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宗仁正为黄绍竑心灰意冷,撇下他和白崇禧不顾,独自跑到良丰花园隐居而犯愁的时候,张发奎也找上门来说:“德公,我们还是散伙吧!我准备取销第四军的番号,把军中现有公积金分发官兵,作为薪饷,以便回籍,自寻生路。”
“向华兄,”李宗仁心头又涌起一潭苦水,打败仗不可怕,最怕内部军心涣散,将领萌生异志。黄绍竑不干了,张发奎也闹着要走,这个局面,他和白崇禧如何顶得住?李宗仁只得强打精神,安慰张发奎,“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不要消极,目下蒋、冯、阎中原大战胜负未分,我们只要解了南宁之围,便可重振旗鼓。”
张发奎摇着头,说:“德公,你叫我不要消极,可是我的第四军只剩下了几百条枪,我现在毫无凭藉,拿什么去重振旗鼓呢?我想把他们解散了,不想回家,仍愿当兵吃粮的,你就把他们收下吧!”
“不!”李宗仁断然地挥着手,“向华兄,我们虽然不是一个系统,但同站在一条反蒋的堑壕里,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第四军是一支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绝不能取销番号解散,你没有兵,我给你兵,你没有枪,我给你枪!”
“德公!”张发奎听了李宗仁这番话,虽颇为动容,但他知道,李宗仁的桂军也和第四军一样,经过花县、北流、衡阳三战三北之后,也是损失惨重,目下粮饷、兵源和武器装备也都甚为缺乏,桂军的日子也极为艰难,李宗仁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兵和枪送给他张发奎来维持第四军的命脉呢?
“德公,还是算了吧!”张发奎毫无信心地摇着头,“你手中只有半碗饭,你也饿,我也饿,我怎么忍心吃掉你那半碗饭呢!”
“不!”李宗仁一把抓住张发奎的手,“向华兄,我们患难与共,我这半碗饭,也要分你一半,虽然大家都吃不饱,也总不至于饿死罢!”
“德公,你……唉!”张发奎只感到心酸。
“向华兄,我决定马上整编部队,将第七军梁重熙师和第十五军许宗武师这两个师的番号取销,将该两师的装备和少校级以下官兵五千余人,统统拨归你补充第四军,以恢复其战斗力!”
“德公!”张发奎激动得眼泪直流。
第七军师长梁重熙在衡阳外围的探山战死,第十五军师长许宗武由于在衡阳之战中擅自撤退,张发奎曾请李、白将许枪决,以谢三军,许闻讯后即仓皇逃遁。为慰留张发奎,李宗仁便将这两师官兵拨给第四军。请张开往柳城整编。随后,李宗仁也将他的总司令部由桂林移往柳州,只留梁朝玑师守桂林。不料,李宗仁刚抵柳州,拨给张发奎的那两师桂军的官佐,全部跑到总司令部来向李宗仁告状诉苦。原来,张发奎对李宗仁拨补的桂军,只收下士兵和枪支,将各级官佐悉数退回,交司令部另行安置,而易以他的第四军原有的心腹股肱。十分明显,张发奎因怕李宗仁以“输血”的手腕将他的第四军变成桂系部队,因此将这两师的军官全部退回,用自己的心腹统率桂军士兵,以便易于“消化”,将获得补充后的第四军仍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总司令,张发奎是条吃人不吐骨的恶狼,我们这样帮助他,他却反咬一口,将我们的部队夺去。对这样的人,必须赶快除掉,否则,日后他羽毛丰满,将对我们团体大大不利!”一位有些见识的营长忙向李宗仁陈述利害。
“对!请总司令立即下令,把我们的弟兄们召回来!”
“在宜昌时,他就吃了我们一个整编师,现在,他又吞了我们三个团!”
……
被张发奎解除职务的这些营、连长们,心中愤慨异常,群情鼎沸,说得又颇有道理。李宗仁深恐事情闹大,把张发奎逼走,只得以好言相劝:“弟兄们,你们受点委屈不要紧,现在没有兵带,先到军校去深造。到时,有了部队,我给你们每人提升一级:现在当营长的,升为团长,当连长的升营长,当排长的升连长,我李某人是绝不会忘记你们的!”
“总司令,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个人吃点亏吗?我担心的是张发奎这个人,他必不肯死心塌地为我们团体效力,一旦羽毛丰满,他不咬我们一口,也会飞去。”那个颇有见识的营长仍在陈述他的意见,“总司令,我们现在这样困难,只能养猪,不能养狼呀!”
“这位弟兄的意思我明白。”李宗仁拍拍那位营长的肩膀,“就请你留在我身边当个参谋如何?”
“报告总司令,我想带兵!”那营长立正答道。
“好,只要有了部队,我第一个升你为团长!”李宗仁又在那营长肩头上拍了拍。
张发奎的情绪,总算稳定住了。第四军得到这几千人的补充,仍编为两个师。薛岳任第十师师长,吴奇伟任第十二师师长。李宗仁刚喘一口气,可是,黄绍竑在桂林又出了问题。这天,机要室主任慌忙拿着两份电文来给李宗仁,李宗仁看时,这是黄绍竑在桂林发出的《马电》,一份给李宗仁,要求辞去副总司令及所兼的广西省政府主席、第十五军军长三职;另一电给蒋介石,呼吁和平息兵。黄绍竑此举,真是在桂系的后院放起火来,把个李宗仁烧得团团乱转。他即令总部政务处长朱朝森和军法处长张君度到桂林,把黄绍竑由良丰花园立即接到柳州来。黄绍竑见李宗仁派军法处长来接他去,心想这回到柳州少不了要受“军法从事”了。到了柳州总部,他径直去见李宗仁,把身上的军服脱下放到李的面前,然后默默坐下。
“季宽呀!”李宗仁几乎要落泪了,“我现在撑着这条破船,已经够苦的啦,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不要再顺风放火啦!”
黄绍竑抬头,看着李宗仁那凄苦的神色,又忙把头垂了一下去:“你,枪毙我吧!”
“你说哪里话来!”李宗仁啼嘘了一声,“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想当初,你在玉林拔队而去,要打要杀,那时就不会放过你,何至于今日!”
黄绍竑怔怔地坐着,他相信李宗仁说的是实话。但他又不得不问一句:“既如此,为什么要派军法处长去把我叫来?”
“我又没有时间去请你,而别人又绝对请你不动,只好派军法处长去了!”李宗仁凄然一笑。
“但我是决不再干了的!”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干不干由你,但是我们总归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呀,你不应该公开表示决裂,授人以柄!”李宗仁坦开肺腑,真诚地说道,“如果我和健生在广西站不住,团体垮了,你去投老蒋,他会重用你吗?你出去,是作为我们团体的一只棋子出去的,而老蒋也会将你作为一只棋子来对付我们,只有我们与老蒋仍在棋盘上厮杀,你出去才会有作为,在老蒋面前才会有一种别人无法替代的特殊地位!”
“德公!”黄绍竑激动得热泪盈眶,李宗仁虽处在自顾不暇的危难之境,但对他闹分裂给团体找麻烦的做法不仅不计较,反而为他的前途分析得那么深刻而周密,黄绍竑怎不感到愧疚和激动呢?
“你就先在柳州休息一段时间吧,待我们把围攻南宁的滇军赶走,道路通了,我再送你由龙州出去。”李宗仁说道。
黄绍竑辞别李宗仁,几天后,他带了几名随从,到柳州城外十几里路的沙墉勘察地形,在那里开辟了个林场,取名“茂森公司”,以种桐油树为主。有人问他,这种桐油树,名叫三年桐,要三年才能开花结果,现在种,还能收获吗?黄绍竑答:“我把树种在广西这块土地上,即使我不能收,也可让他们收啊!”
“他们”是谁?黄绍竑不说,别人也不再问,但黄绍竑心里是明白的。他离开广西之后的十几年,他的言行,他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他这句话下了最好的注脚!
黄绍竑既然甘愿去种桐油树了,李宗仁便任命白崇禧为副总司令兼前敌总指挥,任命黄旭初为第十五军军长,以白、黄两人取代黄绍竑之职权,将李、黄、白三位一体的领导体制调整为李、白、黄的领导体制,三人姓氏仍相同,只不过白、黄调整了一下位置。
人心稍定,内部粗安,李、白、黄席不暇暖,夜以继日地抢修着他们那条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浪掀沉的“破船”。接连两封电报,又把他们那本来已经绷得很紧的神经,拉到了欲断将裂的边缘。叶琪奉命北上观察局势,与冯、阎、汪精卫等多有来往。这天,他从北平给李宗仁发来一封急电,报告张学良发出和平通电,派东北军入关,直捬冯、阎之背。冯、阎猝不及防,鏖战了数月的蒋、冯、阎中原大战至此结束。汪精卫的扩大会议已经散伙,冯、阎已通电下野。
南宁守将韦云淞急电报告:滇军以数师优势兵力,围攻南宁两月有余,南宁守军兵单力薄,粮弹告罄,难以久持,望速派兵解围。
李宗仁刚阅过这两封要命的电报,参谋处长又呈上一电:“德公,粤军余汉谋部已由贵县进至宾阳,邕柳交通已被切断!”
李宗仁觉得,自己的咽喉部被卡得连气都快不能出了!
“请白副总司令、黄、张、杨三位军长前来开会!”李宗仁即命参谋处长通知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白崇禧、黄旭初、张发奎和杨腾辉应召来见李宗仁,李宗仁将那三封电报交他们传阅。白崇禧看得最快,马上仰头长叹一声:“东北危矣!”
张发奎却奇怪地问道:“健生兄,冯、阎垮台了,老蒋即将腾出手来对付我们,我看是广西危矣!”
白崇禧摇了摇头,颇痛心地说道:“广西亡省,不过亡给蒋介石或者陈济棠、龙云之辈,总算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我们失败了也没有历史责任,子孙后代不会责骂我们;日本觊觎东北久矣,蒋介石命张学良率兵入关,虽则打败了冯、阎,却给日本以可乘之机,东北亡省,必亡于日本之手,老蒋和小张将何以向国人交代?他们这一笔账,将来的太史公是要记下来的!”
李宗仁因白崇禧曾在平、津住过,对东北问题又下过一番苦心研究,知他说的颇有根据,遂也点头道:“东北从此恐怕要多事了!但是,那边的事情我们管不到,我们必须在老蒋腾出手来对付广西之前,击退宾阳、南宁之敌,才有回旋之余地。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大任务:一是打粤军,一是打滇军,孰先孰后,请诸位认真考虑。”
张发奎因李宗仁在艰难之中尽力补充装备了第四军,他把那些桂军官佐退还李宗仁后,李宗仁又不计较此事,张发奎为此颇受感动,当下便拍着胸膛请缨:“德公,第四军自进入广西以来,与粤军三战三北,我们四军将士经过这些挫折,再不能在战场上听到‘丢那妈,契弟!’的喊叫声了,如打滇军,四军愿当先锋!”
白崇禧也考虑到桂、张军被粤军三败之后,官兵对与粤军作战皆有所畏惧,余汉谋部是陈济棠的精锐,又有李扬敬师助战,一时啃不动这块骨头,而援救南宁又是当务之急,便说道:“拟避开宾阳之粤军,绕道上林、武鸣,去解南宁之围。”
李宗仁道:“此策虽善,不过大军绕道于丛山峻岭之间,颇费时间,南宁守军兵力单薄,恐难久持,如在援军到达之前城破,我军必陷于滇、粤两军的夹击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白崇禧道:“可即派一高级将领率一支精干的小部队,携带现金、弹药等先进入南宁,以稳定军心,并加固城防工事,固守待援。”
白崇禧刚说完,黄旭初便道:“这是个好办法,我愿率兵一营先行突入南宁,与世栋共守危城!”
“旭初兄,你是军长,责任重大,怎可去冒此风险?我看派一员师长去即可!”李宗仁忙制止道。
“旭初兄去最好!”白崇禧对黄旭初的胆识十分赞赏,说道:“以旭初兄之地位及威望进入南宁城内方能稳定军心。”
“可否带一个师进去?”李宗仁觉得黄旭初率一营兵力太少。
“城内粮食将尽,不能多带部队,一营足矣!”黄旭初道。
“滇军围城部队约两万人,旭初兄只一营兵力,如何能进入南宁城内?”张发奎也感到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黄旭初早有入城之计,却显得有些踌躇的样子,向白崇禧道:“请健公教我入城之计。”
白崇禧笑道:“这有何难!我即密电南宁韦世栋,教他施用骗敌计,派数名南宁籍之士兵,穿便服潜出城外,向城外一带乡民放风,只说黄旭初军长日内即由柳州率领大队人马回来,扫荡滇军,解围南宁。韦世栋在城内则故意大造准备开城与黄军里应外合之声势。滇军不知虚实,恐受内外夹击的危险,必网开一面,将围城部队撤向西乡塘和心圩一带,旭初兄可从容不迫,就近筹集部分粮食,一同运入城内。城内添兵加粮,军心尹振,不出十日,我即率大军攻抵城下,那时旭初兄可与我里应外合,率军冲围夹击滇军。”
黄旭初的入城计其实与白崇禧说的完全相同,甚至如何虚,如何实,如何筹粮、运粮他都设想到了,他却在众人面前要白崇禧给他耳提面命一番。白说罢,他即装得五体投地的样子说:“虽孙武、孔明之谋亦不出健公之右矣!”
白崇禧接着又命参谋挂起军用地图,他指着地图说道:“余汉谋部粤军已占宾阳、芦圩,与卢汉的围城滇军前后呼应,我军解南宁之围,有如虎口拔牙,稍有闪失,便有被困围于武鸣、上林一带山地的危险。我们避开宾阳之敌,进入上林、武鸣后,为防粤军拊我之背,需置疑兵之计。”
白崇禧对杨腾辉道:“杨军长,你也率兵一营,随黄军长那一营之后开进,进入宾阳境后,黄军长向南宁开进,你则转于上林、隆山、武鸣之间,来回活动作疑兵。”
“是。”杨腾辉牙齿上咬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站起来答道。
白崇禧是个细心之人,他见杨腾辉自升军长之后,但凡开高级军事会议,有李宗仁在场,杨必不敢抽烟,今天却大模大样地叼起一支雪茄来,自然引起了白崇禧的注意。他皱着眉头,盯了杨腾辉一眼,杨却若无其事,仍在吞云吐雾。
白崇禧扭头对参谋处长道:“令副军长廖磊派第二十一师罗活团进入宾阳以南之思陇附近,对宾阳之敌布置防御,固守阵地,没有命令,不得撤退。”
“是!”
“令梁瀚嵩到宾阳、上林、迁江一带发动民团,持用第四、七、八、十五各军、师、团之番号旗帜,到处活动,广造声势,迷惑敌人。”
“是!”
“令梁朝玑师由迁江方面向宾阳之敌取佯攻态势,与梁瀚嵩虚实配合,牵制余汉谋的粤军。”白崇禧在地图上沿宾阳一带画了许多支虚虚实实的箭头,然后说道,“余汉谋不知我底细,必不敢抽兵袭扰我南宁援军之后。”
“健生兄,他们都去厮杀,我老张干什么啊?”张发奎见白崇禧调兵遣将,却没有分配他第四军的任务,急得大叫起来。
白崇禧笑道:“我们一同上南宁去!”他回头对李宗仁道:“德公坐镇柳州,安顿桂、柳后方。”
“好!”李宗仁见白崇禧布置得极为周密有方,忙点头赞同。
“请德公多关照季宽,叫他只管在沙塘种桐油树,不要再发什么通电啦!”白崇禧最不放心黄绍竑,生怕他又在后方生出乱子来,因此特地说道。
李宗仁笑道:“放心,季宽是说话算数的人!”
布置就绪后,各路部队开始行动,黄旭初军长率兵一营,已顺利通过宾阳,并冲破滇军之防线,进入南宁城内与韦去淞会合,即由黄担任守城总指挥官。杨腾辉军长率军部特务营插入思陇后,即转向武鸣境内之天马、陆斡、两江、雷圩、杨圩、隆山、金钗、渡口,一路行踪诡秘。在武鸣转了一阵,杨腾辉又折向上林之思吉、古篷、三里、白圩,最后回到他的老家青泰。他骑着高头大马,缓缓登上一座山坳,山坳下边,便是他的老家。到了坳顶上,杨腾辉举着马鞭极目四望,牙齿上咬着支烟卷,真有飘飘然如腾云架雾之感。想当年,他还是个穷学生的时候,和几个同学从家里背米到县城上学,当他们爬到这个山坳顶上的时候,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几个同学愁眉苦脸,哀叹着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杨腾辉却口出豪言壮语:“现在我背米上学,将来我要骑马回家!”如今,当年的豪言壮语竟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他荣升军长,果然骑着高头大马回家了!他激动得张口对群山大叫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
群山也跟着呼应着,高喊:“我回来了!”
杨腾辉惬意极了,又抽出手枪,朝天连放三枪,亦令部下放一阵排枪助威。这一阵骤然的枪声,直吓得山下的人家惊惶四逃,以为土匪来打劫了。杨腾辉看了哈哈直笑,他骑在马上,在这个山坳上又发出了豪言壮语:“现在我当军长,骑马回家;将来我当了省主席,当了总司令,我要坐着小汽车回家!”
杨腾辉觉得,他骑着的马似乎已经变成一辆神气十足的小汽车了。刚败回桂林的时候,杨腾辉见李、黄、白、张一个个垂头丧气,黄绍竑公开表示消极不干了,张发奎闹着要散伙,军心动荡,官兵惶然。广西又处于粤军和滇军的分割包围之中,满目疮痰,破败不堪。杨腾辉暗自忖度,估计李、白必将垮台。他是个惯于看风转舵之人,又见吕焕炎死于非命,黄权、蒙志已被扣押,他部下原来的两名旅长,梁重熙在衡阳战死,谢东山在部队整编时又被白崇禧裁汰,而他本人虽被李、白提升为军长,但却不被信任,白崇禧派廖磊来当副军长,实质上是为了取代他。杨腾辉感到跟着李、白绝无前途,因此暗中派他的副官处长李彦和亲信钟子洪到广州去找陈济棠,要投粤靠蒋。到柳州后,钟子洪即由广州潜回,向杨腾辉报告,陈济棠已将他的要求电达蒋介石,蒋已决定任命杨为广西善后督办,要杨倒戈反李、白,然后收拾广西残局。并说委任状随后由李副官长带回来。杨腾辉暗中欢喜了一阵,因此在柳州出席军事会议时,他也敢当着李宗仁的面咬烟卷了,因为过不了多久,广西这块地盘就是他姓杨的啦,他也该神气一下了!当李、白决定向南宁进军的时候,杨腾辉觉得机会来了,他决定把部队拉到宾阳去,与粤军余汉谋部联合行动,从后面猛击白崇禧,将白部围歼于宾限、武鸣之间,经这致命的一击,李、白必将彻底完蛋。可是,杨腾辉终于没有动手。一是蒋介石的委任状还没有到手,他怕陈济棠为了报复他骗那二十万块钱的事,从中捉弄他,他要亲自拿到蒋介石签发的委任状才放心;二是这次军事行动,白崇禧突然令他只带一营兵力去布疑兵,实际上是剥夺了他的指挥权,他不得不服从命令,心情怏怏率队出发。直到转回家来,上了这座山坳时,心中才豁然开朗。他相信,自己的命好,命运是不会捉弄他的,因此他又一次在这山坳上发出了豪言壮语,只待副官长李彦把蒋介石的委任状一带回来,他就立刻率部跟余汉谋一齐行动。将白崇禧打个措手不及,然后收编桂系部队。
杨腾辉下得山来,骑马进入村子,回到老家住下,每日摆酒设宴,款待亲朋故友。他住在家里,等李彦将蒋介石的委任状带回来。青泰距宾阳不远,若要与粤军联系,只要翻过几座山便可。杨腾辉暗想,你白崇禧诡计多端,对我使用调虎离山之计,这下倒成了放虎归山啦!杨腾辉越想越得意,住在家中只是喝酒打牌,早把布疑兵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杨腾辉只是得意了大约七、八天。这天,前敌总指挥部的一名参谋,带着总部的十几名卫兵,突然出现在杨腾辉家里的大厅上,那参谋将白崇禧总指挥的一份手令交给正在打牌的杨腾辉。杨腾辉接过一看,脸色顿时煞地白了。白崇禧命令他即率部由上林进入武鸣的马头,到苞桥与白汇合,不得有误。杨腾辉把那双三角眼又眨又转了好一阵子,心头仍在咚咚乱跳着:白崇禧已经侦知我的行动计划了?从广州带回委任演的副官长李彦被李、白扣押了?陈济棠把我出卖了?杨腾辉咬碎了一包三炮台烟卷,也猜不透白崇禧这个手令的秘密!那么,是否奉令去武鸣与白汇合呢?如果行动计划已被白侦知,去苞桥则必被扣留无疑,吕焕炎、黄权、蒙志等人的下场,更使杨腾辉怵目心惊,白崇禧是个精明的铁腕人物,对一切叛逆者的处置都从不心慈手软!投粤?带着特务营翻过山去宾阳找余汉谋,带粤军追袭白崇禧之后。杨腾辉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他手上的本钱太少,带一个特务营投奔粤方,岂能受陈济棠和蒋介石的重视?同时,白崇禧行踪飘忽诡谲,白的主力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杨腾辉根本不知道。他又咬碎了一包三炮台烟卷,也不知何去何从?托病?赖着不走!这是违抗军令的事,正好授人以柄,白崇禧可以据此严厉制裁他。一切的一切都想过了,三炮台烟卷咬了一地,杨腾辉没有一条可走的路!忽然,一抬头他看到了对面那条崎耸端延的山坳,心里不由一振。他是相信命运和风水的,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曾在几十年前作下预言,那条坳是个龙脊,杨家村里将来要出将军和封疆大吏。这事不正是应验在他身上了么?将军他已经当上了,封疆大吏不就是省主席、督办么?蒋介石的委任状一到,他就是堂堂的广西善后督办了,啊!命中注定,他还要升官的。杨腾辉释然了,牙齿上咬着根烟卷,望着那蜿蜒如龙的山坳,嘿嘿直笑。当他带着特务营重又登上那山坳时,又再一次有腾云驾雾,扶摇直上之感。他笑眯眯地丢给前来送行的乡长一根三炮台香烟和一句话:“这里要修公路啰,当然,风水和龙脉是不能破坏的!”
促使杨腾辉奉命去武鸣苞桥与白崇禧汇合的因素,除了山坳的风水龙脉之外,便是他想要尽快返回部队,以便能抓到指挥权,一旦蒋介石的委任状到来,他好能及时率部倒戈投粤靠蒋,否则两手空空,何能成事。杨腾辉按照白崇禧手令规定的路线,由上林出武鸣、经马头到达苞桥后,果然与白崇禧、张发奎、廖磊等人相会,桂、张军的主力都集结在这一带。杨腾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一座大院来见总指挥白崇禧。
“杨军长,你和浩川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白崇禧微笑着,一见面便褒奖杨腾辉。
“全靠健公英明指挥!”杨腾辉见白崇禧不但不逮捕他,反而给予褒奖,那颗七上八下如打水吊桶一般的心,才略略平静一些。随后,杨腾辉得知,白崇禧这次对粤军余汉谋部所采取的迷惑困扰计非常成功,余汉谋呆在宾阳始终不敢乱动,白崇禧率领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进了武鸣苞桥。白令杨率部来此,乃是为了集中力量突破滇军对南宁的包围圈,达成解围之目的。杨腾辉这才松了一口大气。他见白崇禧对自己投粤靠蒋的计划尚无所知,便又秘密派亲信钟子洪潜往广州,找副官长李彦通过陈济棠向蒋介石催讨那份使他尽快发迹为“封疆大吏”的委任状。
白崇禧率四、七两军主力到达苞桥后,侦知滇军以四个团的雄厚兵力封锁着由武鸣进入南宁的孔道高峰坳,心里不禁焦急起来。原来,由武鸣至南宁虽然只有四十余公里,但是却被大明山由东北方向蜿蜒的一支脉银屏山从中隔断,从武鸣至南宁或从南宁至武鸣,必须翻过高峰坳才能到达。陆荣廷为了来往便利,曾于民国三年从武鸣修了一条公路直达南宁,这条公路便是穿过高峰坳,在险峻的峰谷之间回旋二十余公里。而高峰坳雄踞群峰之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历来守南宁者,必守东北方向的昆仑关和西北方向的高峰坳。民国十四年初夏龙云率滇军入桂,占领南宁后,曾派兵固守高峰坳和昆仑关。李宗仁、范石生进攻南宁是由宾阳南下攻昆仑关进入南宁外围的。这次白崇禧因宾阳驻有粤军,乃避往武鸣,欲出高峰坳而攻南宁。可是高峰坳早被滇军封锁,白崇禧如强攻高峰坳,必损兵折将,即使到得南宁城外,也成穷弩之末了,不但不能解南宁之围,且有被歼于坚城之下的危险。白崇禧正在踌躇之中,忽接黄旭初由南宁城内发来的急电,告知城内粮食已全部食光,如大军近日内不至,全部守军即成饿殍!
白崇禧平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
“报告总指挥,据张团董称,由苞桥经邓广、罗涪至葛圩,在葛圩之南有小路,土人叫做祁齐路,穿过银屏山,可到达邕宾路之四、五塘。”第七军副军长兼第二十一师师长廖磊来报。
“啊?”白崇禧心中一喜,即命廖磊将张团董请来问话。
“总指挥,路是有一条啊!”胖胖的张团董小心翼翼地摇着头,“但山路崎岖,不仅炮兵马匹和笨重器械无法通过,便是徒手攀越亦殊艰准!”
“为什么?”白崇禧皱着眉头问。
“这条小径,平时乡人防匪由南宁方面侵入,打家劫舍,除在路上和路旁布满竹钉外,但凡山涧深壑中可通行的独木桥皆已毁掉,平常人是无法通过的。”张团董道。
“你亲自走过这条山路吗?”白崇禧问。
“没有!”张团董又谨慎地摇起头来,“不过,只要到了葛圩,是能找到向导的。”
“就请你跟我们到葛圩去物色向导如何?”白崇禧道。
张团董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到葛圩去找向导可以,可是,我……难以奉陪过银屏山呀!”
白崇禧道:“只要你能为我们找到向导就行了,不要你过山。”
白崇禧随即传下命令,大军由苞桥经邓广、罗涪转向葛圩。到了葛圩,张团董果然找到了一名六十余岁的壮族老猎人。白崇禧问那老猎人:“老伯,从银屏山去南宁的小路,你识得吗?”
“走过百几十遍啰,脚毛都掉了一大把,怎么不识得!”那壮族老猎人豪迈地答道。
“我们要到南宁去打红头军,请你为我们带路,我有重赏!”白崇禧道。
“重赏?”那老猎人把白崇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嘿嘿一笑,“长官,我到哪里去领赏呀?”
白崇禧即命副官取出一包光洋,交给那老猎人。不想老猎人却摇手道:“我们山里人做事实打实,事还未成,怎好要你的金银?”
“也好,到了南宁,我加倍赏你!”白崇禧颇有入乡则俗的意思,也不勉强。
“到了南宁,我找哪个去讨赏呀?”老猎人笑道。
“我就是白崇禧,本人说话从来算数,你要不信,我可先给你写个手令。”白崇禧说罢随即用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赏向导光洋壹百块”的手令。
“不必,不必!”那老猎人笑着直摇头并不接那手令,“看见麂子,追到才算数!”
“你……”白崇禧不高兴了,“到底带不带路?”
“白总指挥,”张团董忙道:“他的意思是,即使带路,你们也走不了那条小路!”
“啊,”白崇禧点了点头,对那老猎人道,“老伯,只要你能走,我们就能走,作为本军的最高指挥官,我要亲自跟着你走出银屏山!”
“好!”那老猎人眨着一双精悍的小眼睛,从白崇禧手中拿过那张写着“赏向导光洋壹百块”的字条。
白崇禧在葛圩给南宁黄旭初发出电令,定于两日后(即十月十三日)大军抵南宁城外,要黄率守军冲围而出,内外夹击敌军。白崇禧同时命令四、七两军,将炮兵马匹、无线电台、大行李等笨重东西,全部存放葛圩。命廖磊率第二十一师为前卫,昼夜兼程,通过银屏山,限十月十二日到达邕宾路上之四塘圩,十三日上午到达南宁郊外之林垦区。张发奎和杨腾辉率大队随后跟进。全军在葛圩杀猪宰牛,饱食一餐,只带一天干粮和身上枪支弹药,向银屏山进发。
白崇禧破釜沉舟了!
银屏山坡高崖陡,谷深岩幽,峰峦层叠,险峻异常。廖磊亲率一尖兵连随那壮族老猎人在前探路,白崇禧则带着他的卫队营,紧跟着尖兵连之后前进,他脚穿与士兵同样的草鞋,用一节细小的麻绳,拴着两只眼镜腿,绑在脑后,攀着岩石艰难前行。犬牙似的利石,铁丝网般的刺丛,把他的手和脸,划出一道道血痕;将他的衣服,勾出一个个破洞。他不皱眉,不咬牙,只是不时腾出手来,摸一摸脑后那拴着眼镜腿的麻绳。北伐后这四、五年来,白崇禧一直率军鏖战,东征西杀,驰骋疆场。但他地位显赫,多以舟车代步,还从未象今日这般跋涉之苦。白崇禧是条硬汉子,有百折不挠的毅力。廖磊曾劝他,在葛圩指挥即可,何必以一营长之身份翻山越岭,亲冒矢石?白崇禧笑道:“燕农兄,我在百色时当过营长,败退到贵州不幸在山崖上跌断了腿,那时我才二十八岁。今年我也不过三十七岁,我准备再从营长做起,九年后,也不过四十六岁嘛!”
“健公从营长做起,我廖磊就从连长做起!”廖磊把衣袖往上一卷,亲自带着一连尖兵,跟着向导出发了。
二个副总司令,一个副军长,各带着一个连和一个营走在最前头,第二十一师参谋长覃广亮,带着两个主力团紧紧跟随在后,一点也不敢怠慢。
“报告总指挥,前边没有路了!”一名参谋从前面返回来报告。
“向导呢?”白崇禧问。
“向导过去了,部队过不去!”
“啊!”白崇禧忙压着焦虑的心情,“到前边去看看!”白崇禧带着两名卫士,超前急行。廖磊的尖兵连被阻在羊肠小道上,士兵们左是绝壁,右是深壑,连路都无法给白老总让,只好趴在一尺余宽的石头路上,任由白崇禧和那两名贴身卫士踩在身上越过。到了前边,只见尖兵连前面是道一丈余宽的天沟,两面都是悬崖峭壁,山风被压迫在天沟之内,发出愤怒的呼啸声,令人头晕目眩,心惊胆战。那壮族老猎人却坐在对面,神情悠闲地抽着旱烟,不时用竹烟斗磕一磕石崖,湍急的山风将冒着烟的旱烟团卷到天沟下,老猎人又慢慢地从那烟荷包中掏出烟丝塞进竹烟斗。在他头上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上,拴着一条拇指粗细的绳索。强劲的山风一会儿将那空荡荡的粗绳索送过来,又拉过去,象在荡秋千一般,接连五名士兵,都因心怯手软已从那粗绳索上失落深渊,身葬山谷。白崇禧到时,只见廖磊抽出手枪,逼着前卫连的连长:“你上!”
“我……”那连长早被吓得两腿发软,望着天沟只管往后退。
“又!”廖磊一枪击在连长后脑上,那连长打了个趔趄,一头栽下深谷去了。廖磊将手枪往腰上一插,紧一紧腰上的宽皮带,眼明手快地抓住由山风荡过来的粗绳索,两腿一纵,口中“嗨”地一声,飞过天沟,稳稳地落在那老猎人身旁,白崇禧和尖兵连的士兵们,不禁大声喝起彩来。接着又荡过去几名士兵,他们在对面砍了两根小碗粗的树干,用山藤扎着,架起一座不到一尺宽的小桥,尖兵连终于顺利通过。当白崇禧踏上那颤悠悠的小桥时,他本能地用手又摸了摸脑后那拴着眼镜腿的麻绳,想起在保定军校受训时通过两丈来高的独木桥的情景,没想到十几年前学生时代学的课目,直到今天才派上用场!
十月十三日晨,白崇禧和廖磊率前卫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南宁东北方向的林垦区。此地驻守着滇军一个团。初时,滇军见来的队伍衣衫破烂,士兵们只有步枪,人数不过数百,便以为是土匪来偷袭,那滇军团长只派一连士兵,去将“土匪”赶跑了事。谁知刚一接触,那一连滇军便被消灭大半,那滇军团长大惊失色,方知是桂军的援兵到达,即命部下抢占长堽岭和烟墩岭两处高地,一边进行堵击,一边请求上司多派援军从两翼包抄,欲一举围歼前来解围之桂军。此时,第二十一师参谋长覃广亮正好也率两团主力赶到,白崇禧和廖磊当即指挥桂军向长堽岭发起猛攻。滇军占据有利地形,且早已在长堽岭和烟墩岭上预先构筑了工事,桂军缺乏炮兵和轻重机枪,仅以步枪进攻阵地,火力薄弱,猛攻了两个多小时,毫无进展。廖磊急忙跑来报告:“健公,第二十一师参谋长覃广亮,副团长孔繁权相继阵亡,官兵已伤亡大半,怎么办了”
“攻势绝不可停顿片刻!”白崇禧紧握着拳头,给廖磊打气,“旭初和世栋他们很快就会从城内冲出策应我们,我们的后续部队不久亦将到达,成败之机,在此一举!”
“预备队已经打光,如何组织进攻?”廖磊那关公脸急得都发紫了。
“把我的卫队营拉上去!”白崇禧说着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支手提式机关枪,大呼一声:“卫队营,跟我上!”
“健公你……”廖磊伸手拦住欲亲率卫队冲锋的白老总。
“燕农兄,我今天是当营长!”他用那双激动而锐利的目光盯着廖磊,“如我此役阵亡,请记住在长堽岭为我立一块小石碑,上书:‘桂军营长白崇禧战死于此’即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廖磊从一名士兵手中夺过一支汉阳造步枪,咔嚓一声装上雪亮的刺刀,大吼一声:“冲!”他的那名彪形黑脸大汉卫士周良,两手各持一支大号驳壳枪,紧随其后,杀入敌阵之中。
白、廖两人率前卫部队仅存的千余士兵,奋勇冲杀,猛扑敌阵,从长堽岭一直攻到金牛桥,士兵又伤亡过半,子弹亦将用尽,攻势已成穷弩之末,可是城内策应部队和后续部队,还是不见动静,廖磊急得大叫:“难道他们都被饿死在城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