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串珠

白夫人笑:“你真的想不起来?你好好想想,这事儿乃是昨日才发生的,那么除了李家以外,你可曾遇到过什么熟悉的人,或是求过谁?”

牡丹皱眉沉思片刻,猛然想起邬三当时那样严肃认真地和自己说,让自己无需担忧,这不过小事儿一桩,就和毛毛雨似的,用不着多少时候它自然就停了。小事儿一桩,毛毛雨,用不着多少时候……因为偶遇雨荷求救,救她于马蹄之下,宁王府庄子上的管事寻事,好心示警,热心帮忙,还有买石头,白夫人出面,潘蓉与蒋长扬的关系……牡丹此刻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是谁了。

白夫人看牡丹的神色,便知她已猜出是谁,便道:“的确是他。虽然他让我别和你说,可是我想,我得给你提个醒,是谁帮你忙,人家为什么要帮你,原因是什么,这个人情你还得起还不起,你总得心里有数才是。”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次两次可以看作是因缘巧合,这个人古道热肠,可是如果三次四次,反应还如此快,甚至请了汾王妃来帮忙,欠下的人情不能说特别大,但铁定也不会小。这远远超出了一般范围内的同情或者讲义气。白夫人就是不提,牡丹也想到了,她沉默良久,道:“想来你也知道,他帮我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白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没说他是坏人。只是,我总希望你小心一点才是,该问清楚的得问清楚,别这样糊里糊涂的。也不是说他会怎样你,可真到了人情大到还不起的那天,你怎么办?”

白夫人这席话说到了牡丹的心坎上,她来了这里后,亲人间的关怀不少,天真如雪娘那样的小朋友也有,可这样心理年龄差不多,能说上几句话,又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朋友,却只有白夫人一个。她忍不住在路旁站定,轻声道:“我心里有许多事,平时总找不到人可以说,今日听你和我说这个,我倒是想趁机和你说一说。”

白夫人道:“此时尚早,我们就暂时不进去,在这外面游一游。等会儿再进去。”

女道士闻言,笑道:“夫人,前面不远处有个亭子,周围风景不错,要不要去那里坐坐?”

白夫人依言携了牡丹一道走下小道,岔入林中,行不多远,果然看到小小一个亭子。二人进了亭子并肩坐下,厚赏了女道士,吩咐她自去,碾玉就领了宽儿等其他侍从在外守候,不打扰二人说话不提。

牡丹把蒋长扬所给过她的帮助都说给白夫人听了,道:“端午节那次是非常偶然的,我很感激他,但当时不过觉得他侠义,其他并未多想。后来几次不大不小的相助,虽然不安,但也没有觉得特别突出,毕竟每一次事件中,他做得并不是特别过分热情。而且我遇到的人中,有能力、且遇到旁人受困肯出手帮忙的人实在不少,例如说你,例如说康城长公主,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如此。换作是我,如果我能,心里真的同情谁,我也会那样去做,并不是为了求回报或是抱了什么其他目的去。所以真的没有多想,还幻想着,多培育几株好牡丹花送他,日子也还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还了这份情。可这次的事情,却是让我有些惶恐……他太热心了些。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还不起他的情了。”

他在马蹄下救了她,答谢礼物要了牡丹花;送她头痛药,又言明可以给钱;宁王府庄子里管事刁难,他虽然示警并做出了一定的反应,但也并不是特别急,事情也是何家人自己解决了的,他过后才知道;买石头,虽然便宜了自己,但也是他的朋友需要钱周转,而且也还另有所托。只有这次的事情,他不声不响就迅速解决了,快到她完全想不到,已经与前几次那样的帮忙完全不一样了。

她的确是还不起这越来越重的人情,尤其是在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为什么要帮她的情况下。想到此,牡丹有些烦躁起来,她是有些不识好歹了——按理,危难之时能得到别人伸手援助,她应该很高兴很感激才是,可是,假如蒋长扬出手之前事先问过她的意思,她大概是不到迫不得已之时不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去的。人总是这样的,有事先求身边亲近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求外人,开口求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她也是这样的心思。可他不声不响就办妥了。

难道她真的要去问他什么心思么?去问,万一人家根本没什么其他心思,就是单纯的想行侠仗义,她贸贸然地开了口,图惹笑话,还有可能会失去一个本可以真心交好的朋友;可不去问,这样继续下去,她会憋到难受死。人情一次大过一次,特别是她刚刚经过了这样的事情,她再不可能如同从前那样与他坦然相处,还可笑的以为送几棵好牡丹就可以还了这份人情。

白夫人沉思良久,很慎重的认为,在不知道蒋长扬到底什么心思之前,她是不该引着牡丹往那方面去想,万一……那她岂不是好心做了件坏事?便斟字酌句地道:“也许是我们想多了,你也不要看得太严重。我猜他也许是同情你。他的母亲,是从前的朱国公夫人,因为一些事情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与朱国公和离了,当时闹得有点大,她想尽了办法才能带他离开,听说母子二人离开朱国公府后经历非常坎坷。大约他是看到你遇到这些事情,心有戚戚,感同身受,才帮你的也不一定。”

牡丹笑道:“也许是的。但不管怎样,这件事已经到了现在,我也得承情,过后我总要去谢他,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就是惊弓之鸟。”也许她是刚刚经过了宁王府这件事,所以也用那样的心思去猜测蒋长扬了。

白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抚抚牡丹的肩膀:“假如以后有需要,记得要和我说,一定要说,也别怕给我添麻烦,我若是不能,那便是不能,自然不会勉强,但大多数时候,多个人多条路是一定的。”

朋友间的亲疏远近,其实很多时候也体现在这上面。假如是很亲密的朋友,一般有事第一个就会想到,也便于开口,关系越远,越是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想到并求到。牡丹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了,你也是,兴许我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但是听你说说话,陪你散散心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白夫人失笑:“傻丫头,最难得就是后面这个了。走吧,该进去了。”

如同这个时候大多数人的爱好一样,今日这个赏花宴也是在室外。在小径的尽头,专门留有一块相对来说比较空旷宽敞的空地,设了屏障,居中摆放了一张长而宽的大桌子,桌上摆了梨、石榴、栗子、胡桃、葡桃等果品,又有酒水若干、奶油酥山等物。桌旁顺次放着精雕细刻,又用华美的彩穗装饰过的月牙凳。

几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正一边谈笑一边拿了桌上的东西吃,看到白夫人与牡丹进来,姐姐妹妹的乱叫一气,笑着闹了一回,都问牡丹是谁,这回白夫人的回答又与先前略有不同,道是:“我的好朋友,有次机会巧合被汾王妃瞧见了,汾王妃很是喜欢,今日特意叫我把她带了来玩。”

那几个女子闻言,便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追问牡丹的身份,亲亲热热地叫了丹娘,拿东西给她吃,看着倒是个个都热情得很似的。

没有多少时候,先前引路的女道士引了五六个女子过来,当先那个穿象牙白素绫披袍,发髻上插着白菊花,神情端庄,唇角含了浅笑的正是那孟孺人。

众人见了她,也还是如同刚才看到白夫人与牡丹时一样,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并没有特别和孟孺人行礼问候,也没有特别给她让位子,还是如同先前一样乱坐,孟孺人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想着这些世家女子,个个没出嫁之前都是如此倨傲,自己这个亲王五品孺人自然是不被她们看重的,便也忍了。可一眼看到对面白夫人身边的牡丹,就不由大吃了一惊,几疑自己眼花看错了,便以目示意身边的侍女丽娘,叫她看看是不是牡丹。

牡丹见孟孺人主仆二人都盯着自己看,表情狐疑,便坦然地望着她们一笑。这一笑,笑得孟孺人直皱眉头。经过四只眼睛鉴定,对面的人果然长得和那何家的女儿一模一样,可她怎会在这里出现?还这样闲适地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崔氏昨日不是按着自己的吩咐去何家办那件事了么?到底是办妥了还是没办妥?自己一大早就急着出门,也没等到崔氏来回话。

不对劲,何家只是商人,这何丹娘就算是从前嫁过刘尚书之子,但那毕竟是从前,而且有清华郡主在那里搁着,她怎能混入这样的地方?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女子竟然容许她跟着她们同坐一桌?孟孺人越发认为自己是看错了,琢磨了半晌,便也望着牡丹微微一笑,试探地叫道:“何妹妹……”

你妹个头!牡丹恨得咬牙,仍裣衽为礼笑嘻嘻地道:“孺人抬举了,小女子实不敢当。”

果然是她!孟孺人惊得捏紧了帕子往后一仰,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娇笑连连:“果然是你,我刚才看到唬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可我看着实在是很像,心想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相像的人儿?便壮着胆子一问,果然是你!”

牡丹笑道:“正是我。我刚才看到孺人进来,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没错。”

孟孺人听了她这句话,又看她与从前迥然不同的态度,心里非常不舒服,便道:“我便是我,怎会看错!倒是你,你怎会在这里?实在让我惊奇。”

邱曼娘的一个堂妹笑道:“你无需惊奇,她是汾王妃的客人,白姐姐的好朋友,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了。”

事先并不曾从崔氏那里听说她还有这样的人情交际!孟孺人骤然捏紧了帕子,震惊不已,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白夫人倒也罢了,再是白氏的嫡女,也不过一个侯爷世子的儿媳妇,夫君又是个纨绔子弟,没什么出息,不足为虑;倒是汾王妃难缠得很,何牡丹怎会认识汾王妃的?

好吧,认识白夫人和汾王妃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事,稀罕的是她才刚吩咐崔氏去做那件事,这么凑巧的,何牡丹就出现在这里。到底昨日崔氏有没有去过何家?何家和这女子的态度又是什么?她出现在这里,与那件事有没有关系?孟孺人盯紧了牡丹的眼睛,笑道:“真是凑巧,那次别后,我一直挂念妹妹好人才,还以为不知要什么时候才又能见面了呢,一直非常遗憾……”

“那现在不遗憾了吧?”突然有人打断了孟孺人的话。随着这声音传来,不远处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过半百,又胖又白的妇人走了过来。那妇人披着紫色绫披袍,内着黄色八幅罗裙,脚下一双奢华到了极致的高头草履,蛾眉长目,笑得犹如太阳花。

牡丹猜着,这大概便是那汾王妃了,这样的身姿与那胖胖的汾王果然是一对。果然众人皆起身与那妇人行礼问好,簇拥了她坐了上首,又叫人去将邱曼娘和秦阿蓝找回来。

牡丹有些紧张,白夫人撒了谎,说她是汾王妃的客人,深得汾王妃喜欢,如今正主儿到了,却不认得她是谁,那可不是当众出洋相了么?正想着,白夫人已然笑道:“王妃,人我已是给您带来了,任务完成,您可有奖赏?”边说边拉了牡丹一把,示意牡丹跟她一道往汾王妃身边去单独行礼问好。

“你们听听,这丫头难道就不是她好朋友了么?她带了她的朋友来玩,难道不是人情?难道不应该?现在却要向我讨人情。也罢,这人都是贪心的,更何况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崽子,好吧,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汾王妃半是嗔怪半是宠溺地一笑,待牡丹行了礼,亲手将她扶起来,命她在身边坐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过段时候不见,人才越来越好啦。”

说得就和真的似的,牡丹抿嘴一笑,并不言语,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汾王妃也不要她回答,只自顾自地在那里说话,和周围人夸牡丹如何能干,如何聪明,如何有志气,听得牡丹汗颜,其他人很给汾王妃面子,也在一旁跟着瞎起哄。刚回来的邱曼娘也在一旁娇滴滴地道:“正是呢,这位何姐姐最合我眼缘了,下次我还要请她来玩。”

白夫人只是笑,孟孺人听着倒是越来越不是滋味儿。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的缘故,她觉着,汾王妃说人都是贪心的,仿佛是专门指她一般。她是个阴谋论者,以己推人,越想越觉得今日这赏花宴不同寻常,似是针对她来的。低头想了一想,便往汾王妃身边凑。

汾王妃夸完了牡丹,又将其余的女孩子一一夸赞过来,孟孺人挤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正好在夸秦阿蓝,比之夸牡丹不遑多让,夸得秦阿蓝脸红耳赤。汾王妃笑道:“你害羞什么?你姐姐的风姿品性在宗室中是有目共睹的,更是广受赞誉,圣上和皇后经常说,王妃们就该像她那样谦和心善大度正派才是。同是一家人教出来的女儿,你能差到哪里去?我看你半点不比你姐姐差。我的称赞,你当之无愧。”

孟孺人猛然呆住,拿秦阿蓝与先王妃相提并论,还是出自于与皇后娘娘关系向来很好的汾王妃之口,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想续亲么?她看着脸儿红红的秦阿蓝,心里充满了愤恨。凭什么?就因为她们姓秦?是五姓女?她什么地方比她们差?

正自愤恨间,汾王妃已然看到了她,招手叫她过去:“你过来,我正有事要和你说。”

孟孺人脸上堆满了笑,笑盈盈地走过去盈盈行了一礼,讨好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汾王妃是上了年纪的人,听到这些吉祥话自然是非常喜欢,听得眯眯笑,不住点头:“你有心了,说话嘴巴还是这么甜,这么讨人喜欢。”然后伸手将腻在一旁的邱曼娘赶开:“你不是说准备了好琵琶手么?还不赶紧地叫人出来奏着?你这个主人倒比我们还闲适。起去,让你孟姐姐坐。”

孟孺人得以挨着汾王妃坐下来,却见另一边坐着牡丹,不由心里生出一丝怪异感来。只听汾王妃笑道:“我前些日子和皇后娘娘闲聊,说起宁王妃刚薨,府里没个能干且放心的人撑着,宁王又接了那样紧要的差事,皇后娘娘很是担忧,奈何鞭长莫及,一说就说到了你。”

孟孺人一心想升官,又惊现竞争者,骤然听得顶头上司提到了自己,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调动了全身细胞捕捉一切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正等着下文呢,汾王妃却突然不往下说了,转而让牡丹给她剥个石榴来,又手把手地教牡丹怎样选皮薄大粒籽还小的石榴。

孟孺人听到关键处骤然被打断,心里犹如七八只小手在抓啊挠的,难过得要死。忍了几十忍,实在忍不住了,便旁敲侧击地道:“妾身许久没有觐见皇后娘娘了,娘娘凤体安康?”

汾王妃猛然回神,笑道:“哎呦,我真是老了。是这样的,娘娘说,宁王如今要操劳政事,没空儿管府里的事。如今宁王府中位分最高的人就是你,你要向先王妃学,把府里的事情处置妥当,切记不可出现任何有损王府声誉的事情。下面的奴才们,该管好的要管好,府里的姬妾们也要拘谨了,若是有那没眼色,不懂事,不安分,敢乱来的,不拘是谁,一并重重地罚!若是降位分不够,那便赶出去,若是还不够,那该怎么问罪就怎么问罪……你听明白了么?”

“妾身听明白了。”孟孺人一僵,僵硬地咧咧嘴,偷眼去看牡丹,但见牡丹捧着个银盘子,正垂了眼认真地剥石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汾王妃重重地拍了拍孟孺人的肩头,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听明白了就好!”

孟孺人身娇肉贵的,被她拍得龇牙咧嘴,还不敢喊痛,呲着牙陪笑。

汾王妃叹道:“看看,我又下重手了,到底是种过地刨过土坷垃的人,这蛮力气就是大。我是不担心你不懂事的,听说你平日里待人就很好,比如说我这位小朋友,你一见面不就送了她一串珠子么?听说那串珠子很值钱,很了不起啊?”

孟孺人全身的寒毛瞬间竖了起来,斗鸡似地瞪着牡丹,这小贱人,果然是告状告到汾王妃这里来了,难怪得汾王妃和她说这些含沙射影的话。她咬牙切齿地道:“王妃说笑了,什么值钱的珠子啊,不过就是一串小玩意儿而已,平时拿着玩还可以,上不得台面的。”正如这何牡丹一样,平时玩玩还可,上不得台面的。

汾王妃突然翻了脸,厉声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也敢拿了诓人!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孟孺人吓得立时从月牙凳上站起来,垂了手低着头,不安地小声道:“王妃息怒,妾身做错了什么?”

汾王妃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神情,只将手伸到牡丹跟前,牡丹会意,立刻拿了那串珠子出来放在她掌心里。汾王妃将那珠子砸到孟孺人脸上去,高声道:“人最紧要的是正派,歪门邪道的东西少来!多少事情,就是坏在你这起眼皮子浅,愚蠢没见识的东西手里!一串珠子就敢算计了我的小朋友去,你好大的胆子!”

孟孺人当众受辱,气得一张脸惨白,浑身发抖,不但恨牡丹,心里更恨的是崔夫人,恨不得把崔夫人戳上几十个透明窟窿。这崔氏,不但不和她说实话,昨日去了何家后,出了什么事也不肯来和她说一声,她要有个准备,今日也不至于当众受这种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