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中山陵,坐落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南麓。陵后峰峦起伏,蜿蜒如龙;陵前林海浩瀚,山河苍茫,气象万千。冬日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辐射出来,东一片西一片的,铺在林梢和草地上。红得发紫的枫叶,被阳光一映,宛如被火点燃了一般,松柏林的一半被阳光照着,显得青葱苍翠,没被照着的那一半,呈现墨绿沉郁,银杏、梧桐一片光秃,在寒风中微微颤栗。宽阔的陵园道上,铺着厚厚的积雪,两行轮辙印迹,鲜明地留在白雪上,象两行长长的别致的印花。那半月形广场上,停着一辆黑色防弹轿车,几名侍卫官散布在附近。
缓缓抬高的墓道,一共有三百七十五米长,两旁的绿化带,象两列长长的仪仗队,挺拔的桧柏,宛如身披甲胄威武肃立的卫士。墓道上,一个孤零零的人正往陵门走来。他头戴宽边礼帽,着黑色披风,拄着手杖,踽踽独行,步履蹒跚。自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的奉安大典,孙中山先生的遗体安葬在陵墓后,蒋介石不知道来过陵园多少次,在他烦恼,为军国大计难决的时候,来陵园的次数居多。秀丽幽静的陵园风光,对于他思考决策应付时局确实是个理想的处所。宋美龄知道蒋介石爱到中山陵漫步,而她也喜欢这里的明媚风光,便把中山陵的守庐扩建成一幢二层楼的建筑,盖成大屋顶的宫殿式结构,命名“美龄宫”。蒋介石以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自居,无论在生前,或者百年之后,他都要与中山先生在一起,“美龄宫”的建筑,自然使他喜欢。但他还有一个秘密埋在心中,尚未对人说起。孙中山先生现在安葬的地点,是孙先生本人自己选择的。那是民国元年四月一日的早上,孙中山刚解除临时大总统职务,让位于袁世凯,这天显得特别轻松,他对卫士长说:“从今天起,我是自由人民了,你备几匹马,我与展堂出去打一趟猎。”孙中山与胡汉民骑着马出了朝阳门,来到明孝陵,一路转到半山寺。只见一只羽毛美丽的雉鸡扑梭着翅膀从树丛中飞起,中山先生“砰”地一枪,将雉鸡击落。卫士去将猎物拾回,中山先生便与胡汉民下马在旁边的一个土地庙休息。然后,他们步行上山。孙先生登上一个高坡,环顾四野,只见群山逶迤,秦淮如带,他对胡汉民说道:“你看,这里地势比明孝陵还好,有山有水,气象雄伟,我真不懂当初明太祖为什么不葬在这里!”胡汉民懂得阴阳地理之道,他看了也说道:“这里确比明孝陵好。就风水而言,前有照,后有靠,左右有沙环抱,再加上秦淮河象玉带一般环绕,真是一方大好墓地啊!”孙中山激动地对胡汉民说道:“候他日逝世,当向国民乞此一块土来安置我这身躯壳!”十四年后,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铁狮子胡同逝世,临终前,又以归葬南京紫金山麓为嘱。中国国民党人遵照孙中山先生的遗愿,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在建筑雄伟的中山陵举行隆重的奉安大典,将孙中山先生的遗体安葬于中山陵的墓室之内。至今,正好是二十个年头。除了抗战期间住在重庆外,蒋介石在南京的日子,常常到中山陵来。他本是个封建迷信很深,又笃信风水的人,他为自己的母亲寻找墓地,费尽了心机。葬母之后,他果然飞黄腾达,显贵发迹,这更加促使他为自己寻找一方理想墓地,以便使子孙后代继承大业,长久不衰。他经常在中山陵盘桓,又懂得些堪舆之术、阴阳之道,更使他想入非非。戴笠死后,灵枢停在与中山陵相邻的灵谷寺内。一天,蒋介石和宋美龄到灵谷寺看望戴笠灵枢,并亲自在山下为戴笠选定了墓地。他对毛人凤说:“我看这块地方很好,前后左右都不错,将来安葬时要取子午向。”戴笠便葬在蒋介石亲自选定的这块墓地上。蒋介石也为自己选择了一块墓地,地势与建筑规模都要与中山陵相映成辉,方显出他继承孙中山革命大业,功勋彪炳千古的气概。他的墓地选在什么地方?自然是在距中山陵不远的那一处山坡上,但他尚未公开和人说过。朝霞绚丽的清晨,晚霞如织的黄昏,多少次,他徜徉在为自己选好的墓地上,浮想联翩。他当过总司令,委员长,国民政府主席,党的总裁,特别是当了总统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政治地位已经与孙中山相称了,为自己造一座雄伟的“中正陵”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了。更何况,他已年过花甲,渐近耄耋之年,身后之事已有一种紧迫感了。但是,自还都以来,国事不宁,日本打倒了,又冒出来一个咄咄逼人的强硬敌人——共产党,命中注定,他一生多艰!东征、北伐、剿共、抗日,他没有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国民也和他一样,没有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抗战胜利曾使他兴奋不已,他想实现事实上的统一,想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但是共产党是他的心腹之患,不剿灭共产党,他便无一日安宁可言。开始,他对剿共是很有把握的,认为三个月,或者一年半载,便可将共产党连根拔出。谁知剿了三年共,他把老本都输光了。东北陷落,徐蚌战败,继黄伯韬兵团、黄维兵团、孙元良兵团覆灭后,被共军重重围困在双堆集和青龙集的杜聿明集团的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也于十天前悉数被歼灭,杜聿明被俘,邱清泉战死,李弥只身逃脱。跟着,平津战幕拉开,在杜聿明集团覆灭后的五天,天津城破,守将陈长捷、林伟俦被俘,傅作义困守北平孤城,已成瓮中之鳌。蒋介石在盘点“存货”,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内,再也找不出一个完整而又较有战斗力的军了,仅仅只有几个新兵编练司令部新成立的一些部队和残破得很严重正在整补的几个师,这是完全不能参与战斗的。所剩下的就只有武汉的白崇禧集团和西安的胡宗南集团了。白崇禧正在千方百计地迫他下台,那逼人的气势简直不亚于共产党!徐蚌一战,几十万国军覆没,首都南京已无兵可守,过不了多少日子,共军便要渡江。他无法获得一个安稳的晚年,也许,就是到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还是为巨大的忧患压抑着,苦恼着,挣扎着。他的墓志铭并不难写,只以“一生饱经忧患”六个字便可概述全貌,但是,他在紫金山麓选定的那块墓地——未来营造“中正陵”的地方又怎么办呢?现在,真可谓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蒋介石一步一顿,走完那长长的墓道后,来到了陵门。陵门前是一开阔的水泥平台,蒋介石站在平台上,微微喘息了一下,便走进了由券石砌成的拱门。进入陵门后,迎面便是一座巨大的碑亭。亭顶重檐九脊,盖蓝色琉璃瓦,高约十七米。亭正中立着块高达八米的石碑,上镌刻“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蒋介石站在石碑下,缓缓脱掉右手上的皮手套,伸手抚摸着“葬总理孙先生于此”八个大字。他的耳畔,仿佛又鸣响着狮子山上那震撼人心的一百零一响礼炮声。那天早晨四点钟,他扶着孙中山的灵榇,步出设在中央党部的祭堂,越大门,降台阶,登上遍扎白彩球的灵车。灵车之前,是孙科及其亲属,孙科之后便是蒋介石,仪仗队一式白色祭服,戴白色手套,鼓声沉沉,哀乐阵阵,灵车缓缓移动着。自丁家桥国民党中央党部至中山陵二十里路上,数十万南京市民沿街拥立,在灵车经过时,皆肃然脱帽致礼。十时一刻,灵榇停于中山陵祭堂中央,举行奉安典礼,由蒋介石主祭,谭延闿、胡汉民等陪祭,献花圈,读诔文,行礼。中午十二时,灵榇移入墓穴,狮子山炮台再鸣礼炮一百零一响致敬,全国停止工作三分钟静默致哀。那是个多么难忘的隆重的日子啊!虽已过了二十个春秋,但今日想来,犹是昨日之事。自从主持孙中山先生公祭仪式后,蒋介石无时不在心里想着那使他景仰羡慕的奉安大典。他暗暗下决心,要在自己百年之后,也享受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哀荣。要实现这个愿望,首先,他要确立自己无可争议的领袖地位。胡汉民、汪精卫比蒋介石的资格老,不排除这两个人,他在国民党内便坐不稳领袖的位置;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这三个人都和他一样分任第一、二、三、四集团军总司令,蒋、冯、阎、李四人平起平坐,不除掉冯、阎、李三人,他便无法控制全国军队,不能成为事实上的全国领袖。经过多少次的明争暗斗,金钱收买,分化瓦解,武装吞并,胡汉民、汪精卫失败后都已先后死去,冯玉祥、李济深变成了光杆司令,离开了中国大陆;阎锡山几经浮沉,变成了胸无大志的守财奴,躲在山西那个背旮旯里,再无问鼎中原的雄心;蒋介石的对手,只剩下了桂系集团的李宗仁、白崇禧。经过反复较量,多次交锋,双方各有胜负,但无沦如何,蒋介石无法降服李、白,文的武的,硬的软的,明的暗的,蒋介石全用过了,他的军队就是进不了广西。为了实现他承继孙中山先生大业,在国民党内成为无可争议的领袖,以便在百年之后,实现建一座与中山陵媲美的中正陵的雄心壮志,几十年来,他高举着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金字招牌,东征西杀,南讨北伐。演出了蒋、桂战争,蒋、冯、阎中原大战一幕幕流血惨剧,使国家、民族、人民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九·一八”一声炮响,日本帝国主义利用中国军阀混战之机,入据东北:“七·七”芦沟桥事变,日寇铁蹄踏进华北。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蒋介石才真正成为举国公认的无可争议的领袖。他把自己的政敌白崇禧请到身边委以参谋总长的重任,一切由白谋划;他把李宗仁安排在历代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徐州担任战区司令官;他接受共产党抗日救国的主张,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表现出一位领袖所具有的胸怀和气魄,在他一生的政治生涯中,这是他能博得国人(当然也包括他以前的众多政敌)所爱戴的八年。抗战胜利,他的领袖欲急剧膨胀起来,到了前所未有的独裁程度,他视共产党若草芥,玩弄李、白于掌上,他决心依赖美国的飞机、大炮、坦克实现真正的统一。可是,曾几何时,在共产党和李、白的内外夹攻之下,他垮台了,上百万大军覆灭了,不仅全国领袖当不成,连首都南京也难保。他已决定今阶下野,由副总统李宗仁代行其职权……
蒋介石摸着石碑,抚今追昔,不禁老泪横流。中国国民党人二十年前葬总理孙先生于此,他年中国国民党人又将葬他们的总裁蒋中正先生于何地呢?
寒风拂过林梢,林涛阵阵,发出巨大的叹息!
蒋介石拄着手杖,从碑亭后拾级而上,向祭堂走去。从碑亭至祭堂的正道,用一色苏州金山石砌成八座大石阶,共二百九十级。大石阶两侧的斜坡上,白雪皑皑,坡上一株株桧柏、枫树、石楠、海桐和大围墙旁的白皮松,枝叶上披着一层薄雪,象在默默地挂孝举哀。祭堂前两旁立着一对高耸的饰以古代花纹和云彩的石华表,平台前的两个石座上,各放着一尊古色古香的铜鼎。
蒋介石在石华表和古铜鼎前伫立了一刻,不知是为了休息还是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沉思。然后,他由平台步入祭堂。早已恭候在此的两名侍卫官,接过蒋介石的帽子、手杖和披风。他来到祭堂正中孙中山先生身穿长袍马褂的石雕全身坐像前,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肃立了一会儿。祭堂是一座仿古木结构宫殿式的建筑,墙身全部用香港花岗石砌成,地面铺大理石,左、右、前、后排列着青岛花岗石柱十二根,四隐八显,下承大理石柱础。内顶为斗式,上面镶以花磁砖。蒋介石来到了祭堂后壁前,看着他写在壁上的“总理校训”,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蓦然间,他耳畔响起雄壮的黄埔军校校歌,他陪孙总理在台上检阅军校学生的情景历历在目。是孙中山的革命主义和黄埔学生的战斗精神,把他推上了革命军总司令的位置,没有黄埔军校,便没有蒋介石的一切。东征、北伐,他的学生一个个都是好样的。可是,一到剿共的战场上,一个个都不济了。他的得意门生陈诚、杜聿明在东北战败,杜聿明、黄维在徐蚌被俘,现在的黄埔学生没有一个能为他打胜仗的。
“介石,你怎么把黄埔精神丢光了呢?”一个严厉的声音仿佛在祭堂里回荡。
蒋介石打了个寒噤,忙回头看了看孙中山的坐像,孙中山脸带怒容,似乎在训斥他:“当初,我创办黄埔军校,独一无二的希望,就是创造革命军,将来挽救中国的危亡。你却把它拿来打内战,断送了黄埔精神,也断送了我寄与厚望的黄埔学生,而你也落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蒋介石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多心了,一尊石雕坐像又如何能说话呢?不过,孙先生若在九泉之下,看到一个个黄埔学生被俘,以黄埔学生为基干组成的嫡系部队的覆灭,又将作何感想呢?蒋介石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了。他今天独个儿来谒陵,本想到此排遣下野后的烦恼,寻求某种精神上的慰藉。不想,却触景生情,生发出一个个不吉样不愉快的念头来。他不敢再在这肃穆过分而使精神上承受巨大压抑的陵墓中久呆。他迅速进入墓室,绕墓穴一圈,对着方形墓穴上的孙中山先生穿中山装的大理石卧像,默哀了几秒钟,赶忙返回祭堂出来,站在外面的平台上。他象一个孤独的幽灵,在平台上缓缓踱步,在打发着他停留在南京,也是停留在中山陵的最后时刻。他下野后,党政军的各项安排,早已作出并实施。他为了紧紧地控制京沪杭地区,乃将原来的京沪警备司令部扩大为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任命汤恩伯为总司令。又分别任命张群、朱绍良、余汉谋为重庆、福州和广州绥靖公署主任,陈诚为台湾省主席兼台湾警备总司令,薛岳为广东省主席。这些安排,以汤恩伯和陈诚的位置最为重要,从而形成了一个进可守东南半壁,退可保台湾孤岛的战略态势。这和他第二次下野时任命他的亲信军人顾祝同、鲁涤平、熊式辉分任苏、浙、赣三省省主席如出一辙,既为后继者设下重重陷阱,又为他日卷土重来作好安排。在发表汤恩伯等重要人事任命后,他命蒋经国持他的亲笔函去上海访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着俞即时将中央银行在去年八月依靠发行金元券强向人民兑换得来的黄金、白银和外汇全部运往台湾。为了在溪口幕后操纵指挥,他已命亲信俞济时、石祖德、石觉民、任世桂等人,先后到溪口布置警卫和设置通讯联络,为他建立指挥中心,他虽然避归老家溪口,但和在南京一样可以发号施令,调兵遣将。总之,无论是回到溪口幕后操纵,还是退到台湾武装割据,他都周密地安排好了。南京这个烂摊子,就留给李宗仁收拾,让李为他去当替死鬼。时局有转机,他便随时可以从溪口回到南京复职,时局不利,他则退守台湾。下野文告,他已拟好装在衣服口袋里了,在那篇堂皇的文告里,他设置了一个巧妙的圈套让李宗仁钻……这一切,似乎都安排就绪,他可以放心地走了。但是,他现在却停留在中山陵碑亭的平台上,象掉了魂似的踱着步,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又翘首眺望,还有什么使他放心不下的呢?就是他早已暗中看好的那一方墓地!老家溪口虽好,但不是他归宿之处;台湾虽可避居一时,却非埋骨之所。他的灵魂,只能安居在紫金山麓!这一走,还能不能重回南京主政,他心里实在没有底,共产党问题,桂系问题,都是几十年的对手,在多次较量中,他们非但不被打垮、剿灭,而且滋生蔓长,到今天将他逼下了台。依他的经验,他一走,无论是共党或桂系,都失去了攻击的目标,他们内部或他们之间便开始冲突,就象民国十六年那样,唐生智东下讨蒋的主力部队张发奎部迅速瓦解,唐生智与桂系厮杀,给他创造了复出的有利时机。但眼下和民国十六年的形势已大不相同了,强盛的共产党野战军不但要吞掉他蒋介石,连桂系恐怕也难幸免,除非李、白投降缴械,而李、白的性格又绝非能接受投降的结局,则最后只有象东北、平津、徐蚌一样覆灭!他失掉了几百万美械装备部队,失掉了中国大陆的地盘,失掉了总统的位置,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不算是最痛心的。他已进入老年,对他来说,这些都行将成为身外之物。而最令他丧魂失魄、惶惶不可终日的,乃是失掉那一方大好墓地,使他死无葬身之所,成为可怕的野鬼游魂,这才是使他感到痛心疾首的啊!蒋介石是国民党的领袖,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最深的人,对于一个失掉自己墓地的中国老人来说,失掉什么能使他更痛心更懊丧呢?他真想去那块未来的墓地上再走一走,察看那如龙的地势,那些龙脊般的山丘、土坡、繁盛的树木,他眷恋那每一寸土地。此时此刻,他真想躺到那墓地上再也不起来。但是,他不能!他此时躺下去,谁来给他建造雄伟的中正陵呢?更使他害怕的是共军进了南京后,会不会将他拉出来鞭尸!
“我一定要再回到南京来!”
蒋介石举起他的手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匆匆走出了中山陵,直奔他的那块墓地而去。侍卫官们不知他要去干什么,忙前后左右地护卫着。
蒋介石为自己选排泊那块墓地,在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间的正中地带,正当紫金山主峰北高峰下面——中山陵则在紫金山的第二峰小茅山南麓。这里形势雄壮,局面开阔,位置适中,左有中山陵,右有明孝陵,面对朱雀(方山西北侧的一座山名)背靠玄武,形胜天生,比明孝陵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还要好。更妙的是紫金山又名蒋山,那是东吴孙权为避祖讳而将钟山改名为蒋山的,想不到一千七百多年之后,此事应验在中华民国总统蒋中正身上,山姓蒋,地姓蒋,国姓蒋,党姓蒋,真是天巧地合,鬼神难测啊!
蒋介石踏着厚厚的白雪,顶着凛冽的北风,来到了他未来的这块墓地上,他在墓穴位置上转着转着,在雪地上踏出一圈又一圈的足迹。蓦地,他不顾一切地蹲下身去,迅速脱掉皮手套,发疯似的用双手死劲挖抠着,扒开积雪,战战兢兢地挖出一杯新鲜的黄土来……
“呜呜……”山野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哭声!
蒋介石从他未来的墓地踏察归来,已近中午时分。在他官邸的会议室中,党政军高级官员正坐着等他前来发表下野讲话。会议室里,黯然无声,空气极为沉重,一个个都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仿佛要开追悼会一般。只有李宗仁在前排正襟危坐,等待着他期待以久的蒋政权更迭,国家权力重新分配的这一时刻。他穿一身藏青色呢子中山装,胸前挂一枚青天白日徽,显得雍容大度,颇有大总统的风采,再也不象去年就职典礼仪式上那窝囊的大副官样了。他内心激动,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如愿以偿的情绪。但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感情,努力在那国字脸上挂着与大多数人相似的沉痛表情。
“让诸位久等了。”蒋介石走进门来,向与会者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沉重的歉疚之色。他换上了一件深色的皮袍子,戴一顶翻毛卷边皮帽,象个有涵养的绅士。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肃穆的气氛有如他刚凭吊过的中山陵。他觉得有些晦气,甚至怀疑选择今天作为下野的日子是否吉利,但不管怎么样,他今天都得演出台前这最后的一幕,从此隐退到幕后去。他开始发表讲话:“诸位,自中正发表元旦文告以来,已二十日,国内之局势,呈急转直下之势……”
蒋介石用微带沙哑的嗓音,将目前的局势作了详细的分析,也许,这是他执政以来,态度最坦率的一次讲话,使听者更感到惊心动魄。
“……军事、政治、财政、外交皆濒于绝境之中,人民所受之痛苦亦已达于顶点。在元旦文告中,我已表明只要和平能早日实现,则个人进退出处,绝不萦怀,而惟国民公意是从。目下,为实现和平,我个人非引退不可,让德邻兄依法执行总统职权,与中共进行和谈,我于五年之内绝不干预政治,但愿从旁协助。希望各同志以后同心合力支持德邻兄,以挽救党国之危机……”
蒋介石象在读一篇沉痛悼词似的,声音低沉,充满无限悲伤。他的这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迅速引起了在座的党政军高级官员们的共鸣。座中不断发出唏嘘之声,有人用手绢抹眼睛扪鼻子,随之是哽咽之声,接着宣传部长张道藩失声痛哭,如丧考妣,社会部长谷正纲边哭边起立大声疾呼:“总裁不应退休,应继续领导,和共产党作战到底!”
李宗仁用眼瞟了一下会场,大部分人都木然地坐着,他感到既悲哀又好笑,心里仍象二十二年前在西花园的石舫上、对何应钦说“让我们来试试”的那番劲头。但那时才三十多岁,血气方刚,现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磨练,早已变成了一块老辣姜了。他虽然没有哽咽抹眼泪,但一副悲伤的样子也颇为动人。
“诸位的心情,我理解,很理解!”蒋介石沉痛地点着头,“这个,这个,事实已不可能,我已作出下野决定了!”
蒋介石说完,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纸前天由陶希圣拟好的文件,放到李宗仁面前,用手指点着,说道:“德邻兄,我今天下午就离开南京,请你立刻就职视事。这里是我替你拟好的文告,你就来签个字罢!”
李宗仁一愣,心里实在没有这个签字画押的思想准备。他环顾会场之上,在一片沉痛的呜咽声中,仿佛有愤怒的声讨和刻骨的咒骂,他担心谷正纲、张道藩他们会突然举起手杖过来讨伐他,责骂他“篡位夺权”。因为,蒋介石在一次讨论他是否下野的会上,曾愤然指责:“我并不要离开,只是你们党员要我退职;我之愿下野,不是因为共产党,而是因为本党中的某一派系!”对此,CC系骨干分子谷正纲、张道藩等人恨死了李、白。
“委员长,我……”李宗仁一向习惯称蒋介石为委员长,现在一急,他又叫蒋介石为委员长了,“这文告,是否先放一放?”
“不必了,我今天就离京,你签了字,我就走啦!一切由你负责了。”蒋介石坦率地说道,他对这个烂摊子,似乎已没有一点信心和感情了。
在蒋介石的一再催促之下,李宗仁也没时间仔细推敲那文告的措辞,当然,从内心说,他也希望蒋介石快点离开,因此,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假思索地提笔在蒋介石替他拟好的文告上签了字。蒋介石仍把那张文告从李宗仁手里收回,放在自己衣袋之中。接着便宣布散会。
“总统!总统!请留步!”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急促地呼喊着,刚走到门边的蒋介石,回头一看,乃是拖着一大把胡须的监察院院长于右任正向他奔来,不得已,他只好站住,问道:“于院长有何事?”
于右任喘着气,深怕蒋介石马上走开,便急忙说道:“为和谈方便起见,可否请总统在离京之前,下个手令把张学良、杨虎城放出来?!”
于右任的话,象磁铁般一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因为今天来开会的这些高级官员中,不乏张、杨遭遇的同情者。他们都知道,蒋介石每次下野,都要杀人。第一次下野时,他杀了前敌总指挥王天培;第二次下野时,他杀了第三党领袖邓演达;第三次下野他能不杀一两个人吗?而最有可能被他杀的便是发动“西安事变”,现在仍被囚禁着的张学良和杨虎城。于右任挺身而出,求蒋介石刀下放人,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蒋介石见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来了,气恼地双手向后一撒说:“于院长,我已下野了,此事你找德邻办去吧!”
“啊——”
于右任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蒋介石便已经匆匆走出门去了。于右任无可奈何地来到李宗仁面前,急喘喘地说道:“德邻,德邻,你一定要想办法啊!”
李宗仁知道,蒋介石是在当众为难他,便也不示弱地把胸一挺,大声说道:“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一定要放!”
蒋介石下野离开南京,照理李宗仁以下党政军要员需到机场送行。总统府第三局局长俞济时亦向大家打了招呼,告知蒋先生下午在明故宫机场登机。李宗仁回到傅厚岗官邸,用过午餐,便率在京的文武大员,直奔明故宫机场,准备为蒋介石送行。可是,他们在寒风之中鹄立了一个多钟头,才临时接到通知,蒋介石改在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登机。于是,李宗仁等又驱车直奔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到达机场,方知蒋的座机已起飞多时了,文武大员们被蒋介石捉弄了一场,扑了两次空,心中懊恼不已。李宗仁倒无所谓,反正蒋介石走了,他既感到轻松,又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面对这残破的局面,似觉肩头有万钧之压力。他回到傅厚岗官邸,郭德洁早已在门口等着了。
“蒋先生已经走了吗?”她喜滋滋地问道。
“走了!”李宗仁点了一下头。
“这就好了!”郭德洁舒了一口气,因为打从李宗仁竞选副总统起,她就盼着有一天能当上中国的第一夫人。现在,这个愿望总算实现了,她怎能不特别高兴呢!她忙上去一把挎住李宗仁的胳膊——颇有点宋美龄的风度,边走边说道:“我给你准备了几样酒菜,让我们来好好地庆贺一番!”
郭德洁把李宗仁拉到他们专用的那间小餐室,侍者便应召而至,把酒菜一一端了上来。李宗仁有个特点,平素不大喝酒,要喝也喝威士忌之类,但若有高兴的事,便要喝上一两杯桂林兰花酒助兴。今天,郭德洁照例为他准备了一瓶桂林三花酒。他们刚把酒杯举起,案几上的电话铃却急促地响了起来,郭德洁只得放下酒杯,不高兴地嘀咕着:“真不知趣,早不打晚不打,偏在这时打!”她抓起听筒,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谁知话筒里的声音比她还冲:“你叫德公来接电话!”
郭德洁听出这是白崇禧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因为白崇禧无论在李宗仁还是她面前说话,都一向是彬彬有礼的,今天何以吃了火药?说话又爆又冲?但她知道这电话是白崇禧从武汉打来的长话,知必有大事,忙用手捂住送话器,对李宗仁说道:“白健生找你讲话。”
“噢。”李宗仁接过电话筒,轻松地说道,“健生吗?老蒋今天下午已经走了。”
白崇禧却非常冲动地说道:“蒋介石下野的文告,我们从广播听到了。全文没有‘引退’或‘辞职’这样的词。老蒋既不引退,又不辞职,你李德公凭什么上台呢?这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应当设法补救!”
李宗仁刚放下电话筒,侍从来报:“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秘书傅泾波先生来见。”
李宗仁一想,司徒大使此时派傅径波来,八成又是老蒋的下野文告问题,便匆匆来到会客室,傅泾波见了李宗仁,也不客气地说道:“司徒雷登大使要我来向李先生传达下面的话:据悉,蒋的下野文告中原有‘引退’字句,是被CC系反对而删去的。为此,李先生将不可能充分地行使总统职权。大使特以私人资格提醒李先生注意,并设法补救!”
没想到司徒雷登大使的看法,竟与白崇禧完全一致,李宗仁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太恨蒋介石了,临下台还耍这一连串的权诈之术,不但愚弄他李宗仁,也愚弄国家名器,愚弄国民。他气得一拍桌子:“老子不干了!”
“德邻,你怎么啦?”郭德洁见李宗仁一送走傅泾波便大发脾气,忙过来问道。
“他太不象话了!”李宗仁又拍了一下桌子。
郭德洁忙过来拉着李宗仁,劝慰道:“你已经是大总统了,犯不着再和别人生这么大的气。走吧,走吧,喝我们的酒去!”
“老蒋在下野的文告里搞了鬼,我哪还有心思喝酒!”李宗仁用眼瞪着郭德洁,怒气冲冲地把白崇禧和司徒雷登大使的话跟夫人说了。
“啊!”郭德洁仿佛听到晴天里响起一声霹雳,急得差点象在李宗仁宣布退出副总统竞选那一刻似的,几乎要失声怮哭起来,原来她高兴了半天,李宗仁这总统职位仍是不明不白地被蒋介石在半空悬着,可看而不可即,她发疯一般叫喊起来:“找吴礼卿!找张岳军!要他们改过来,一定要改过来!”
郭德洁这一叫喊,倒提醒了李宗仁:蒋介石走了,蒋的下野文告只有找吴忠信和张群才能处理。李宗仁马上打电话把总统府秘书长吴忠信找来。
“礼卿兄,蒋先生的文告中并无‘引退’或‘辞职’等字样。如此则一月二十一日以后的蒋先生究系何种身份?我李某人又系何种身份?所以蒋先生的文告必须修改,要在‘于本月二十一日起’一句之前,加‘决身先引退’五字,由中央社重新播发,《中央日报》明日见报。”
吴忠信把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苦笑道:“德公,蒋先生的文告,谁敢更改呢?”
“不管谁的文告,都要以宪法为准绳。”李宗仁说道,“根据宪法第四十九条上半段,‘总统缺位时,由副总统继任’,所谓‘缺位’,当系指死亡和自动引退而言……”
“德公,”吴忠信摇着手,打断李宗仁的话,“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愿以老朋友的资格提醒你,你要知道蒋先生的脾气,现在,毛人凤他们的人在南京到处活动,说不定连你身边的侍卫人员也难免有他们的人。我看你还是不要再争了,宪法是约束不了蒋先生的,争得不好,连你的生命安全都难保!”
没想到吴忠信这话不但没吓倒李宗仁,反而使李宗仁心中的愤懑之情象干柴遇火一般,咬地一下燃烧起来,他军人的血性顿起,把两只衣袖往上一捋,然后用握着拳头的手在腰上一叉,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大叫道:“我李某人一生统兵作战,出生入死,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值此党国存亡之秋,我绝不是斤斤计较名位,倒是他蒋先生处处不忘为自己打算。他在文告中预留伏笔,好把我当作他的一块挡箭牌,他则在幕后事事操纵,必要时又东山再起。我顶起这局面,如名不正,言不顺,则无法执行总统职权,不论为和为战,皆无法贯彻主张。与其不明不白地顶一块空招牌,倒不如让他蒋先生自己干的好!”
李宗仁这一席话,把蒋介石下野的预谋揭露得淋漓尽致,也把他坚持要修改文告的理由说得凿凿有据,他那义愤填膺、绝不屈服的态度,把个吴忠信一下给镇住了。
“德公,”吴忠信见李宗仁吓不倒,也不敢再来硬的了,因为他是奉蒋介石之命,代替吴鼎昌出任总统府秘书长,是专门为抬李宗仁“上轿”而来的,如果逼得太紧,李宗仁不肯上“轿”,岂不适得其反,到时如何向蒋总裁交待呢?因此吴忠信忙把话锋一转,说道:“蒋先生的文告是交给张岳军处理的,不知他有转圜的办法没有?”
李宗仁也正要找张群,见吴忠信一说,便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他拉上吴忠信就走:“我和你一起找张岳军去!”
到了张群府上,张正在指挥家人收拾东西。原来三天前,蒋介石已任命他为重庆绥靖公署主任,他准备回四川老家为蒋介石巩固大西南去了。吴忠信和李宗仁说明了来意,张群略一沉思,便说道:“看来,此事只有打电话去向蒋先生请示了。”
李宗仁一听,不由火又上来了,这不是蒋介石躲在幕后,拿他当木偶玩弄吗?他本想发作,但转念一想,待张群和蒋介石通了电话看他怎么说再讲。于是李宗仁说道:“那就请岳军兄给蒋先生打电话吧!”
蒋介石由南京直飞杭州,此时住在杭州笕桥航空学校内,张群的电话一下便打到笕桥航校,电话接通之后,张群便将李宗仁要求修改文告之事向蒋介石报告。因李宗仁也坐在电话机旁边,蒋介石的话,他也能清楚地听到。
“嗯,这个,这个,”蒋介石哼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就照李德邻的意思改吧。”
张群是蒋介石的心腹,又是一个极为圆滑之人,他见蒋介石似有让步之意,忙提醒道:“请问总裁,是按照宪法第四十九条上半段修改,还是按下半段修改?”
“嗯,这个,这个,这个,”蒋介石又哼了好一阵子,才答道,“就按下半段的意思来改吧。”
张群放下电话后,对李宗仁道:“德公,蒋总裁口谕,他的下野文告按照宪法第四十九条下半段‘总统因故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来修改。即改为:爰特依据中华民国宪法第四十九条‘总统因故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其职权’之规定,于本月二十一日起,由李副总统代行职权。”
“不行!”李宗仁一口否定这个修改意见,“蒋先生在离职前一再要我‘继任’,绝未提到代行二字。现在蒋先生所引宪法第四十九条下半段,‘总统因故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所谓‘因故不能视事’当系指被暴力劫持而言。今蒋总统不是‘因故不能视事’,他是‘辞职不再视事’,则副总统便不是‘代行’,而是‘继任’。因此应将‘于本月二十一日起由李副总统代行总统职权’一句,改为‘于本月二十一旧起由李副总统继任执行总统职权。’”
张群为难地说道:“蒋总裁可没有这样说呀!”李宗仁知道,张群一向唯蒋之命是从,有蒋介石走狗之称,对蒋刚才在电话里讲的,他如何敢动一个字?看来此事不找蒋介石是解决不了的。李宗仁便对张群道:“请岳军兄再给蒋先生打电话!”谁知,张群把电话打到笕桥航校后,一侍从副官答曰:“总裁出去了。”再问:“何往?”答曰:“不知何往。”
“德公,蒋总裁下野后,已闻有欲息影林泉向往闲云野鹤之趣,不唯今晚找不到他,恐今后亦难找矣!”张群摇着头,放下电话后,看着李宗仁说道。
“德公,我看蒋先生这样说一也有其法律作依据的。因为他虽辞职,但未经国民大会批准;而德公以副总统继任总统,也尚未得国民大会之追认,故此以代总统称之亦合法统。”吴忠信灵机一动,忙为蒋介石的话找法律依据。
李宗仁冷笑一声:“嘿嘿,礼卿兄,你不是说过,宪法也约束不了蒋先生的吗?现在为何倒替他去寻找法律掩护呢?宪法上并未规定总统辞职要国民大会批准,副总统继任要国民大会追认呀!”
“这,这……”吴忠信一时语塞。对李宗仁既吓不倒,也说不服,蒋介石也不会再让步了,对此,他如何才能把李宗仁拉上“轿”去呢?
“不按我的要求改过来,我绝不就职!蒋先生走,我也走!他回溪口,我往桂林,这个烂摊子,谁要谁就来顶!”李宗仁越来越强硬,事情到此,已成僵局。
“德公,目下局面危急,国家兴亡都寄托在你身上啦,我看你就先就职吧!”吴忠信只有苦苦哀求这最后一手了。
“德公,蒋总裁已说过了,他五年之内不过问政治,你无论是‘代行’,还是‘继任’总统职权,不都是一回事吗?”张群也来劝道。
李宗仁本是个厚道之人,在吴忠信和张群劝驾之下,心里那股火气渐渐熄灭了。他冷静下来,倒不是为吴、张二人所说服,而是产生了一种凄凉之感,国家都快没有了,还闹什么“代”不“代”呢?此时此刻闹得太凶了,人民是不会谅解的呀!不如先上台干起来再说,为和为战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也算对得起国家和人民了。想到这里他哨然长叹一声,说道:“既如此,我就勉为其难,权当这个代总统罢!”
吴忠信见李宗仁最后终于同意“上轿”了,顿时喜形于色,忙说道:“德公有德有仁,真乃党国之福也!”
这便是李宗仁出任“代总统”的由来。由张群府上归来,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郭德洁一直等在门口,见李宗仁拖着沉重的步子归来,忙问道:“文告修改了吗?”
“改了!”李宗仁并无欣喜之色。
“改了就好!改了就好!”郭德洁一听文告改过来了,欢喜得什么似的,因为这样一来她可以成为真正的第一夫人了。她是很看重名位问题的,跟李宗仁结婚时,李宗仁已有元配夫人李秀文了,为了争到正式夫人的地位,她没少费心思,后来果然如愿以偿,李宗仁让她在事实上取代了李秀文的地位。现在,蒋介石下野,李宗仁当了总统,她也就取代宋美龄成为中国的第一夫人了,她怎能不高兴呢?
李宗仁回到家中刚坐下,点上支香烟吸了儿口,白崇禧从汉口又打长途电话来询间文告的补救情况了,看来他简直比李宗仁还着急。
“改过来了,是按宪法第四十九条的下半段来改的……”
李宗仁把他和吴忠信、张群的谈话及蒋介石在电话里讲的,统统对白崇禧说了。
“晦,德公!你呀——”白崇禧听着便大声地埋怨起李宗仁来了,“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平素敬慕韩信,他在电话中讲的这句话,便是《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刘邦对韩信讲的,看来小诸葛对这“代总统”也深为不满,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论代与不代,维持的时间都会是一样的。孙中山以临时大总统开中华民国之先河,轮到他李宗仁以代总统来收场,也许是历史的一种巧合罢,想到这里,他倒反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