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边有个象片树叶似的复兴岛,它右面是黄浦江,左面一条笔直的运河,象把快刀似的,把它从杨树浦切开来。这里离黄浦江的出海口很近,波浪翻滚,几只白色的鸥鸟贴着江面飞掠,觅食鱼虾。复兴岛东北面的码头上,停泊着一艘装备精良的“太康”号军舰。码头四周,军警如林,江中巡逻的小炮艇,来往如穿梭一般。岛中,有一座花木掩映的别墅。蒋介石现在正住在这座别墅里。他是在南京失守后的第二日,从溪口赶到象山口岸附近,乘“太康”号军舰来上海督战的。连日来,他在上海市区的金神父路励志社分批召见国军团以上军官训话,命令他们必须死守上海一年,等待国际局势变化,然后再行反攻。他到汤恩伯设在虹口公园附近的总部,听取汤恩伯关于防守上海的作战计划和部署,并作了具体指示。五月四日,蒋介石闻报,共军第三野战军之第二十军、二十八军、二十九军、三十一军已在上海外围集结完毕,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态势,大战已迫在眉睫。他打电话给上海市代市长陈良,命令加快抢运金银及贵重物资。放下电话筒后,他感到心神不定,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感觉,现在,前临共军大军压境,后有李宗仁滞留桂林的威胁。他不知李宗仁到底要在桂林干什么?他最怕的事便是李宗仁在桂另立政府,勾结广东实力派,进行反蒋——二十多年来,两广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反对他。目下,难道他们不会趁他下野,南京失守的不利局面,再次联合起来反对他吗?
“父亲,阎伯公由广州来了。”蒋经国进来说道。
蒋介石那两撇鹰翅似的眉毛立刻扬了扬,对于阎锡山的突然到来,他估计两广一定有事,便急忙走到客厅会见阎锡山。
“伯川兄,你辛苦了,辛苦了!”蒋介石殷勤地拉着阎锡山的手,请他和自己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又亲自把一杯茶送到阎的面前。
“总裁亲临前线督战,更加辛苦!”阎锡山受宠若惊,坐下后又站起来,向蒋介石躬了躬身子。
“伯川兄此来,必有赐教。”蒋介石急欲知道两广方面的具体情况,寒暄后便问道。
“李德邻欲单独与中共媾和。”老奸巨猾的阎锡山知道蒋介石现在最想听和最怕听的消息是什么,他坐下后便单刀直入地说道。
“这个,这个,”蒋介石差点跳了起来,李宗仁要单独与共方和谈的消息,简直比数十万共军对上海形成半圆形的进攻态势还要可怕。“他已经进行了吗?”
“锡山在广州闻知此消息,急邀居觉生一道飞桂,对德邻责以大义,敦促其立即赴粤主持政府,共商反共大计。”阎锡山转弯抹角,非常自然得体地摆了一番自己的功劳。他知道这是讨蒋欢心的大好时机,千万不可错过。
“这个,很好,很好,伯川兄,你和觉生兄做了一件对党国非常有利的大好事!”果然阎锡山这几句话,立即博得了蒋介石的赞赏。“李德邻有何表示?”他不放心地问道。
“经我们的说服、开导、规劝,李德邻基本答应愿到广州去,但是,他提出了几个条件。”阎锡山睁开他那半眯缝着的老眼,看了看蒋介石。
“只要他不与共匪谈和,只要他肯到广州去,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他!”蒋介石坦率地说道。
阎锡山见蒋介石如此痛快,便从皮包里掏出那份《李代总统与居正、阎锡山谈话纪要》,交到蒋介石手中,然后眯缝着那双老眼,用两眼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对方。蒋介石接过文件,仔细地看看,逐条地琢磨着,他的目光在第六条上停留了很久。如果在平时,他会狂怒起来,把这个文件撕得粉碎,再把那些碎纸片一股脑儿砸到阎锡山的老脸上。但是,阎锡山那双半眯缝着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副凄凉可怜的脸色,蒋介石满怀委屈之情,心酸地长叹一声,说道:“伯川兄啊,今日国难益急,而德邻兄对中正隔膜至此,诚非始料之所及呀!过去协助政府的做法,皆被认为牵制政府,现在,中正惟有遁世远引,对于政治一切不复闻问。”
“总裁!总裁!”阎锡山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说什么才好,深怕蒋介石认为他与李宗仁再次联合反蒋。“一切都可以商量啊!”阎锡山暗示蒋介石,仍可象过去那样敷衍李宗仁。
“不必再商量什么啦!”蒋介石唏嘘地摇着头,“国家大事一切都照德邻的要求办。只是,关于中正个人今后的出处,殊有重加商榷之必要。中正许身革命四十余年,今国内既不许立足,料国外亦难容身,不意国尚未亡,而竟置身无所,何须相煎太急啊!”
“关于总裁今后的出处,我回去再劝劝德邻,应循人之常情,不可为之太甚!”阎锡山诚惶诚恐地说道。
“关于这一点,请伯川兄对德邻说,因国家败亡至此,中正无颜出国见友邦人士,请准居留台湾!”蒋介石无限悲哀地说道,“其余的,我叫人拟个文稿,交你带回去向李代总统复命罢!”
“好好好!”阎锡山非常恭谨地点着头。
送走阎锡山后,蒋介石即命蒋经国:“请陈市长来见我!”
不久,陈良奉命来到。这陈良原是上海市府秘书长,市长吴国祯于四月十四日突然请假他去,由陈良改任代理市长。其实,对于吴去陈代,熟悉内情的人,无不知道这是蒋介石为了迅速抢运上海金银去台湾的一项措施而已。陈良上台后,利用大批轮船日夜抢运金银外币,他亲自掌握两个交警总队负责监运。由于超载,致使“太平”号轮船在舟山洋面触礁沉没,蒋介石虽然痛心,但却并没有追究陈良的责任。
“初如,你马上用飞机将黄金三万两送到汉口,交给白健生,作为他的华中部队的军费。”蒋介石命令道。
“是——”陈良犹豫了一下,对于蒋总裁这个突然的命令,感到十分费解,因为这批黄金来之不易,乃是去年发行金圆券,强令民间收兑而来的,蒋总裁把这批巨额黄金、白银、外钞看得和他的嫡系部队一样都是命根子。白崇禧是什么人?他一连三封倡和电报,逼得蒋总裁在台上站不住脚,被迫下野。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小诸葛,蒋总裁非但不找他算账(包括民国十六年下野的那一次)还慷慨解囊相助,实是陈良所不理解的。
“总裁……”陈良忙提醒蒋介石。
“不要说了!”蒋介石已经明白陈良要和他讲什么,忙摆了摆手,制止对方说下去。“钢,要用在刀刃上;钱,要花在要害处。给白健生的三万两黄金,马上送去,另外,你再由台湾运一船银元到广州。”
“是!”陈良虽不明白蒋介石的意图,但却不敢细问,只得去执行命令。
陈良走后,蒋经国问道:“父亲,这些金银,大都是去年在上海打‘虎’得来的,冒了很大的风险,为何一下子便发给白崇禧黄金三万两?”原来,去年八月十九日,国民政府在“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后,立即进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强令百姓将所收藏的金银外币乃至珠宝首饰换取金圆券。蒋经国奉父命坐镇上海指挥,组织“打虎队”,由队员分头逼迫人民兑换。仅在上海一地便搜刮了约值三亿多银元的黄金、白银。由于蒋经国打“虎”的铁拳落在了皇亲国戚头上,宋美龄不得不出面干预,蒋经国被迫辞职,气得痛哭一场,悄然离开了上海。因此,他是深知这些金银来之不易的。对蒋介石如此慷慨挥金,不仅陈良不理解,便是每日随侍左右的蒋经国也无法理解。
“哼哼!”蒋介石冷笑了两声,才把这个秘诀传授给儿子:“民国十八年,李、白的桂系势力由两广经两湖直达平津,为了解决桂系,我交给唐生智三百万元,给俞作柏三百万元,结果不费一枪一弹,便把雄踞平津和武汉的桂系第四集团军收拾了;民国二十五年,陈济棠和李、白联合起来反对我,我又用了三百万元,两百万元送给陈济棠手下的第一军军长余汉谋,一百万元送给陈济棠的空军司令黄光锐,结果也是不费一枪一弹,便解决了陈济棠。广东一垮,广西的李、白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跟我妥协——这两次,你都在苏俄,还没有回来哩!”
“哦——”蒋经国省悟地点了点头。
“我估计,我不出国,李德邻必不肯去广州。他若长期逗留桂林,或单独组府,或与共匪媾和,对我们都极为不利。白崇禧的几十万华中部队,在匪军渡江后,便很难在武汉立足,一旦撤离武汉,军饷即无着落,此时我送他三万两黄金,正是雪中送炭。同时,我又从台湾运一船银元到广州,让白看到李德邻只有到广州去,才能解决华中部队的军饷问题,在白的逼迫之下,就再不由李德邻讨价还价了。他到了广州,岂不就象当初在南京一样了吗?这叫一石两鸟!”
“哦——”蒋经国实在佩服父亲的妙计,连连点头。因为小蒋已经发现,近来白崇禧有主动向他父亲靠拢的迹象,不久前白曾托华中长官公署政务主任袁守谦带一函来溪口,欲求见蒋总裁,但被蒋断然拒绝了。如今,父亲慷慨解囊相助,一掷三万金,正为军饷发愁的白崇禧,不会不为所动……
却说阎锡山怀揣蒋介石的“圣旨”,飞向广州后,却感到左右为难。他知道,只要蒋介石不肯出国,李宗仁必然拒绝去广州。他这条“绳子”捆不住李宗仁,他在老蒋面前就吃不开了。但他又不敢得罪李宗仁,因为两广一向是桂系地盘,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在东北、平津、徐蚌差不多被消灭光了,剩下汤恩伯那几十万人马困守上海一隅,在共军的优势兵力围攻之下,恐怕要不了多久也得被消灭。李宗仁、白崇禧的桂系部队则完整无损,他们欲割据西南反蒋不仅地理环境有利,而且也有相当实力,到了那一天,说不定自己也得投靠李、白呢!阎锡山与桂系向有来往,民国十九年,冯、阎与蒋介石在中原大战,李宗仁应冯、阎之约,率白崇禧、张发奎、黄绍竑等倾巢入湘策应。后来蒋介石以六百万元巨款和“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及河北、山西地盘许给张学良,命张率东北军入关助战,乃将冯、阎一举击败。李宗仁也与粤军在衡阳激战中败北。阎锡山见大势已去,为感谢李宗仁入湘相助之举,乃自库存中拨款四十万元相赠,这笔款,正为李宗仁的军饷解了燃眉之急。后来李宗仁竞选副总统,虽然在蒋介石的压力之下,但阎锡山还是将晋绥两省选票的一半送给了李宗仁。阎锡山还是明白得很,蒋介石是存心要消灭地方势力的,只要有桂系李、白的实力在,他在山西便可为所欲为,土皇帝一直可以做下来。现在,蒋、桂双方仍在明争暗斗,他阎锡山是寄人篱下,只想两面讨好,不能得罪任何一方。他左思右想,思得一计,便找何应钦商量去了。
再说何应钦自到广州后,更是一筹莫展,他的处境与阎锡山颇为相似:既怕得罪蒋介石,又怕得罪桂系李、白。南京城破之后,他在上海带领阁员们直飞广州,行政院安顿甫定,正待开张办公,可是代总统李宗仁却勾留在桂林观望,不肯前来广州视事。当初,孙科将行政院迁来广州,南京有府无院;现在广州是有院无府,人们不知道国民党政府到底是否还存在!这局面,他真不想再干下去了。
“何院长,蒋总裁对于李代总统所提的条件,除出国那一条外,其余都答应了。”阎锡山将蒋介石的函件送何应钦阅。
何应钦慢慢看了,暗想,这些事,难道李宗仁在杭州时还没跟蒋谈过吗?为何还要炒旧饭!必然是总裁不肯放权,李宗仁才以拒赴广州为要挟。但是,何应钦也不笨,他看出李宗仁这六个条件,要害乃是第六条要蒋出国,否则即使蒋答应一万条,李也抓不住半点权。目下,蒋绝不肯出国,则李必以此为由拒赴广州,他或在桂林另组政府,或与中共和谈,那国民党政权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何应钦不愿夹在其中受气,受压,受逼,扮演左右不是人的角色。他见阎锡山为此事奔走颇为积极,便说道:“伯川兄还是把好事做到底吧,再辛苦跑一趟桂林,把李代总统请来广州视事。”
“嗨!”阎锡山未曾说话,先叹一口气,“何院长,值此党国存亡之际,我是不怕任何辛苦的,只恐怕李代总统大驾难促呀!”
“嗯,那你说该怎么办呢?”何应钦犯愁了。
“我看,须得另请两人相助才行。”阎锡山道。
“要谁跟你去,只管说吧,我给你去请。”何应钦见阎锡山愿去桂林,这才松了一口气。
“政务委员朱骝先和海南行政长官陈伯南。”阎锡山下子便说出了这两个人来。
“好。”何应钦会意地点一下头,“我马上给你去请就是。”他终于明白了阎锡山的心计。阎锡山既与桂系有旧,目下又跟蒋介石很紧,可以左右逢源,无话不说;朱家骅是CC系人,蒋总裁的亲信,有他在场,促李在穗成功,是他阎锡山的功劳,李宗仁拒不赴粤,则他阎锡山可不担任何责任多陈济棠现在坐镇海南,他曾与李、白联合反蒋割据两广五、六年的时间,关系颇深,现在请陈济棠去劝李宗仁来广州,正可撩动李、白、陈三人重圆他们的旧梦,这对李宗仁将有很大的吸引力。何应钦望着阎锡山辞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阎老西,心细得连头发丝也能分出八瓣来!”
但是,何应钦与李、白的关系,并不比阎锡山与桂系的关系浅,他深知李宗仁的为人,既然李勾留桂林与蒋讨价还价,其核心又是要蒋出国,蒋不出国,则李绝不会前来广州重蹈南京时候的陷阱。何应钦想到这里,嘿嘿一阵冷笑:“你阎老西看上去精明,实则麻木不仁,你若请得动李德邻来广州,我这个行政院长就让给你了!”
不料,何应钦完全估计错了,阎锡山眼下正谋划着取何而代,当行政院长的心计。他到桂林第二天,便与李宗仁同乘“追云”号专机抵穗,完成了促驾使命,何应钦接着被迫辞去行政院长职务,阎锡山以一票之差击败了对手居正,竟然当上了行政院长,组织了一个“战斗内阁”,这是后话。
却说阎锡山偕朱家骅、陈济棠飞抵桂林后,广西省政府主席黄旭初照例到秧塘机场迎接,阎、朱、陈三人,仍被安顿在“桂庐”下榻。阎锡山要陈济棠先以私人关系去看望李宗仁,然后下午再举行会谈。陈济棠身着长衫,象个普通绅士,屁股后面跟着个穿军服的副官,那副官手上提着个沉甸甸的长条形蓝布袋子,里面装着陈济棠经常不离手的一把紫铜水烟壶。到得文明路一百三十号李宗仁公馆,李宗仁闻报,赶忙出来迎接。
“伯南兄,什么风把你吹到寒舍来了?”李宗仁把陈济棠迎入客厅。
陈济棠也不客气,脱掉鞋子,双脚蹲到一张椅子上,摸出他的水烟壶,点上烟,呼噜呼噜地先抽了一袋烟,这才说道:“应官差啰!”
原来,陈济棠在民国二十五年与李、白联合反蒋失败后,在香港做了十几年寓公。虽然手头宽绰,钱多得花不完,但静极思动,每想东山再起,却苦于一时找不到门路。他窥见广东有地位的军人薛岳、余汉谋等人分别依附陈诚、何应钦,因而都立于不败之地,联想自己过去之所以失败,主要是没有靠山。后来,蒋介石派宋子文任广东省主席,陈济棠认为宋是蒋的心腹,必须与宋拉上关系,才能使自己在政治上复起。其时,宋子文与其江苏籍情妇刘美莲在广州娇居,为了避开宋夫人张乐怡,宋子文正为此事犯愁,陈济棠知道后,忙将自己东山梅花村的私邸让给宋子文作“藏娇”之所。陈济棠从此和宋子文果然拉上了关系。但是。陈济棠下台十几年,地盘和实力都没有了,要复起谈何容易?但他有钱,俗话说财粗气壮,当他发现宋子文对海南的丰富矿藏感到兴趣时,觉得机会来了。但不久蒋介石即以薛岳取代了宋子文,并且任命张发奎为海南特别区行政长官兼海南建省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陈济棠染指海南的计划落了空,他正在失望的时候,张发奎却因海南无兵、无钱拒不赴任。蒋介石也已下野,李宗仁以代总统上台。陈济棠觉得机会又来了,就在李宗仁赴粤往说孙科行政院迁回南京的时候,陈济棠亲自跑来找他过去的老搭档李宗仁,毛遂自荐要求经略海南,他表示愿意自筹经费,不需中央财政负担,自供自给,不需中央一兵一卒,自保自卫。李宗仁在蒋介石下野后,对外急欲与共方和谈,以就地停战,划江而治,实现坐拥江南半壁的计划;对内则欲联合两广实力派系进行反蒋,使蒋介石再无重返中枢之日。因此,他对自己这位曾在十多年前共撑西南反蒋局面的老伙伴,更是另眼相看。在他的支持下,由孙科提名任命陈济棠为海南特区行政长官兼海南建省筹备委员会主任和海南特区警备总司令。陈经棠也不食言,他上任后便自掏腰包拿出港币一百五十万元,以八十万元为开办费和招兵费,以七十万元派人到泰国购买大米以充军粮。有钱能使鬼推磨,陈济棠以一百五十万元港币终于打开了海南的局面。但是他的胞兄陈维周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老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蒋介石几百万大军都挡不住共产党,你不想想自己的后路,还拿钱去买官来做,岂不蚀大本!”陈济棠却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海南素称天险,共军没有飞机和军舰,决不能飞渡。不用说固守一年半载,即使三年两载亦不成问题。第三次世界大战不久就要爆发,只要美苏战事一起,形势马上就可改观。到了那个时候,不用说恢复以前的地位,连大总统也有我一份。因此,我去海南不但不会‘吃谷种’,而且是有本有利的!”陈济棠在海南经营他的“买卖”,宋子文也不忘当日借宅“藏娇”之恩,慷慨地把存在香港准备建立税警总团的一批美械装备悉数送给了陈济棠。陈济棠白手起家,一下子建立了一支七万多人的武装部队,正在颇为得意的时候,忽接行政院长何应钦电报,请他即日来广州,陪同阎锡山去桂林促驾。陈济棠琢磨了一阵子,认为李宗仁目下来粤,对自己弊大于利。因为鉴于过去陈与李、白割据西南的反蒋历史,蒋介石必定对此极为警惕,并从中进行破坏。以陈甫到海南,一切都正处于开张的局面,地位还极不稳固,且广东省主席薛岳又是陈诚的人,蒋介石石广东握有相当实力,他们可以不费很大劲便能将他赶走。为此,自己那一百五十万元港币岂不全部下水了?到时候,不仅无利可图,连“谷种”也没得吃的了,那就岂不维周兄说的要“蚀大本”啦?因此,他不愿李宗仁此时下广州主政。而且,他也怕李、白的桂系部队最后退到海南岛,喧宾夺主——不仅那一百五十万元港币替桂系买了这块地盘,而且未来的大总统也就没份了,他又将变成一个富裕的寓公!但是,毕竟他和李、白共过几年患难,还有一些感情,他希望李、白能以广西为最后立足点,屏蔽海南,从而使他的势力由海南延伸到整个广东,重演两广联合、割据西南的那永远值得回忆和追寻的一幕。
“德公,老蒋的话信不得,你现在千万不要下广州!”陈济棠把水烟壶上的圆筒形烟斗拔高一小段,吹掉烟灰,又塞上一小团烟丝,小声对李宗仁说道,“阎老西是帮老蒋做说客来的,老奸巨猾,油嘴滑舌,他的话半句都信不得,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有一句说一句,德公在桂林组织政府,不同样可以号召西南吗?老蒋搞台湾,我们两广搞海南,进退自如,何必现在到广州去受制于人呢!”
“伯南兄言之有理!”李宗仁本来就对去广州持观望态度,经陈济棠如此一说,他更对去广州不感兴趣了。
“啦,德公,我做梦都离不开民国二十年到二十五年那段时间啊!”陈济棠慢悠悠地抽着他的水烟壶,沉浸到他当“南粤王”的那段美好日子中去了。
“历史,又将把两广紧紧地拉在一起啦!”李宗仁划江而治的幻想破灭后,便重温起两广割据的美梦来了,正好与陈济棠一拍即合,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最后,李宗仁叮嘱陈好生经略海南,陈则叮嘱李目下千万不可去广州。回到“桂庐”,阎锡山忙问陈济棠:“伯南兄说得如何?”
“难,难!”陈济棠将他的水烟壶往茶几上一放,把个头直摇得象货郎鼓一般。“李代总统说,只要蒋先生不出国,他就不下广州。嗨,伯川兄,我嘴皮都说得磨起泡啦,一点也没用啊!”
阎锡山和朱家骅听了,急得直皱眉头,阎锡山又问道:“依伯南兄之见,李代总统对下广州难道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吗?”
“不信,你们下午当面和他谈啊!”陈济掌没好气地说道。
中午稍事休息,下午,阎锡山、朱家骅和陈济棠一道去拜见李宗仁代总统。阎锡山从皮包里摸出蒋介石答复李宗仁要求的函件,说道:“德邻兄,蒋先生已同意将一切权力交出,他五年之内,绝不问政治,希望你尽快赴广州主持军国大计。”
李宗仁接过蒋介石的复函,逐一看了下去。“一、总统职权既由李氏行使,则关于军政人事,代总统依据宪法有自自调整之权,任何人不能违反;
“二、前在职时,为使国家财富免于共产党之劫持,曾下令将国库所存金银转移安全地点;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一切出纳收支皆依常规进行,财政部及中央银行簿册俱在,尽可稽考。任何人亦不能无理干涉,妄支分文;
“三、美援军械之存储及分配,为国防部之职责。引退之后,无权过问,簿册罗列,亦可查考。至于枪械由台运回,此乃政府之权限,应由政府自行处理;
“四、国家军队由国防部指挥调遣,凡违反命令者应受国法之惩处,皆为当然之事;
“五、非常委员会之成立,为四月二十二日杭州会谈所决定。当时李代总统曾经参与,共同商讨其大纲,迄未表示反对之意。今李既欲打消原议,彼自可请中常会复议。惟民主政治为政党政治,党员对党有遵守决议之责任;党对党员之政治主张有约束之权利,此乃政党政治之常轨,与训政时期以党御政者,自不可混为一谈。”
李宗仁的要求六条,而蒋介石的答复却只有五条,且尽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李宗仁往桌上一放,微微冷笑道:“伯川兄,你辛苦了!”
阎锡山见李宗仁脸色不悦,忙说道:“关于请蒋先生出国之事,他恳求德邻兄能让他居留台湾,因国家败亡至此,他觉得无颜出国见友邦人士,这点,望德邻兄……”
“是呀!”李宗仁讥讽道,“蒋先生出国不便,我李某人下广州亦不便;他要求居留台湾,我要求居留桂林,这叫各得其所。”
阎锡山与朱家骅面面相觑,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有陈济棠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正在不慌不忙地抽水烟。
“我明天就派代表北上,到北平与共方重开和议。”李宗仁态度强硬地说道。
“德邻兄……”阎锡山的声音好似带着哭声一般,这一次他在老蒋和李宗仁面前都玩不转了,行政院长不但做不成,恐怕连谋一枝之栖也不可能。
“诸位如有闲暇,可以游游桂林山水,宗仁当尽地主之谊奉陪。”李宗仁已表示不再谈赴粤之事。
“德公,我可没这份游山逛水之福,海南军政事务缠身,我明晨一定回广州,然后飞海口。”陈济棠吹一吹烟斗中的灰烬,立刻发表声明。
“德公,伯南兄,这事好说,哈哈,好说嘛!”朱家骅尴尬地打起官场上的哈哈,想缓和一下气氛。
“德邻兄,你能否看在我这老脸上,给一点转圜的余地?”阎锡山又差点要下跪叩头了。
“姚副官,备车,我要陪这几位先生到叠彩山去看看。”李宗仁果真吩咐副官备车。
阎锡山、朱家骅、陈济棠无奈,被李宗仁一个个推进小车里,直往叠彩山去了。
正当阎锡山等与李宗仁的会谈陷于僵局的时候,白崇禧突然由汉口再次飞抵桂林。他是接行政院长何应钦的电报,匆匆返桂的。下飞机后,他先去“桂庐”见了阎、朱、陈三人,还特地把陈济棠拉到另一间房子里,请陈济棠与其胞兄陈维周商量,在香港为自用黄金兑换港币。陈济棠把眼皮抬了抬,问道:“你要兑换多少硬货?”
“先给我兑换一万多两吧!”白崇禧道。
“嗬,好气派,健生兄发财了!”
“比起伯南兄来,那真是九牛一毛啰!”白崇禧认真地说道,“这是华中几十万官兵的薪饷呐,共军前锋已侵入浙赣一带,武汉地区形势过于突出,恐难以久守。我军需保存实力,准备据守西南,有兵还要有饷啊!因此,请伯南兄设法在香港帮忙。”
“好说,好说!”陈济棠点头说道。他既怕白崇禧将几十万大军撤入海南岛来抢他的地盘,又怕白崇禧的几十万大军很快被共产党吃掉,使他失去海南的屏蔽,为了使白部能在湘、粤、桂多挣扎一段时间,让他在海南打好基础,他当然是愿意帮忙的。
白崇禧见过阎、朱、陈三人后,便径直到文明路一百三十号来见李宗仁。
“健生你回来得正好。”李宗仁把白崇禧请到楼上密谈,“阎伯川把老蒋的答复带回来了,除我听腻了的那些满纸官话之外,老蒋仍不同意出国,有他在幕后掣肘,我没法做事。我已郑重答复阎伯川,绝不赴粤。”
白崇禧皱着眉头,问道:“德公不去广州,又作何打算?”
“在桂林组府,号召西南,与共方重开和谈!”李宗仁道。
“和谈,和谈,”白崇禧不耐烦地说道,“与缴械投降何异!”
李宗仁被白崇禧这句话刺得脸发辣,但他却并不退让,说道:“和谈是向中共投降,我下广州去不也是向老蒋投降吗?”
白崇禧见李宗仁把话说死了,遂不沿着这个路子谈下去,他问道:“德公要在桂林组织政府,钱从哪里来?陈伯南到海南去,是自己掏的腰包呀,如果德公拿得出这笔巨款开张并维持下去的话,这倒不失为一良策。”
这下,李宗仁说不出话了,无论是广西和他个人都拿不出这笔巨款来支持他未来的政府——在南京过年,他连犒赏首都卫戍部队士兵每人一元大洋都拿不出,更何况现在军费开支都成问题,何处筹款来维持一个机构庞大的政府?白崇禧见李宗仁沉吟不语,便说道:“为今之计,德公只有到广州去收拾残局!”白崇禧膘了李宗仁一眼,继续说道,“老蒋并非不想出山,只是时候未到而已。此时德公应毅然赴粤,领导政府,主持中枢。据何敬之来电称蒋已从台湾调来一船银元供政府开支用。德公到广州后,联合张向华、陈伯南等过去与我们共过患难的人士,建立两广联盟,进可问鼎中原,退可保守海南,即使老蒋不肯交权,不愿出国,我们亦可与之分道扬镳,各行其是!”
李宗仁仍不说话,过去,对于白崇禧所提的妙计良策,他都是言听计从,可是现在,他总觉得白崇禧的话有点言过其实。广州是蒋介石发迹起家的地方,中央党部那帮CC分子早已扎下根来,蒋介石在那里有很大的潜势力,自己赴粤,岂不等于重入蒋之教中,南京三个月的傀儡日子,他早已过够了。
“老蒋不出洋,我绝不去广州!”李宗仁狠狠地在桌上一拍,用斩钉截铁般的口气说道。
“德公不愿去广州也就罢了!”白崇禧负气地说道,“我们说话不能不算数,张向华在广州是怎么跟我说的,在桂林是怎么跟你说的?粤人对我等之盼望,有如大旱之盼云霓,我们岂能对人家干打雷,不下雨吗?德公不愿去广州,可暂留桂林,我将率华中部队由武汉南撤,固守湘南,屏蔽两广北大门,然后以一部入粤,待我把粤中的事弄好之后,再请德公到广州坐镇。”
李宗仁心头一阵猛跳,白崇禧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德公你不去广州,我可要去!李宗仁的话说得虽然坚决,但白崇禧的话更说得毫无商量的余地。几个月来,围绕李、蒋之间派系的反复摊牌,不料竟发展到今天桂系内部李、白之间的摊牌,实在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这不得不归功于蒋介石那三万两黄金的作用,在制服其他派系方面,蒋介石确有绝招,只可惜中共不是派系集团,否则,也同样会被蒋介石的“金弹”制服的!
原来,白崇禧在李、蒋之间,一贯走“钢丝”,他见李宗仁上台后,几个月来一筹莫展,不由感到心灰意冷,而蒋介石下野后,仍抓着军、政、财大权不放,他见李宗仁无法应付局面,便想再走到蒋介石那一头去。他要李宗仁到杭州与蒋摊牌,除有逼蒋交权的因素外,亦有促蒋出山之意。因时局不利,蒋介石不愿马上复职,白崇禧便派他的华中政务主任袁守谦去向蒋拉关系,希望到溪口晋谒,但蒋拒绝会见白,白仍不死心,又请刘斐到溪口去向蒋说项。蒋介石勃然大怒,对刘斐厉声说道:“转告白崇禧,现在是李德邻当政,他是李的左右亲信,更应拥护中央,遵守法令,作为倡导,以巩固中央组织,建立总统威信为要。否则,上行下效,何以为人长上?”白崇禧的“钢丝”走不成了,便怨忿怒恨一齐俱来,他把茶杯往地下一摔,大骂蒋介石:“你不让我去见你,等着瞧吧,到时候你用十二块金牌都休想请动我。北伐,是你请我去的;抗日,也是你请我去的。没有我白崇禧能有你蒋中正?哼哼!”白崇禧正在气头上,发誓不再理会蒋介石。可是,没过多久,一天,补给司令许高扬眉飞色舞地跑来向白崇禧报告:“总座,老头子这回可大发慈悲啦,一个手令便发给我们华中部队三万两黄金作军费!”
“你说什么?”白崇禧这下不知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故障,还是许高扬的神经发生了错乱,老蒋连见都不愿见他,岂肯发给他巨额黄金作军费?
“这是上海市长陈初如命专机刚运到的二万两。”许高扬把一张点验单据拿给白崇禧过目,又说道:“余下的一万两,将由内人明日乘专机带回。”
“啊!”白崇禧仿佛如梦初醒,他看到那单据上有“奉总裁谕”字样和补给司令许高扬的签收印章,又想起许夫人黄纫秋确实正在上海,这才相信蒋介石真的发给了他三万两黄金。一向自负的白崇禧,见蒋介石伸手过来拉他了,马上笑逐颜开,对他的亲信许高扬说道:“老蒋是离不开我的!”
当何应钦电告白崇禧,阎锡山再度赴桂促驾,并透露这是总裁意向,请他极力从中协助时,他便即由汉口飞抵桂林。白崇禧要李宗仁赴粤,是基于三种考虑的。一是要回报蒋介石那三万两黄金;二是制止李宗仁继续与共方和谈的可能;三是建立粤桂联盟,反蒋抗共,割据西南。他把着眼点放在第三条上。但无论是哪一条,李宗仁都必须到广州去。
“老蒋不出国,我到广州有什么用?”李宗仁无可奈何地说道,“到时还不是被他捆住手脚?”
“正是因为老蒋不愿出国,你李德公才必须去广州,这叫当仁不让!”白崇禧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敲着沙发边的茶几说道。“我明天还要飞回汉口去,你最好在我离开桂林前作出决定,我好采取相应的行动。”
李宗仁还能说什么呢?他离开蒋介石可能日子会更好过一些,但要他离开白崇禧,他的日子便一天也过不下去。白崇禧那几十万军队和白本人的聪明才智,是李宗仁赖以向蒋介石和共产党讨价还价的本钱,历史证明,李、白两人是一对不可分割的连体儿,无论是去了哪一个,桂系集团便无法存活下来。容忍、厚重又是李宗仁的特点。更何况,张发奎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政变计划,陈济棠的迫不得已时两广退保海南岛的设想,对李宗仁也确实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正在思忖着,这时,黄旭初进来说道:“德公、健公,这是刚收到的北平急电!”
李宗仁接过一看,原来是和谈代表邵力子、章士钊联名由北平打给李宗仁的电报,略谓:“……盖长江之局面虽变,西南之版图犹存,盼公在桂林开府,屹立不动,继续以和平大义号召……”李宗仁心头顿时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把电报默默地交给白崇禧传阅。白接过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便把电报一掷于地,恶狠狠地对黄旭初道:“旭初,以后再言和谈者,统统给我抓起来!”李宗仁把头扭到一边去,黄旭初是个细心人,忙问道:“李重毅先生……”因李任仁是白崇禧最尊敬的老师,白投考陆军小学,转学初级师范,辛亥革命时参加学生军,都曾得到过李任仁老师的帮助。但是,现在李任仁力主与中共重开和谈,而李宗仁又欲派李任仁北上与中共接洽。对此,黄旭初颇感棘手……
“不管他是谁!”白崇禧又把手指在茶几上使劲敲了敲,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来。
黄旭初又特地看了看李宗仁,看他对白崇禧的话有何表示,以便在执行中掌握分寸。但李宗仁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毫无表示。风声传到李任仁耳里,他知事不可为,便先到医院里住了几天,然后设法到了广州,转往香港,投奔解放区,也到了北平,和李济深站到一起去了。
五月八日上午八时,几辆小车鱼贯而行,直奔桂林西郊秧塘机场。机场上停着三架飞机,李宗仁神情迷茫地登上他的“追云号”专机。阎锡山和朱家骅兴高采烈,如释重负地与白崇禧握手道别,朱家骅意味深长地说道:“健生兄实乃华南重心之所寄也!”
白崇禧只报以诡谲的一笑。只有陈济棠心中闷闷不乐,独自一个人先钻进了他和阎锡山、朱家骅共用的那一架“自强号”飞机。待“追云”、“自强”两机升空,向广州方向冉冉去后,白崇禧也登上他的军用飞机,飞往汉口去了。
李宗仁自四月二十三日逃离南京飞回桂林,一共在桂林盘桓了整整半个月,可谓一事无成,最后还是在白崇禧的逼迫之下,飞到广州去了,重新作了蒋介石的傀儡。对此,和谈代表邵力子、章士钊两位老先生,特致函李宗仁,指出:“近闻阎锡山间关两粤,以危词怵公,公之赴穗,未免中其愚计。传有云:败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不可与计事。夫阎君不惜其乡人子弟,以万无可守之太原,已遁去,而责若辈死绥,以致城破之日,尸与沟平,屋无完瓦,晋人莫不恨之。今彼欲以亡太原者亡广州,公竟悍然不顾,受其羁勒,斯诚咄咄怪事。”
邵、章二老真是抬高了阎锡山,却不知蒋介石的神通广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