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粤桂两省边境的六万大山,群峰连绵起伏,层峦叠嶂,山势险峻。从山下仰视,宛如一堆堆被旎风掀起的狂澜,直扑云天;从山的最高处鸟瞰,却又象无数毛色杂混的巨牛紧紧地挤在一起,有的站立,有的卧地,形态各异。六万大山,乃是广西最有名的匪巢之一,它与十万大山,四十八嶐齐名。山中盗匪出没,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行人闻之,莫不谈虎色变,真是一个阴森恐怖的所在!
李宗仁率领的这一千多人,开进了六万大山中,只见山中荒芜,庐舍为墟,罕见人烟。四面群峰透逸,乱石突兀,连一小块可供屯兵扎寨的平地也不易找到。部队走得人困马乏,黄昏时分,李宗仁便下令宿营。各连各排,傍山依谷,就着汩汩小溪,结草为庐,山溪谷旁,升起袅袅炊烟。
第二天早晨,李宗仁到各连去察看部队,只见士兵官佐,席地而坐,有摆摊摸牌的;有哼唱下流小调的,有练拳踢腿的,有脱下衣裤捉虱子的,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李宗仁看了,心里顿时烦闷起来,这成什么军队了?这不是上山落草,称王扎寨么?他一边走,一边不觉摇头叹息起来。这时,正躺在一棵山胡椒树下吸烟的一个军官,倏地向李宗仁跑来,笑眯眯地说道:“李邦统,弟兄们肚子里没什么油水了,何不派人出去打两趟生意?”
李宗仁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保定军校出身的连长俞作柏,由于他长着一双诡谲的大眼,作战狠勇却又有些谋略,因此同级官佐便常以“俞大眼”呼之。李宗仁晓得,俞作柏说的“生意”,便是“抢劫”的隐语,便正色道:“健侯,我们进山仅是暂避,为权宜之计,决不是当土匪,怎能做打家劫舍的勾当!”
俞作柏讪笑着,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年头,兵匪难分,明抢暗夺,还不是一路货色。”
李宗仁还是断然地说道:“我李某人不当土匪,也绝不容许部下去做土匪!健侯,你我皆是军校出身,又身为官长,一定要约束住部下。”
俞作柏见李宗仁不为所动,只好眨了眨那双大眼,怏怏而去。
李宗仁又察看了几个连队,情况都差不多。而且由于黄业兴部队大溃败,部队仓皇逃跑,所带给养不多,李宗仁的部队当然也不例外,因此用不了几天,全军就会断粮,李宗仁十分焦急。这六万山中,莽莽苍苍,虽说可以采野菜猎野兽充饥,可这怎么坚持得了呢?李宗仁站在一块褐色的石头上,见士兵们在小溪的岩缝里捉山蚂拐,上岩壁采野韭菜,在茅草丛中摘蕨菜苗,心中倒也得到几分慰藉。因为他自带兵以来,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虽说他刚补上帮统头衔,毕竟也逐步往上升。他平时能严格约束部下,伙食军需一向公开,不吃空缺,打仗时能身先士卒,在林虎军中,倒也颇有些名气,因此在这艰难的非常时期,尚能稳定军心。
“长官,请用餐吧。”
李宗仁的护兵捧着一盒饭,一只猪肉罐头和一瓶桂林三花酒走过来。
李宗仁见了灵机一动,忙从护兵手里接过猪肉罐头和酒,对护兵说道:“我到连里和弟兄们一起吃。”说罢,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抓着罐头走到伍廷飏的重机枪连去了。重机枪连不是李宗仁的基本营里的连队,对这些新归附的部队,他对他们更为关心。
重机枪连正在开早饭,士兵们端着碗胡乱坐在草坡上,菜盆中全是青绿的野菜。士兵们见李宗仁来了,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一个排长跑过来,向李宗仁敬礼,请他训话。李宗仁和蔼地笑着,举着手里的三花酒瓶,亲切地说道:“我是来和弟兄们一起吃饭的。”说着向士兵们摆摆手,“坐下,弟兄们请坐下。”
李宗仁说着忙将酒瓶拧开,又将猪肉罐头盒打开,走到士兵们面前,说道:“弟兄们,你们辛苦了,进了这六万大山,没有什么好吃的,这是我仅剩下的一瓶酒和一盒罐头,让我们共同来享用!”说罢,他走到士兵们面前,给士兵倒酒,每人发给一小匙嫩头肉。士兵们见了十分感激,连声说道:“感谢帮统的恩典!”
“感谢长官看得起我们!”
李宗仁笑着,说道:“我也感谢弟兄们看得起我!”正说着,他忽然发现在一块大石头下,靠着一个呻吟不止的伤兵,忙走了过去,问道:“这位弟兄哪里挂彩了?”
“脚,右边这只脚。”那伤兵有气无力地说着,眼里贪婪地望着李宗仁手上的酒和罐头。
李宗仁放下酒瓶和罐头盒,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盒云南白药,一边卷起那伤兵的裤脚,一边往伤口上敷药,那伤兵含着眼泪说道:“李长官,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
李宗仁一听,这伤兵的口音好生熟识,忙问道:“这位弟兄,听口音,好象你是我的同乡?”
伤兵道:“正是,我家离长官家浪头村只有七里路呢。”
“哦,以后有事,你可以直接找我。来,你也喝点酒,吃点肉吧。”李宗仁把酒瓶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和那罐头盒中的几点肉末,全部给了那伤兵,又去给他打了一碗饭来放在面前,待这位伤兵千恩万谢地端起饭碗之后,李宗仁才回到士兵们那里,也端了一碗饭,和士兵们席地而坐,有说有笑地吃起野菜来。
李宗仁和士兵们一起吃饭的事,很快便传遍了部队中。
他这一举动,对稳定动乱中的军心,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是,天黑之后,俞作柏却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说他连中有两排士兵因不满这艰苦的生活,乘黑夜携械逃跑了。李宗仁听了,忙命传令兵去把几位连长请来商议。
“立即派队伍去将他们追回来!”
几乎所有的连长都是这么说,并且都要求李宗仁派他们去追这两排逃兵,特别俞作柏喊得最起劲。李宗仁听了,沉思良久,摇着手,说道:“让他们去罢!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前天我们脱离大队,避入山林时,黄司令和梁参谋长并没派人来追我们回去,现在,有哪个要走的,我还让他走,我李某人当了这些年的下级军官,身无余财,两袖清风,可惜不能发给路费。好在弟兄们手上有钢枪一杆,子弹百发,每杆枪现时可卖二百元,子弹每粒二角,这些加起来,回到乡村,一时倒也不用愁生活!”李宗仁说罢,几位连长都做声不得。俞作柏低着头,脸上直感到热辣辣的。因为对他连里那两排士兵逃跑,他是纵容的,原本以为李宗仁会派他去追那两排士兵,他也顺便下山去趁机打两趟“生意”,没想到李宗仁竟如此宽宏大量,不咎既往,作为这连的官长,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因此不敢抬头看李宗仁一眼,只是暗暗喊倒霉,跑了两排兵,他这个连长还怎么当呢!
六万大山是不平静的,夜色浓重,猛兽长嘶,毒虫鸣叫,树影草丛,象无数魔鬼向人扑来。查过哨之后,李宗仁回到他的小帐篷里,怎么也无法入睡。夏夜,六万山中虽然还算凉爽,但是那外号叫“麻鸡婆”的山蚊,竟可以透过蚊帐来袭人。他钻出蚊帐,走出帐篷,野外漆黑,看不见月亮,抬头只见苍弯一角,星星数点,山深谷狭,连天也变得窄了小了。李宗仁轻轻叹了口气,他对自己的前途颇感忧虑。他出生在距桂林城约六十里的临桂县两江圩,少年时代考入广西陆军小学,上过陆军速成中学,做过小学的体操教员,护国军兴时,投入滇军中做排长,参加过讨伐袁世凯爪牙龙济光的战役,曾负过伤,后来入湘,参加护法战争,再次负伤,由排长、连长而营长,在林虎军中,向有能征善战之名,军中呼为“李猛子”。现在,全军战败,土崩瓦解,他率队遁入深山之中,脱离了黄业兴的部队,今后,他可以独树一帜,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也许,他在一年半载之内,便可以一下跨过团长、旅长、师长这样够他一辈子爬的阶梯,因为由排长到营长,他整整爬了六年。但是,眼下的处境却又使他深感忧虑,因为他实力有限,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沦为盗匪,二是被人收编遣散,但他的“李猛子”的性格,却又偏偏不能走这样的路。他是辛亥革命后投身于军旅生涯的,他的思想与其时的旧式军人不同,他受过较为完整的教育,很想干一番轰表烈烈的大事业,他是个不愿为命运所屈的人。然而,他的道路又该怎么走?天是那么的黑,又是那么的狭小,深山黑谷,连一条路的影子都没有,他感到极端的压抑,真想猛喝一声,把眼前这些魔鬼一般的山影喝退。
天亮之后,忽听哨兵报告,发现山外有一队人马匆匆朝山里开来。
“莫非粤军知我入山,尾追来了?”李宗仁双眉一扬,随即下达命令:“准备战斗!”
各连各排均作好了战斗准备,李宗仁带着他的基本营,直跑到最前边去。经过一番观察,发现这支数百人的队伍,士兵大都背着枪,只顾往山里走,看样子不象是粤军的追兵,李宗仁忙命人前去打探。不久,去打探的人带着一个下级军官来到李宗仁面前,一问,才知道也是桂军部队,亦是到山中来躲避的,他们一共有两连官兵,枪械齐全。这两连宫兵也曾听说过李宗仁的为人,均表示愿意归编李部。李宗仁便把这两连官兵交给俞作柏指挥,俞作柏心中暗喜。后来,又陆续从山外进来些零星队伍,李宗仁都把他们收编了。这样,在他直接指挥下,驻在六万山中的部队便有约两千人枪。李宗仁感到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部队越来越多,这年头,风云变幻,有枪有人便有势力有地盘;忧的是,部队一增加,本来就紧张的给养更感拮据。几夭之后,全军粮食终于告罄,军心开始不稳,李宗仁焦急万分,他明白,如果不及时解决给养问题,他这两千人枪的队伍,便会得而复失,用不了几天,他将会成为光杆司令!
李宗仁是三分喜,七分忧,更加辗转难眠。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个办法。原来,在粤军入桂之前,他曾率全营驻扎在六万大山外的城隍圩剿匪,这城隍圩虽不是什么通衢大邑,但颇多富户,李宗仁驻兵城隍圩时,由于军纪严明,剿匪认真,和当地商绅关系甚好。因此他决定派尹承纲率少数精壮士兵,到城隍圩拜访商绅,请求接济,估计可解燃眉之急。尹承纲带人下山后,到城隍圩去与商绅人士联系,果然一说即合,商会答应帮忙,为李部筹粮,数日之间,全军粮食便有了着落,李宗仁闻之,不觉大喜。
却说李宗仁在山中又住了些日子,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广西的局势已起了很大的变化。粤军攻占南宁、桂林、柳州等重要城镇后,正向百色、龙州一带追击陆、谭残部,陆荣廷早已通电下野,孙中山委的广西省长马君武已到南宁视事。在广州的孙中山大总统,正准备由西江上溯漓江,赴桂林着手组织北伐大本营。而陆、谭散在广西各地的部队,除少数接受改编外,大部都潜伏在各地乡村。进行游击,对抗粤军。其中尤以武鸣、都安、那马及左右江一带的势力最为雄厚。粤军为迅速平定桂局,正源源从广东开入广西,六万大山下的城隍圩,每夭都有大批粤军经过。李宗仁躲在山中,不敢轻易出动。好在军粮这个棘手问题已经暂时解决,眼下不愁吃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些,但能保存实力,以待时局,这就算很不错了。但是,他这两千人马蛰伏六万山中,却又无法遮人耳目,不久,便为驻扎在玉林的粤军陈炯光部探知了。这陈炯光乃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的胞弟,在粤军中也充当一个司令,颇有实力。他派人入山传令,要将李宗仁部收编,如果拒绝,便要派遣大军进山,悉数剿灭。李宗仁会见了陈炯光的使者后,忧心忡忡,左右为难,因为如接受陈炯光的收编乡势必要被粤军吃掉,这与跟随黄业兴到钦廉去的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不接受改编,他这仅有两千人枪的部队,是绝难与粤军大部队抗衡的,抗拒的结果,必然被粤军消灭,因此无论是接受改编还是据险反抗,都将有被消灭的危险。况此时粤军在城隍圩已驻有部队,这对李宗仁部队的给养来源亦是一大威胁。李宗仁左思右想,正苦无良策可对的时候,第二连连长尹承纲来了,他对李宗仁道:“陈炯光的参谋长谢婴白,与我乃是保定军校第一期的同学,我去找他活动活动,收编之事,或有余地可以商量。”
李宗仁听了,那愁云紧锁的国字脸上,立刻绽出几丝笑纹,心想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忙对尹承纲道:“你快去吧,请谢参谋长通融通融,使我们度过这一难关。”
尹承纲道:“我明天就下山前往玉林,不过,如果陈炯光坚持硬要收编我们的话,可否提些条件和他周旋?”
“嗯。”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实力便是后盾,我们如果据险抗击,粤军也得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便是我们讨价还价的筹码。你可对谢参谋长说,如果粤军定要收编我们的话,我有两个条件:一,我部绝不受任何单位收编,我要直属于粤军总部,成一独立单位;二,我要一职兼两省的头衔,不愿直属于任何一省。我就这两个条件,你和他们谈去。”
尹承纲想了想,说道:“对,这两个条件好,这样做就可以防止被乱调动而无故被缴械的危险。同时,也可应付时局的变化。”
第二天,尹承纲便带了两名卫兵,下山去了。李宗仁送到山岔口,一直到尹承纲的身影在褐色的带子般的山间小道上消失,才慢慢返回。尹承纲一去五天,音讯全无,李宗仁每天都差人到山岔口去探望,但都不见尹承纲的影子。他暗想,尹承纲此去,为何连个信都没有回来?为了应付不测,第六天上午,李宗仁便下令,全军往六万大山的腹地退去,潜伏在大山的更深处,且四周派出便衣游动哨。到处探听粤军的虚实。又等了几天,李宗仁正在忑忑不安的时候,哨兵忽来报告,山沟里有三个人正往这边走,看样子象是尹连长他们。
李宗仁听了忙带着护兵,站在山顶上俯瞰,只见那三个人走得非常急迫,看了好一阵子,李宗仁终于认出了,来人正是尹承纲和他带去的两名卫兵,他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只是不知道尹承纲带回的消息是吉是凶,是祸是福。他要急于知道情况,便飞步朝山沟那边奔去。有道是,望山跑死马,虽然他和尹承纲只隔着一道山梁,但他足足跑了一个多钟头,才和尹承纲碰面。
“情况怎样?”李宗仁一边喘气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早知道你等得不耐烦了,你把部队往深山里一撤,害得我多跑半天路!”尹承纲一边抹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道。
“粤军对我提出的收编条件,怎么说的?”李宗仁忙问道。
尹承纲不慌不忙地说道:“粤军对我们的条件全部接受!”
“啊?”李宗仁感到有些意外。
尹承纲接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李宗仁,笑道:“恭喜你,李司令,你升官了,这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亲自签发给你的委任状。”
李宗仁接过委任状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兹将李宗仁部编为粤桂边防军第三路,任李宗仁为司令。
李宗仁收下委任状,喜之不胜,忙紧紧握住尹承纲的手,激动地连连说道:“这就好办了!这就好办了!”
“陈炯明命令我们,全军刻日开赴横县点验。”尹承纲说道。
“啊!”李宗仁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恰如晴天里风云突变,“他们是什么意思?”
“摸不透,连谢婴白参谋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尹承纲摇头说道。
李宗仁一下子觉得拿着的这张委任状成了一团扎手的荆棘,丢了可惜,拿着又棘手。他当然明白,粤军要想派兵来六万山中缴他这两千人的械,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将他诱骗出山、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走得人困马乏之时,再四周包围强迫缴械然后遣散或编散,那就容易得多了。现在怎么办?是去还是不去?
回到部队驻地,李宗仁立即召开了连长以上会议,商量关于去横县点验的问题。多数人认为,陈炯明居心叵测,我们如果遵命前去横县点验,全军必蹈覆辙,因此反对下山。坚持去的人认为,我军既已接受陈炯明收编,李帮统又接下委任状,如不去横县点验,即是抗不从命,粤军要消灭我们便是师出有名,且对我军今后前途诸多不利,因此不如遵命前去,如果途中遭到包围袭击,全军便与他决一死战。主张不去的人,还认为现时在六万山中,吃的暂时不愁,不如藏在山中,静待时局,比下山去被人吃掉要好得多。两种意见,争论十分激烈,相持不下,最后只等李宗仁决断了。
“诸位发表的意见,都有道理。”李宗仁站起来说道。
他们的会议是坐在草地上开的,既无桌子也无凳子,大家席地而坐,自由发言。李宗仁在草地上踱了几步,两手叉腰,伫立着仰望六万大山那无边无际的群峰,好一会才说道:“此去横县,凶多吉少,但坐守六万大山,也非我愿!”
他又踱了几步,回过头来,望着大家说道:“冒险是军人的本性,如果不愿冒险,当初我还不如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体操教员,同时又兼着县立佳山中学的课,同事和学生都对我极好,合计两校给我的薪金,比一个上尉官俸还多四十元。我为什么要跑出来带兵?只因天下汹汹,军阀混战,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此乃军人用武之时,何不舍此热血之躯,拼搏一场,既可救斯民于水火,又可垂功名于青史!”
李宗仁说得激动起来,“诸位,横县道上,终是赴汤蹈火,九死一生,我亦愿闯;六万山中,虽可苟安于一时,但我不愿扎寨称王,也不愿使这两千余人养成流寇!”他那双激动得有些湿润而显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大家,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我意已决,明日整队下山,开赴横县点验,有不愿跟我走的,请悉听遵便!”
他说完,特地看了看俞作柏,那俞作柏一双大眼却心不在焉地只顾盯着远处一棵杨梅树,那树梢上,一只羽毛斑斓的五色鸟正在鸣叫着,声音清脆悦耳。
第二天,李宗仁在一个坡度较为平缓些的山坡上集合全军,宣读陈炯明给他的委任状,正式就任粤桂边防军第三路司令,并宣布即日开赴横县接受点验。为了严明军纪,李宗仁规定所部官兵,不准侵扰百姓,违者定将严惩不贷。士兵们一听说要离开六万大山,都面露喜色。李宗仁一声令下,全军便浩浩荡荡地开出山去了。
却说李宗仁率领全军下得六万山来,便向西开拔。这一带是粤军入桂经过之地,时值战乱,加上粤军烧杀抢掠,十室九空,沿途乡村、圩镇的居民早已逃光,因此,李宗仁军经过时,连粮饷也无法筹到。士兵们身上背的粮袋,仍是在山下城隍圩筹到的米粮,一天走下来,粮袋只见瘪下去,看看所剩无几,而陈炯明又不发开拔费,全军衣履破烂不堪,许多士兵,竟赤脚行军,对于一向注意军容风纪的李宗仁,虽说心中不满,但使他焦虑的却是粮饷无着,前途吉凶来卜。部下官兵们,原来以为归编粤军,离开六万大山那个穷山沟,便可摆脱困境,没想到整天行军,衣食无着,比起山沟里的日子还过得艰难,因此全军怨声载道,牢骚满腹,行行止止,部伍不整。走着走着,有的士兵便扔下枪杆,躺倒在路旁,任凭官长怎么呵斥,也不肯起来。那俞作柏又生就一副火爆脾气,见了或则拳打脚踢或则用驳壳枪吓唬。有些不怕死的老油子兵,不是乘机携械逃跑,便是躺倒不起。一次,俞作柏正鞭笞一名倒地不起的士兵,李宗仁见了,忙过来劝道:“不可鞭打他们,说实在的,我要不是官长,也早就躺下了!”
说完忙扶起那士兵,好言劝道:“这位弟兄,我也和你们一样,大半日还没吃饭,你看我这双脚!”
李宗仁穿的是一双破烂布鞋,裸露的脚趾,磨起一串串紫色的血泡。那士兵含着泪水,巍巍颤颤地站了起来,说道:“司令,我……我跟你走!”
又走了几日,这一日到达民乐圩,往前,渡过邕江,便是横县县城了。李宗仁加倍警惕,行军大队前方和左、右两翼,均派出搜索部队,严防粤军暗算。大队刚进入民乐圩,忽见前方数骑如飞而来,李宗仁看时,是几位粤军军官,由李部先头部队的连长封高英陪同而来,封连长也骑着一匹马。到了李宗仁面前,封连长滚鞍下马,报告道:“司令,这是陈总司令派来的点验人员。”他指着一位上校向李宗仁介绍道:“这位是粤军总司令部的张参谋,点验组长官。”
封高英说完,那位上校也不下马,只是挥着马鞭傲慢地命令道:“奉陈总司令之命,着你部停止前进,就地接受点验。”
李宗仁见那上校军官用马鞭指着他,心中极不痛快,但听陈炯明命他不去横县,心中却又踏实一些了。但是,粤军是否会趁点验之机,猝然包围而缴械呢?李宗仁不得不防,因此这时他也没心思再计较那上校参谋的傲慢无礼了,脸上立刻堆上笑容,向那上校参谋说道:“请张参谋到司令部休息片刻,让我去安排点验之事。”
说罢把那上校和几位粤军军官请进了他的司令部里,由尹承纲奉陪,鸽烟喝茶。李宗仁和封高英走出司令部,封高英说道:“司令,据我刚才派出的侦察人员回来报告,前面邕江已被粤军封锁,戒备森严,现在陈炯明又命我军就地接受点验,我看粤军定会趁我军点验无备,突然包围缴械。”
李宗仁沉思了一下,说道:“完全有可能。但是,我军左、右两翼却并未发现敌情,看来粤军阻我渡江的意图似乎仅是提防我军突然袭击他们,因此戒备森严。”李宗仁停了一下,又说道:“现在非常时期,什么情况都会发生,我们既已到此,总要接受点验,但要加倍提防。”
说罢,他带着封高英,布置点验的事去了。为了防止粤军突然袭击,包围缴械,李宗仁在几个高地上派了观察哨,发现敌情,即鸣枪为一号。又派出了十几名精悍的便衣人员,四出侦察,把触角伸得远远的,在点验地点的选择上,他选择了四个有利于部队在发生情况时便于紧急散开,抢占有利地形的高坡,并决定全军分四批接受点验。当这一切都布署就绪之后,李宗仁和封高英才回到司令部。李宗仁对那上校军官说道:“点验之事已向全军宣布,并已准备就绪,请张参谋前往视事。”
那位上校参谋嘴里哼了两声,屁股却总是坐着不动,接着不住地打起哈欠来,鼻涕口水也一齐来了。李宗仁知道,那是鸦片烟瘾发作的缘故,他鄙夷地看了那上校参谋一眼,但又不敢发火,只得说道:“敝部从上至下,皆无吸食鸦片烟的习惯,请尹连长到好上去和商会商量商量,为张参谋寻觅烟榻烟具。”
尹承纲出去不久,便着人抬来了一张烟榻,一副烟具,刚摆放好,那上校参谋便迫不及待地躺了上去,忙着装烟烧斗,一时间,横床直竹,司令部里烟雾缭绕,李宗仁皱着眉头,但又不便离开,只得强忍着坐在一旁。那上校参谋过足了烟瘾,这才从烟榻上爬起来,整整服装,精神抖擞地对李宗仁说道:“李司令,我要开始点验了。”
李宗仁说道:“请吧!”
李宗仁陪着那上校参谋,走出了司令部,到达部队的四个集结地点,李宗仁说道:“敝部人员装备全部集结在此,请张参谋逐一点验。”
那上校参谋看了一眼,忽然厉声责问道:“李司令,请问你部是在接受总部点验,还是举兵叛乱?”
李宗仁这才发现,那四个集结点上的部队,都已进入戒备状态,全军依托地形,严阵以待,步枪都已上了雪亮的刺刀,德造克鲁伯水凉重机枪和粤造气凉重机枪那长长的子弹带早已卡进枪膛,李宗仁见了也不由暗自大吃一惊。这时,只见封高英飞马而来,跑到李宗仁面前,滚鞍下马,急忙把李宗仁拉到一旁,悄声报告道,“司令,邕江上、下游均发现小股粤军渡江朝我军左右两翼开进!”
“啊?”李宗仁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天边黑鸦鸦地聚积起一堆乌云,一道闪电在云层中燃烧,雷声隆隆,疾风淹遭。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眼看就要到来!
“你看清了,只有小股粤军从我上、下游渡江?”李宗仁随即镇静地问道。
“没错,两股渡江的粤军最多一个连,我亲自前去看过的。”封高英答道。
“这是粤军由县城派出的警戒部队。”李宗仁肯定地说道。
“何以见得?”封高英问道。
“粤军如要攻击我们,他们不会主动渡江,而是令我们渡江,半渡击之,才能重创我军;如粤军欲将我军包围缴械,必选一有利地形四面暗布伏兵,待我军集合时动手,但经过侦察,四周并无伏兵。这说明驻横县之粤军兵力有限,对我军不构成威胁。”李宗仁命令道:“你去传达我的命令,要全军持枪集合,重武器就地架放,立刻接受点验!”
“司令……”封高英不放心地望着李宗仁。
“去吧!”李宗仁挥挥手。
封高英驰马去了,李宗仁赶忙走过来,对那上校参谋陪笑道:“张参谋,适才敝军进行小小的演习,不必误会,我已命令全军整队接受点验,请吧!”
上校参谋一看,果然刚才伏地卧倒,进行戒备的部队正在列队集会,轻重机枪和山炮已架放在队前,他这才在李宗仁的陪同下,向集合的队伍前走去,开始点验。经过点验,李部共有二千余人,步枪一千零四支,德国克鲁伯厂造水凉重机枪六挺,广东石井兵工厂制气凉重机枪四挺。另有德国克鲁伯厂造七升的五退管山炮四门。点验完毕,李宗仁又陪那上校参谋回到司令部,刚坐下,上校参谋便问道:“李司令,你部的编制是……”
李宗仁随即答道:“粤军总部已给敝军‘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陈总司令委我为本军的司令,司令之下辖两个支队。支队设支队司令。第一支队司令为李石愚,第二支队司令为何武。每个支队下辖两营,每营直辖四连,每连辖三排。第一支队的两位营长为俞作柏,钟祖培;第二支队的两位营长为伍廷飏、陆超。”
本来,自陈炯明给李宗仁部“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后,李宗仁虽任了司令,但由于全军久困山中,赴横县点验又走得仓促,因此部队来不及整编,只是为了应付粤军总部的点验、临时和几位连长商量了一下。关于部队的编制,李宗仁颇费了一番心思,如果他司令之下只辖几位营长,那么论实力,他就只相当于团长阶级了。但如果在司令之下,设师长、旅长、团长,粤军总部派人一点验,他的部队仅二千余人,很可能会取销他的“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这样既不利于将来的发展,又难以笼络住现在这批部下,他左思又想,绞尽脑汁,才想出在司令之下设两个支队,支队编制灵活得很,可大可小,支队之下再辖两个营,把那几位有能力的连长升为营长,这样做既可应付粤军总部的点验,又可笼络住部下,有利于部队的发展。因此,当这位上校参谋问到编制时,李宗仁便井井有条地说了起来。
上校参谋听后,用那双细小的眼睛狡黯地盯着李宗仁,问道:“李司令,我们粤军只有军、师、团、营、连、排的编制,你这支队相当于哪一级编制,支队司令是什么阶级?”
李宗仁不慌不忙地笑着说道:“张参谋,陈总司令给敝军的番号既不是粤军、又不是桂军,而是‘粤桂边防军第三路’,因此理所当然,敝军的编制既不同于粤军,也不同于桂军支队嘛?”李宗仁眨了眨眼睛,说道,“敝军的支队相当于粤军的师,又相当于桂军的军,支队司令也就相当于军长、师长阶级吧!”
那上校参谋听得出李宗仁在讨价还价,便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说道:“我说的是实力,不是空架子,李司令,你部仅有二千余人……”
谈判僵持下去了,在门外候着的尹承纲忙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向张参谋和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张参谋,我们已备好便饭,请你赏脸。”说着又将一大包东西送到面前,笑道,“这是上等云南货,请张参谋笑纳。”
张参谋见了那一大包上等的云南烟土,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遂不再提编制的事,便和李宗仁、尹承纲走出司令部,吃喝去了。
点验既毕,吃喝亦了,张参谋这才命随从打开一只皮箱,露出白花花的银毫,对李宗仁说道:“李司令,这是总部发给你部的二十天伙食费,计士兵每人每天伙食银二角,官长加倍,请在收据上签字吧!”
李宗仁一看那收据上,总部发给的伙食费明明是一个月,那十天的伙食费,不用说是进了这位张参谋的腰包了,李宗仁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签了字。李宗仁随即命令集合全军,当众把这二十天伙食费散发给每个官兵,自己分文不多取,那位张参谋暗暗惊奇,忙问站在身旁的尹承纲道:“你们李司令一向都是这样的么?”
尹承纲答道:“我和李司令共事有年,他从不克扣士兵军饷,不吃空名,军需公开。”
张参谋讪笑着点头道:“难得,难得,李司令如此廉洁奉公真是难得呀!”
点验后张参谋回粤军总部复命去了,总部随即命令李宗仁部开驻北流。
北流是玉林五属的一县,李宗仁率军到达北流后,将所部扩为十六个连分驻城郊训练,并随时剿匪。因北流一带土匪经常出没,杀人越货,弄得民不聊生。到北流不久,一天,尹承纲陪着两位军人来司令部见李宗仁。尹承纲现任李宗仁司令部的中校参谋,代行参谋长之职。他把那两位军人给李宗仁介绍道:“司令,这两位是粤军总部陈总司令派到我军的联络参谋。”
那位上校阶级的参谋睁大一双细小的眼睛,向李宗仁躬躬身子:“在横县点验之时,与李司令已相识,今后,望多多包函。”说着又指着那位中校阶级的参谋道,“这位姓刘,是初次与李司令相见。”
那中校刘参谋也向李宗仁躬了躬身子,说道:“请李司令多多抬举!”
张参谋接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大信封,递与李宗仁,显得颇有身份地说道:“这是陈总司令给李司令的亲笔函件。”
李宗仁见张参谋那副神气,心中老大不快,及待拆阅陈炯明的信后,见陈函委派张、刘二人为该军之联络参谋,今后一切重大事宜,皆得与之商量云云。心想,这是什么联络参谋,与监军何易?内心更是不悦。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张参谋诉起苦来:“张参谋,本军自横县点验后,开赴北流已是一月有余,前时发的微末伙食费,早已花光,全军盼饷有如大旱之望云霓,陈总司令把二位派来我部,想对此必有见地。”
张参谋打着哈哈,说道:“李司令,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军饷为何不可就地筹集,想这北流乃玉林五属之县份,是富庶之区,我军驻此,地方自应供给不误,何敢抗拒?”
李宗仁摇首道:“不可,不可,我李某人当下级军官时不但本人不妄取于民,即对部下也严加约束,我今升为本军司令,自驻军北流以来,早已严令全军,不占民房,不派捐税,严禁烟赌,公平买卖。”
张参谋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按往昔驻军通例,总是就地取材,派捐包赌,军民也不以为异。”
李宗仁坚决地说道:“我驻军北流,决心废此通例。”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参谋,“张参谋,到时候说不定连买烟土都没钱啊!”
张参谋只是嘿嘿地讪笑着,心想:我走遍大江南北,还没见过吃素念佛的丘八哩,你嘴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张参谋到任不久,陈炯明又派了一位姓胡的镇守使率兵三千驻扎在玉林城内。北流距玉林,仅有六十余里,胡部平时警戒森严,且常派人到北流来察看李部虚实。李宗仁心黑明白,这支军队,是陈炯明专门派来监视自己的,李宗仁心想,陈炯明身为总司令,却心地如此狭窄多疑,给我派来两位坐探一般的联络参谋尚嫌不够,今又派三千人马来监视我,陈炯明如此不相信我,当初又何必接受他的改编!因此每每想自找出路,但又苦于自己兵少力薄,仅能局处北流一隅,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心中甚为苦闷。但对部下,他却一既如往,严加管束,各项学、术训练,每日都抓得甚紧,他常到操场,亲自督促,为官兵们示范动作。他的马术、体操、步兵操都是做得极好的,射击、战术动作也精湛熟练,因此官兵们也自是敬佩,部队训练,颇有长进。但是,时间一久,问题也就跟着来了。他不派捐税,严禁烟赌,公平买卖,虽颇得民心,但全军生活极端清苦,看看也实在难以维持下去了。特别是那位驻兵玉林监视他的胡镇守使,却公开包烟聚赌,派捐抽税,甚至无理勒索,随意苛求,虽绅商路谤与日俱增,但他的部队,自上而下,都搜刮得不少浮财,士兵官佐,每日吃喝嫖赌,花天酒地,为所欲为,这对六十里外的李宗仁部队,产生了相当大的离心作用。有一天,俞作柏和伍廷飏、钟祖培等几位营长到司令部来见李宗仁。俞作柏进了司令部、二话没说,解下腰上的驳壳枪,往桌上一丢,对李宗仁说道:“报告司令,这个家伙,我不要了!”
李宗仁颇感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俞作柏一屁股坐在那张硬板凳上,牢骚满腹地发泄道:“离此地百多里的桂平县西山,有座龙华寺,香火十分旺盛,司令,你何不把我们全军都带去西山,削发为僧呢?”
“一个月都没有见到一星半点肉了,司令,这样下去,我带不了兵啦!”伍廷飏也不满地说道。
李宗仁这才明白,这几位营长是来向他发牢骚的,确实,部队生活非常清苦,再这样下去,兵不走,官也要走了,他的部队,他的事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能退步吗?蓦地,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场面倏地展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去年夏秋之际,陆荣廷在广东失败,粤军追击桂军,李宗仁所在的林虎第二军在退回广西途中,被粤军李福林、魏邦平阻于天险莲塘口。那莲塘口险峻异常,在两列高山中露出唯一“出口”,只有二、三百米宽。粤军在两侧的山坡上和正面的狭谷中,都筑有工事,架设机枪,居高临下。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形势非常危迫,总司令林虎亲赴前线督战,猛攻莲塘口,终日激战未能攻下。当时担任后卫的营长李宗仁目动请缨,决心为全军杀开一条血路。他当即召集都下的四位连长训话,对大家说道,“进攻莲塘口是死里求生、义无反顾,这次抢关,势在必得。否则只有全军缴械!”说罢,李宗仁亲率全营五百余人,在峡口前面附近散开。他自己带着掌旗兵和号兵冲在前面。粤军的轻重机枪和步枪猛烈扫射,封锁着这二、三百米的峡口。李宗仁命令全营号兵猛吹冲锋号,一声喊杀,全营蜂拥而上,冒死冲锋,一举将粤军阵地突破,终于为林虎军退回广西杀开了一条血路。这一役,李宗仁全营伤亡一百数十人,随身的一名掌旗兵阵亡,两名号兵,一死一伤,两名卫兵也伤了一个……
想起这些,李宗仁激动起来,他对几位营长说道:“当初,我不愿在六万大山中过打家劫舍的土匪生活,是因为当土匪成不了什么气候,纵使象陆荣廷这样土匪出身的人,虽夺得了广西和广东地盘,但称雄于一时便彻底垮台。我也不愿意当象现在这样一些向民众敲榨勒索,明争暗抢与土匪无异的军队的将领,这样的将领虽可拥兵自重于一方,但他的命运也只是过眼烟云!”
那俞作柏本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听李宗仁这么一说,忙翻了翻眼皮,问道:“司令,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大丈夫当气吞山河,囊括四海,雄视九洲!”李宗仁这番话真是碰石出火,落地有声,直惊得俞作柏、伍廷飏,钟祖培这几个营长面面相觑。钟祖培叹了一声,说道:“司令志气不凡,只是,我们才这么点小小的本钱啊!”他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
“汉高祖刘邦当初位不过一亭长,手中只有一把剑,后来竟得天下!”李宗仁两手叉腰两眼雪亮,亮得象两把剑。
伍廷飏说道:“司令的雄心大志,令人敬佩,我等也愿追随司令,做一番大事业。只是眼下部队饷项全无,眼看就要饿饭了,恐怕再难维持下去。”
李宗仁道:“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没有饭吃则百事无成,你们不说,我也清楚。”他沉思了一阵,说道,“看来眼下只有这一招了。”俞作柏忙问道:“司令有何高招?”
李宗仁向几位营长招了招手,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几位营长一时不知李宗仁想出什么办法,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他走。来到司令部西头的一间库房前,李宗仁命守库的士兵开了库房,把几位营长领了进去,他指着枪架上那排列整齐的一批步枪说道:“这是从各连伤病士兵中缴回库在的二百支闲枪,我决定每支枪配上二百发子弹,折价每支一百五十元:卖给本地防匪团体,估计可得洋一万五千元,充作全军伙食费。”俞作柏见李宗仁要卖枪,心痛地说道:“司令,这是我军的命根子呀,卖掉它……”
李宗仁忙打断俞作柏的话,说道:“我军的命根子不是枪杆子,而是民心,自古得天下者先得民心,北流乃玉林五属之一,地方富庶,这块地盘,经营得好,将来可以大有发展啊!这一百支枪算得了什么。”
李宗仁卖枪解决全军伙食费的事,不久便让地方绅商们知道了,他们见李部军纪严明,与民无犯,又勤于剿匪,保境安民,便乐于为李部筹集粮晌,李宗仁终于度过了这道难关。
却说陈炯明派来的那两位联络参谋,本是为监视李部而来的,他们原以为北流地方富庶,他们又是钦差大臣,大可捞一把的。现在见李宗仁卖枪度日,全军生活艰苦,司令李宗仁一日三餐也是清茶淡饭,平时总是在训练场上和士兵一道摸爬滚打,满头大汗,一身尘土。这两位联络参谋当然过不惯这种生活,特别是那位烟瘾极大的张参谋,每日常常烟瘾发作,鼻涕口水一齐流,可是囊中空空如也,尹承纲也不再笑嘻嘻的送上等云南烟土来了。便借口回南宁去向总部汇报,一去竟不返了。可是不久,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却下了一道命令,要李宗仁将所部的四门德造七升的五退管山炮上缴,李宗仁问其原委,陈炯明函复说因为李部原是步兵,不必有炮,令其即日将炮交出,口气坚决,不容迟缓。李宗仁可以卖掉那一百支步枪,一但这四门山炮一旦上缴,他的部队的战力将大大下降。因此接到陈炯明的缴炮令启,他又行文到粤军总司令部,以剿匪需要为名婉拒。谁知行文呈送上去不久,忽接陈炯明要他即日出发去南宁的电令。李宗仁自忖,此恐与缴炮之事有关,但陈炯明居心叵测,如遵令赴邕吉凶难料,便召集部下官佐,开会商议。会上大家认为厂陈炯明两番下令我军缴炮,而我们都不遵其令,定是疑我将有异动,以电召李司令去南宁为由,乘机扣押作人质,然后将我军缴械遣散。因此南宁绝不可去。
俞作柏还擂着桌子说道:“怕他陈炯明怎的,逼得急了,我们就再反上山去!”
钟祖培也道:“对,不行就再上六万大山!”
何武也高声说道:“我们上山、下山,又闯过了点验这一关,已经脱离虎口,为何还要送上门去?”
尹承纲沉思良久,说道:“事已至此,去亦难,不去亦难,去与不去,请司令自决。”
李宗仁想了想,最后说道:“目今广西是粤军的天下,我军区区两千余人,断难与之抗衡,唯有委屈求全,静待时机。因此,我不如遵命赴誉,见机行事,与之周旋,或可有余地。再者,新任省长马君武先生,与我是桂林同乡,我到南宁,设法拜访马省长,如得他的支持,对我们今后在广西的发展岂不有利?”
李宗仁见部下不说话,知他们为他的安全担心,便笑道:“诸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沉默了一阵,第一支队司令李石愚问道:“司令赴邕后,尚或有不测,陈炯明又欲缴我们的械,将如何对付?”
李宗仁答道:“古人云:‘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我倘有不测,诸君或战或降或上山,皆可自作决策,千万不必为我而投鼠忌器。”
第二天,李宗仁带卫士一名,离开北流,前往贵县,乘船往南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