中设伏也罢,她总能杀出一条血路,叫他安然无恙。
段黎感受到肩膀处倾倒的重量,思绪被倏地拽了回来。
不知怎的,段玉笙卸了力,身体像是失去了意识一样慢慢倾斜,然后倒在了段黎的怀里。
“怎么了?”段黎一惊,有些慌张地扶起他。
只见段玉笙脸颊透着红,皱着眉头,意识已然消沉,睁不开眼,伏在她脸边,时不时地发出轻微地哼咛。
段黎用手指抚上他的额头,一惊。
好烫!他起热了!
段黎有些懊恼起来,责备自己的粗心大意。
段玉笙的底子弱,向来是金贵地养着,哪里受得住这样地奔波?
她有些心慌,若是久病不医,他定是撑不住,段黎揉碎了面皮给他喂了一些流食。
城里定然会有药铺,但是若带着段玉笙走,行动不便还引人瞩目,一不小心就会被官兵发现。
段黎只好放弃了离城的计划,无声地等待着夜晚,趁着天黑过往人少,她攀过墙檐,悄悄地潜进了大夫的宅院里,一身黑衣容于夜幕之中,奇袭了对方的后颈。
她掐住了对方的脖颈,刻意压低了声音:“别动,也不要出声,不然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在她的声音威慑之下,大夫吓得浑身发颤。
“拿着你的药箱,我带你走,听明白了吗?”
分外狠厉的语气,大夫连连称是,直到被套进麻袋里,便就这样被段黎带到了他们二人暂时的息所。
“别给我轻举妄动,好好治,他好,你便可以活,否则,你也得死。”
她将他眼睛上的黑布解开,将他带到了段玉笙的跟前,用手一按,压着他的头叫不敢看段玉笙的脸。
“是。”大夫不敢多言动作,低着头,驱使着发抖的身体,老老实实给段玉笙把了把脉,慌乱地从药箱中抽取了几颗银针。
“这位爷!您别吓我了,这扎针可吓不得啊!”大夫小心翼翼地抽取了几根银针,却被段黎警惕地拦下。
“要是敢骗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碎尸万段!”段黎警告了他一句,才放开他的手。
“是。”大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抖了抖手,给段玉笙扎针。
等了许久,好几针下去,段玉笙的脸色竟也出奇的好转了一些,生出了些细汗,不再是一副死人惨败脸色。
“这位爷,这位病人是劳累过度起了高热……出了汗,好好睡上一觉,自然就会好了,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大夫连连跪地求饶,脸色比起段玉笙也好不过哪里去,生怕段黎会将他灭口。
“你若敢把今晚发生的事情说出去,我就拉你全家陪葬!”
话音一落,他便眼前一黑,被段黎一掌直接给打晕在地。
将大夫匆匆送走,段黎便守在段玉笙的身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时不时贴一下他的脸,试探他的体温,她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这虚弱的模样。
段玉笙眉梢却依旧紧锁着,发出几声沉闷的哼声,像是陷入了梦魇。
她盯着他的脸,觉得自己的心也是闷闷的。
段黎最担心的就是段玉笙将情绪藏在心里。
她是理解他的,就像她看见地面上躺着的阿姐尸体时一样,全身血液翻涌,却现实却叫她无所作为。
她报了仇,也看到了太多的生死。
她那时常常会想,若是她足够强,阿姐或许就不会死,若是她足够强,眼前人便不会如此伤痛,她不想如那日一般看着在意的人离她而去,她想要紧紧地将他护着。
段黎不知不觉间竟爬上了草堆,将段玉笙搂在了自己的怀里,只有紧紧地抱住,她才能够安心,她将长枪放在一旁,双目睁开着,生怕四周会有一点不安的动静。
她看着周围软塌塌的干草,搂得更紧了一些。
她知道,段玉笙最爱干净了。
等到段玉笙醒来,周围已经没有段黎的人影,他有些难受地起身,大抵还因为生病和周围环境的变化,以至于浑身不适。
所幸衣服不是黏糊的。
“好些了吗?”段黎从屋外而入,瞧见段玉笙起身,连忙跑过来扶他。
“我没事。”段玉笙的唇有些发白,声音有些嘶哑,他全身都出了些虚汗,见段黎进来,立马扭过头,避着她。
他觉得自己很是丢脸。
“要不要喝水?”段黎将他的窘迫视若无睹,瞧见他有些难受的模样,立即端来了一碗清水。
“我从旁家偷来的,干净的。”
她动作小心翼翼的。
段玉笙一顿,盯着那碗水竟愣了愣神,随即自嘲地笑了笑,饮下了那碗水,舌尖带着酸涩的苦味。
“等你好了,我们再计划逃出去。”段黎扶着段玉笙,让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不……现在不能去洛州,只怕我王叔现在也自身难保,他们定然已经设伏。”段玉笙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摇了摇头:“估计我们还没到,就在路上被抓住了。”
“那你想如何?”段黎紧紧地挨着对方。
“今晚就出城,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段玉笙想了许久,然后缓缓说:“我父王夺嫡时,曾有很多推心置腹的下属,只不过现在已经隐于林野,父王曾经特意和我提起过,找到他们或许会愿意相助。”
他嘴角泛着苦笑着,说:“想来也是我父王特意留给我的,不到今日境地,也不会前去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