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学前,班主任韩春平照例拎着棕红色的挎包,嘴角耷拉着,像门神似的,在教室门的副窗上镶嵌自己的脸。
她沉默无言地窥伺着班级,震慑任何被放学引起的躁动。
果然,她一出现,大家吃午饭的兴致都减了大半,纷纷低头翻书,佯装满心都扑在练习题上。
下课铃响,数学老师破天荒没压堂,举着保温杯迈着八字步从讲台上走下来,韩春平就像脑袋上顶了雷达,下一秒就推门进来,朝数学老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辛苦了张老师。”
数学学科带头人老张摆摆手,赶紧把场子让给韩春平。
韩春平微笑着目送老张离开,直到人走远了,才脸色一变,盯着全班。
“看看你们哪有一点实验班的样子,一到放学就火燎屁股咋咋呼呼,已经有好几个科任老师跟我反应了,知不知道人家高三实验班是怎么学的,一届不如一届!”
班里同学大多低头发蔫,但也对韩春平的话免疫了,反正类似的说辞几乎每天都来一遍,任谁听也不会再有情绪波澜。
魏惜其实不喜欢韩春平的贬低式教育,但她不会违抗老师,更不会认领韩春平口中的一届不如一届。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两耳不闻窗外事,趁机多写数学题。
见缝插针的赶作业,才有可能在晚上八点半之前完成任务,剩下的,就是自己的时间了。
有些作业确实没必要,不过她不习惯像薛凛那样摆烂,还是会老老实实完成。
但其实她内心更认同薛凛。
她记得之前有次学生会研讨,也是快到饭点大家就躁动起来,林佳祎急于在薛凛面前表现,趾高气昂的让大家安静。
但薛凛瞥了眼表,眉头一挑,用食指将笔帽扣了起来,轻描淡写道:“嗯,该吃饭了,食色性也,没必要压抑,走吧。”
然后,就放大家走了。
魏惜还挺惊讶薛凛的反应,甚至她一边收拾本子一边胡思乱想,薛凛以后要是做老板了,应该不会让员工996。
那给他打工的人应该挺幸福。
但薛凛也不会故意跟韩春平对着干,他大多时候当没听到,给韩春平面子。
韩春平开场白说完,脸色恢复正常,声音也低缓了些:“那个......”
她的目光在学生们的脸上掠过。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她想找人干活,但后面的话还没组织好,想找的人也没确定。
杨玟亦扶着眼镜,抬起头来。
他仍然是名义上的班长,对班里事务是有义务的,很多事也本该他来干,比如参加年级的会议,替班主任传达一些通知。
但用谁是韩春平的自由,魏惜用的顺手了,也就想不起他来了。
果然,韩春平的目光落在魏惜身上,语气更温柔几分:“魏惜啊,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好。”魏惜赶忙放下笔,站起身。
杨玟亦的目光暗淡下去。
他倒不是有上赶着干活的癖好,只是被忽略被架空的感觉太难受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挫败感,挫败感还来自一个高中才从南方回来的女生。
高一的时候,杨玟亦安慰自己,可能是蓉市那边的教育水平高,魏惜是在吃老本,但当他无论怎么努力都追不上时,他终于认命了。
魏惜朝韩春平走去,韩春平的脚刚迈出教室,又突然一顿,回了头。
杨玟亦有一瞬的紧张,攥紧了笔。
应该是这次的事情魏惜一个人不太够用,韩春平还需要人。
韩春平果然需要人,她犹豫片刻,招招手:“薛凛也过来一下。”
杨玟亦的脸色彻底灰白下去。
薛凛听到自己的名字,暗灭手机屏幕,站起身来,一脸平淡。
宋泽臣挺着上半身,低声叫他:“西尧说一起吃鳗鱼饭啊,你快点。”
薛凛呼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他将手机揣进兜里,回头跟宋泽臣说:“你们去吧,不用等我了。”
宋泽臣愣了一下,眼珠转转:“啧,行呗,你都这么说了。”
他了解薛凛,如果薛凛真想去吃的话,肯定能按时赶到。
不管韩春平有什么事,都不会耽误学生吃饭的时间,薛凛以此当借口,就是不想去。
宋泽臣一开始不理解,现在也有点回过味儿来了。
基本全校都知道,薛凛有个关系很好的小青梅,因为生病晚上了一年学,薛凛很宠她,两人之间只隔了层纱。
但这些事,是谁散播出去的呢?
身为兄弟的宋泽臣知道,根本不是传的那样。
薛凛对西尧一点暧昧的情愫都没有,薛凛对她好,是因为西尧妈妈是替孟棠之助产的医生。
孟棠之生薛凛难产,顺转剖,麻药还没起劲儿,差点疼死过去。
西尧妈妈沉着冷静,手术处理的干净,让孟棠之少受了不少罪,算是有恩情。
据说西尧小时候跟薛凛同上一家幼儿园,那时两人关系就不错,后来小学不在一个校区分开了,联系就少了,初中又考到同一所重点,两家学校里碰到,才又慢慢熟络起来。
以往学校里有的没的传言薛凛不当回事,毕竟他又不能扯着每个人的耳朵澄清自己和西尧的清白。
他也没因此跟西尧疏远,避嫌,因为旁人的议论影响自己的生活,不是薛凛的个性。
但上次生日趴那事儿,蒋可酩的话,让薛凛和宋泽臣都琢磨出不对味儿来。
蒋可酩平时娘里娘气的,跟班里女生比和男生关系好,他们都不怎么注意他。
是西尧看在亲戚的份上,总愿意带着他。
但即便是亲戚,蒋可酩的手也伸的过于长了,没人能到处宣扬亲戚的绯闻,还可以跟亲戚保持良好关系。
除非那个亲戚愿意他宣扬,默许他宣扬。
薛凛不愿意挑明,不代表心里没数。
宋泽臣觉得西尧挺可爱的,应该很受人欢迎,但对薛凛来说,从情窦未开时就认识,太熟了,太习惯了,根本就没法挑起欲望了。
宋泽臣特别能理解,他也有从小玩到大的女性朋友,他基本都不把她们当女生,反而当哥们儿处,因为实在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天天见,彼此之间根本没什么探索欲。
对薛凛来说,探索欲应该还挺重要的。
琢磨不明白,才会上心,发现上心后仍然把握不住,才会放不下。
说到底,就是贱的。
但爱情这事儿,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犯贱。
更何况,高中有孟棠之的身份压着,薛凛本来也不会把心思用在男女关系上。
可能等大学后,薛凛身上没有枷锁了,西尧努努力还有机会。
魏惜看薛凛走过来,却很紧张,这种紧张不来自于她对薛凛的喜欢,而来自韩春平的举动。
韩春平从来没直接叫她和薛凛两个人,除非......老师也听到了风言风语。
但魏惜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目光微垂着,手指轻轻捏着袖子,跟上韩春平的步伐。
薛凛比她更镇定。
他跟在最后面,塞了个蓝牙耳机在左耳里,播放最近的流行乐。
韩春平当然听说了。
班主任的消息往往是最灵通的,有时候学生觉得瞒住了,其实只是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追究罢了。
不过韩春平找魏惜和薛凛不止因为这事儿。
走去办公室的路上,韩春平用余光瞥了薛凛一眼,看到了他左耳乳白色的耳机。
韩春平憋着气,于是把目光转向安静听话的魏惜。
“魏惜,最近学习和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魏惜其实有,但她说:“没有,都挺好的。”
她知道,这只是韩春平的开场白,并不是真要跟她聊学习和生活。
韩春平点点头,开始隐喻:“高中这个年纪就是容易躁动,一群人凑在一起,有的没的胡乱一传,就能把环境搞复杂,但和你们往后的求学路比,高中是最后一个能让你们单纯学习的地方,以后就再没这种机会了,所以千万要把握好剩下这一年多。”
魏惜不住点头,左耳听右耳冒,但看起来很认真。
薛凛只戴了一个耳机,另一只耳朵还能听到韩春平的嘚吧嘚。
他觉得有点好笑,韩春平还挺会分人下菜碟,比如这些长篇大论,就不会冲着他说。
韩春平继续说:“我是希望环境里的一点杂音不要影响到你,你也要有定力,稳得住,我对你的期待可是省状元。”
魏惜又点头,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韩春平看不见,于是补充一句:“老师我知道。”
韩春平拐外抹角,终于切入主题:“嗯,我听有的学生到处宣扬,你跟薛凛......”
她点到为止,留下意味深长的停顿和欲语还休的提点。
魏惜猛地抬起头,眼神慌乱一瞬便冷静下来,她想都没想,立刻反驳:“老师没有!是我弟弟跟我闹脾气,来这边找茬的。”
她当然要反驳。
在卫小薇面前迟疑也就算了,在韩春平面前,她绝不能表现出一丝犹豫。
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暗恋,她一点耽误成绩的事都没做,一点早恋的体会都没有,凭什么要背这个锅。
薛凛脚步一顿,侧了下头,用那种饶有兴致的眼神看着她。
魏惜不敢回头去看薛凛的表情,韩春平在前,薛凛什么反应她都顾不得了。
她看清了自己的面目,她就是冷静刻板,循规蹈矩的个性,哪怕连她自己都不喜欢,也没办法改变。
韩春平又看向薛凛,似乎在等他反应。
薛凛沉默。
魏惜的心也随着这可怕的沉默提了起来,悬垂她生命的,好似只剩一根细如发丝的绳索,稍有不慎,就会崩坏断裂,送她入深渊。
但几秒后,薛凛轻笑一下,笑声很沉,带着动听的磁性。
他疏懒道:“嗯,没有。”
魏惜紧跟着松了口气。
薛凛没把生日趴,表白那些事翻出来说。
韩春平本来也不太信。
她是相信魏惜的,魏惜很有规划也很有野心,她很喜欢魏惜身上那股韧劲儿,默默努力,踏踏实实。
韩春平觉得,这种目标清晰的好孩子是不会被情爱牵绊住脚步的。
韩春平笑了,拎起包下楼,高跟鞋踩在大理石楼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找你俩主要是说说社科实践的事。”
她脚步轻快许多,步速也加快了,跟魏惜和薛凛稍微拉开了些距离。
魏惜咽了咽口水,让凉风吹走脸颊因紧张泛起的红。
她正欲快步跟上韩春平,就听薛凛在她背后很近的位置,稍微俯下身,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慢条斯理地说:“怎么撒谎啊,学委。”
作者有话要说:薛凛:哪怕你承认了,我也不会不给你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