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树人一听黄得功的分说,顿时就笑了,
敌军中多出一些软骨头的卑鄙投机小人,这是好事,倒也没必要深究太多,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管后续是否能重用,都可以先给这降将一点钱财和荣誉虚衔,供在那儿当个招降的吉祥物,有助于后续更好地瓦解敌营人心,埋上一招闲棋。
于是,朱树人便做好了安保工作,并且让侍卫彻底搜身了那几个号称杀了阿巴泰的降将,这才亲自接见他们,由他自己明断是非,给个说法。
很快,一个二三十岁、刚刚割了辫子的年轻汉人降将便被带了上来,离朱树人还有二十步远就开始跪下膝行而前,叩头请罪:
“罪将原清……原鞑子汉军正黄旗耿继茂,拜见鄂王爷!罪将迷途知返,乞王爷收容!”
朱树人脸色微微一沉,也彻底断了真正重用此人的念头:“耿继茂?耿仲明是你爹?他在何处?”
原来还是个铁杆汉奸圈子、三顺王派系的角色!
耿继茂砰砰叩首:“家父……战前原本驻守邳州,负责防备淮安的朝廷天兵北上,但多尔衮担心阿巴泰这一路主攻兵力不足,就把家父和伪贝子尚善两部兵马,都从淮安、徐州抽调到了凤阳。
此次决战之前,阿巴泰要留兵继续围攻寿县、八公山,家父的本部兵马,大多被留在围城战场,阿巴泰根本不拿咱汉人当人,每遇死伤惨烈的攻坚,都让咱汉人带队先登。
此番罪将带了汉军旗正黄旗部分人马,随阿巴泰南下参加野战。见王爷天威,忍不住便弃暗投明,求王爷指条明路!”
朱树人略一琢磨,就想到清军确实有这样驾驭汉人将领的传统,遇到要分兵的时候,拉一部分出去野战,留一些亲戚在后方带兵,这样也算是留个人质。
但一般情况下,这种局面都是让老爹带兵出去,把儿子留在后方当人质。
只是耿仲明已经年老,他降清已经超过十五年,历史上再活两年就要衰老病死了,所以阿巴泰这次没让他往返折腾参加野战,就留在了寿县战场,而让他年轻力壮的儿子带队野战。
既然得知了耿仲明这个老汉奸还在寿县,朱树人也就有理由暂时不重用耿继茂了。他略一琢磨,就假装体恤下情地说:
“你倒也不怕事情败露,清狗杀了汝父?居然敢投降?汝父当年杀害朝廷驻守登来的督抚、官军,还带着红夷大炮投鞑,原本罪不可赦!不过你既能临阵杀阿巴泰来降,倒也可以赎罪立功。
如今汝父还在敌营,孤若是立刻公然重赏重用你,消息走漏之后,汝父定然会被岳乐、博洛清算,就算不被杀害也会被囚禁。
所以,为了汝父安全,也是全汝之孝心,孤暂时不公开给你职务,只给金银赏赐。待寿县、凤阳战役结束,若能彻底驱逐鞑虏,歼灭清军主力、汝也能说服汝父弃暗投明,到时候孤再数功并论,公开给你们实职与爵位!
眼下,可以暂时对外宣扬,就说你已经战死了,是为了保卫阿巴泰而死的,如此鞑子也能放松对汝父的警惕。
不过孤不能担保此计是否奏效,你刚才太过张扬了,至少有数千战俘都听你宣扬你杀了阿巴泰,能瞒住多久孤也不能保证!”
耿继茂不知是计,只当朱树人是心细如发,为了他爹的安全,才暂时隐瞒他宣称杀阿巴泰的功劳。
又听朱树人还答应先让他隐身、并赏赐他金银珠宝,他也就乐得安心,真当朱树人既往不咎,会给他荣华富贵了。
实话实说,今天这次投降,他也是纠结过的,毕竟他亲爹相当于是人质,还留在清军内部呢。
只是这种汉奸世家,往往骨头特别软,遇到本人都有性命之忧的厮杀生死关头,哪里还管爹不爹的?只要自己能逃得活命,爹死了就死了呗!
“多谢王爷赏赐!王爷圣明烛照,明断万里!末将得投王爷,如拨云见日,久旱逢霖!家父当年若能得逢王爷这样的明主,也不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耿继茂说得激动,还砰砰砰扣头,朱树人让人把他拉下去,这事儿才算完。
看到耿继茂离去,曹变蛟和黄得功等明军宿将多有些不以为意:
“王爷真要重用这种卑鄙小人?这耿仲明一家的卑鄙无耻,可是只有孔有德可比,远甚于尚可喜,更甚于吴三桂等不得已而暂时屈身降贼的。
当年鞑子首次得到我大明的红夷大炮,就是耿仲明和孔有德二人带去的!从此流毒无穷!此罪之重,便是当年先帝也曾金口玉言,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阿巴泰明明不是他杀的,王爷为了稳定人心,暂时勉强追认倒也没什么。但最多稍微给点钱财,免去罪责也就是了。若是还给爵位……怕是带坏了世风呐。”
朱树人一抬手,屏退左右,只对曹变蛟、黄得功二人低声道:“本王岂能不知?自会另有区处。这不过是暂时虚与委蛇,稳住耿仲明。
一旦有更好的时机,少不得以这个耿继茂为引子,引起清军寿县、凤阳等部再来一场内乱!到时候,我大明才好克尽这凤阳战场的全功!”
听朱树人这么说,并不是真要重用和给对方荣誉,曹变蛟和黄得功心里才好受了些,纷纷表示理解。
而朱树人何等人精,看到二将忿忿不平,便又趁热打铁收拢人心:“反正咱知道阿巴泰是病死的,暂时也不能公开宣扬耿继茂自称的功绩,
不如就先说成是二位将军率部合力进击、在最终全歼淝西之敌的过程中,乱军中合力斩杀了阿巴泰,至于具体谁动手的,就别纠结了,功劳由你们二部平分。
阿巴泰要是最终定性为气急病死,我军中诸将的总功劳也要逊色一些,能给大伙儿多点功劳,何乐而不为呢?
就以阿巴泰之死,额外加赏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绸缎万匹,再看看你们麾下将领,谁还没封爵、但积功劳苦又能服众的,给个不能世袭的伯爵。
你们自行商量着分配吧。谁的部下拿伯爵,就少分些金银绸缎,没拿到爵位的分三分之二,拿到爵位的分三分之一。
耿继茂那边该给的金银,本王另外自掏腰包就是,不能公开。”
曹变蛟和黄得功本人都已经是封侯了,当年杀多铎之战,以及后来光复淮扬,他们都有大功,他们自己当然不稀罕这个伯爵。
但有额外的黄金万两白银十万,还有那么多别的巧立名目封赏,可以给部下收拢人心,他们也是感激不已,连忙跪下磕头,涕泪俱下:
“王爷宽仁,古今无匹,末将唯有为王爷效死,失志不渝!若子孙还能为将,也愿为王爷后人世世代代效命!”
朱树人这都已经知道阿巴泰其实是气急病死的,还愿意装湖涂,对外还说是阵斩,
属下因为运气不好、没能进一步立大功,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是对方立了那么大功,还自掏腰包多发赏赐……
这样的领导去哪里找?
这是巧立名目变着法儿给手下多发钱多给荣誉啊!
如今大明后方,也还有四五家小猫小鱼没什么实力的远支藩王,也还有五六家被废为庶人、夺取爵位,但血统依然是朱元章后人的存在。
但这加起来十个左右的家族,但凡以后谁敢再跳出来质疑。或者是朱树人的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需要公主老婆再生一个再过继,那军队中的将领也绝对会无条件彻底支持朱树人了,谁敢跳就灭了谁。
那些养猪王爷算个毛?他们无非就是父系血统有朱元章的血脉罢了,鄂王爷的儿子,好歹母系也有朱元章血脉了,不够么!
天下精兵强将,多年来吃的是鄂王爷的饭,领的是鄂王爷的饷,受的是鄂王爷巧立名目的封赏,有官职有爵位,有荣誉有子孙富贵,当然要绝对无条件效忠鄂王爷一脉了!
鄂王爷说什么,什么就是天下正朔、纲常大义!
朱树人等曹变蛟黄得功发泄够了,也温良恭俭地吩咐二人起身,不必多礼,让大家自去整备人马,继续打扫战场、调理伤员、收兵回营,为后续反攻做准备。
众将自应诺操办不提。
……
话分两头。
九月初八这场淝水大战,以清军被歼高达八万人之众收场,溃兵的逃回、收拢,自然也需要持续混乱数日。
从逃回的阿巴泰心腹侍卫处、得知阿巴泰死战不退,气急攻心病亡于阵中的消息后,后方寿县战场和凤阳老巢的清军,自然也是士气狂泻,人心惶惶,进一步加剧了清军后续的混乱和战术部署的走样。
朱树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他让黄蜚、蔺养成等带领步兵主力的部队,好好休整以备再次进击,
却让曹变蛟和黄得功,筛选状态保持相对较好的两万铁骑,自成两军单独追击。
明军在合肥战区一共有三万多骑兵,但相当一部分在淝水决战中伤亡、战损,状态并不好。所以能挑出两万继续高强度作战,已经算很不错了。
好在对面清军的骑兵也不多,两白旗加正蓝旗,活着逃回去的也就一万七千人,而且其中是有伤兵的,实际上没法全部投入下一场战役。
明军战后状态下降,清军自然也有状态下降,不可能再孤注一掷跟明军死磕,
朱树人料定阿巴泰之死,多多少少会导致清军指挥混乱持续一段时间,继续战还是守,意见肯定会不一,反对岳乐和博洛的人也会冒出来,这都是难得的可乘之机。
他估计这段混乱的时间,少则持续三四天,多则五六天七八天都有可能,正好顺势扩大战果。
更何况,明军在八公山和寿县包围圈里,还有三万多战力保存得不错的守城部队,一旦明军救援部队展开追击,守城兵也能出击、里应外合,明军把握就更大了。
决战后仅仅两天,九月初十这天,曹变蛟和黄得功,就带着两万铁骑,在前一天的虚晃一枪掩饰后,突然调转枪口杀奔八公山以南的清军围山大营——
在这一攻势之前,明军是做了一些假动作的,曹变蛟和黄得功先是从容渡过了淝水,到了淝东,摆出要捏软柿子,追杀那些渡到淝东的清军溃兵、一直追到凤阳的架势。
结果才追了一半,突然调转枪口往北,直插八公山以南的清军围营背后。
负责寿县和八公山两处防务的,是明军将领刘肇基等人,一共有三万兵马,其中寿县城内约两万,八公山大寨和炮台等处有一万多人。
两处负责包围的清军,总人数倒是有五万,比守方的明军总人数还多两万,但这两天已经人心惶惶,
加上明军掌握着淝水河道,清军在淝东、淝西和淮北三处的驻军,急切间很难第一时间守望相助。任何一处如果遭到明军集中优势兵力重点进攻,另外两处清军只能干看着。
所以当曹变蛟和黄得功与刘肇基里应外合、先挑最软的柿子捏,本就人心惶惶的八公山南侧围营清军,很快就选择了突围回撤,前往寿县与凤阳之间的怀远县驻地。
清军跑得很快,好处是兵力损失相对较少,两万部队只付出了一千多伤亡,就开始突围了,又被明军衔尾追击杀伤俘虏了一两千人,剩下八成兵力总算是全身而逃。
只不过,清军退得那么干脆,其对明军造成的杀伤也就微乎其微,曹变蛟和刘肇基夹击之下,进攻的明军总共才死伤了几百人,就换取了歼敌三千的小胜。
曹变蛟原本也还是有机会继续追击的,但考虑到淝西还有包围寿县的清军更大一支部队等着去包抄,曹变蛟和黄得功才舍小求大,没有深追。
朱树人和曹变蛟他们都不知道,被他们放跑的这一路围八公山清军中,就有大汉奸耿仲明的部队——他儿子前几天刚刚才被俘、怕死投了大明。
而耿仲明逃跑后,后来就这么直接逃回到了两淮清军老巢凤阳城,凤阳清军守将也没提防自己人,只是验明了耿仲明军主要将领的身份后,就放他们进城了。
……
淝东包围八公山的清军大营被打崩、大部逃回怀远、凤阳的消息,当然是当晚就传到了淝西的寿县城外清军大营。
在淝西和淮北,加起来还有三万多清军,他们也都知道了自己肯定迟早会被明军尝试反包围,肯定不能坐以待毙,等曹变蛟黄得功腾出手来,得现在就立刻想办法走。
无奈清军此前绕过寿县、八公山南下的举动本就冒进,因为没有拔除掉水路要害节点,战船没法跟陆军齐头并进。
淝东清军好歹能直接走陆路、沿着淮河南岸逃回怀远,而淝西清军要逃,就面临要么北渡淮河,然后走淮北行军撤退。要么先东渡淝水,然后沿着淮南撤退。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清军都得渡一条河,而淝水淮河的三岔口位置,是被明军八公山炮台封锁的!船开不进来!
没办法,清军只好选择依靠这段时间在淝西就地搜集的小船,以及临时打造的木筏,慢慢分批把部队渡到淮北集结、以备重新有序撤退。
另外发现还是不够快,就只能要求一部分位于寿县下游、淮河干流上的清军渡船、战船,顶着八公山炮台的封锁,摸黑往上游航行,通过危险地段,然后帮着摆渡。
然而寿县城内的明军守军,却丝毫不准备放过他们——
寿县本就是淮淝军事重镇,其存在的目的,千年来就是为了卡江淮河道交通的,所以寿县当然是贴着淝水和淮河筑城,城东城北两侧都有水门直通河道,水门内还能藏匿一些战船。
发现清军异动想逃后,明军当然是火力全开,不但八公山炮台上的红夷大炮不惜弹药,哪怕没视野都对着淮河河面航道覆盖开炮,时不时能蒙中路过的清军船只一两下。
而原本一直保存实力、躲在寿县城内水门码头的明军战船,也是第一时间杀出,到淮河河面上肆虐,截杀试图渡河逃跑的清军。
只可惜清军是连夜撤退,夜色很暗,明军仓促间也集结不了太多船拦截,所以只要没被撞见的清军,还是得以安然渡河。
但也正因为天色阴暗,清军只要运气不好被明军战船就近逮住、那也基本是必死无疑,要么被击沉,要么被跳帮搏杀夺船,要么投降。
清军同样没法在黑暗中呼朋引类招呼友军集结靠拢一起反击,只能是各自为战。而南方军队在水师战力方面天然的优势、明军在船载轻型火炮方面的优势,都注定了只要是水面上的单舰单挑,明军铁定能碾压清军。
一夜的厮杀,清军又被明军以极低的代价,干掉了大几千人,三万淝西淮北围营清军,最终只有两万三四千逃出生天。
而明军的伤亡同样只有不到千人,打得跟前一天的淝东之战差不多精彩。两天下来,明军总损失不过一千五六百,而对面清军加起来折兵已经过万。
连续的削弱,此消彼长,让双方的兵力对比极剧恶化。清军不但连续遭创,连活着后撤的士兵,也士气狂泻,人心惶惶。
总人数同样有十七八万的凤阳战区清军,累计已经被歼灭掉了九万多将近十万。剩下的全部近八万人,也一夜数惊,连番后撤,最后彻底收缩到了凤阳、怀远、临淮诸县。
说白了,也就是收缩到了以凤阳为核心、加上沿着淮河往凤阳上下游各延伸几个卫星县城,拱卫凤阳,其他都丢了。
明清之间的攻守势头完全逆转,成了清军士气低落严防死守、而明军准备顺势反攻、以图光复大明中都。
淝水大战结束于九月初八,八公山解围于九月十一,寿县彻底解围于九月十三。短暂休整后,明军继续沿着淮河高歌勐进,从寿县到怀远的近百里路程,明军边战边推进,不过三五天就走完了。
九月十七,明军先头部队抵达怀远城外,两天后主力逐次赶到,准备开始扎营打造器械并攻城。
明军追击的总兵力达到了十四万人之巨——合肥战区明军总兵力原先在十八万,此刻需要留两万多人防守后方,还有一两万人是此前历次战役的战损、伤亡,所以拉出十四万人确实是非常极限了。
对面的清军,还剩下八万人,但总算是稳住了阵脚。
同时十天前惨败、阿巴泰死于阵中的消息,也经过六百里加急、往返各四日,送到北京为多尔衮所知了。还给多尔衮留出了两天时间消化这个噩耗,并且做出调整。
所以明军围攻怀远时,凤阳清军好歹得到了多尔衮的正式任命,改由博洛率领残余的八万凤阳清军,岳乐次之,其他诸将也暂不追究战败之责,要求他们各守本分好好稳住战线。
岳乐和博洛是亲兄弟,都是阿巴泰的嫡子。
论年纪是岳乐居长为兄,但博洛的军事才干和历史战绩、在多尔衮心中的表现评价,都是略强于其兄的,紧急之间多尔衮让博洛临时挂帅渡过危机,也不算错。
岳乐虽然稍微有些不甘,但亲兄弟之间倒也没嫉妒到那种程度,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打算居副跟弟弟一起同心同德,共度时艰为父报仇。
那种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事情,岳乐还是做不出来的。
博洛稳住了地位后,立刻第一次正式以主帅身份召集诸将,商议防守稳定战线的策略。
岳乐、尚善、耿仲明、尹尔登、遏必隆五人依次分列左右听命,
此前阿巴泰麾下其他辅国将军级别以上的重将,不是战死就是受重伤了,没法再参加后续的军议和作战指挥。
而即使是眼前这五人,也未必个个安稳。朱树人那边还捏着一颗定时炸弹呢,可惜博洛目前还不知道。
“父王战死,我军累计损兵已近十万,淮南仅余三县之地在朝廷手中,眼下该当如何固守待援,还请诸将群策群力,务必勠力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