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儒曾经见过神女那千疮百孔的身体,那以身养蛊的至邪之术,是极度憎恨带来严重心理扭曲的产物。
她应恨龙苗苗,自认为最信任的姐妹在舍弃苗疆的一切,选择与人私奔后,为了维持湘西苗疆的稳定,她被迫成为神女,被毁掉了一生;
她应恨程志风,盗走了世代神女守护的金剑,导致身为守护者的她让神女蒙羞,让她愧对恩师;
她应恨阿田的爸爸,那个骗走了她的心和身子,却辜负了她的男人,毁掉了她的清白,更玷污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块净土;
她应恨整个苗疆,让身为神女的她,不敢认自已的亲生女儿,更不得不放弃女儿成长过程的全部陪伴……
无数的恨,这十几年来压在她的身上,每日折磨着她的内心,让她孤独无助地在这无人进入的苗疆禁地,受尽精神和身体的煎熬。
带着那极致浓重的恨意,她应该疯狂地选择报复,应该化身成每一个仇人的灾难。
她以身养蛊,拥有着惊人的杀伤力,她有能力成为任何人的噩梦。
然而,当她最恨的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在了解到仇人这么多年承受的那么多痛苦之后,她竟放下了那些日夜折磨她的恨。她不一定真心原谅,但她放弃了报复,并将仇人的女儿收为徒弟,倾尽心力去传授自已的全部本领。
虽然她自那之后便舍弃了以身养蛊的邪术,开始在龙苗苗的帮助下养伤,但那些深入五脏六腑的伤,根本就没有可能恢复。
她的身体由内向外开始溃烂,即使忍痛割掉腐肉,很快便又有了烂疮。
终于到今天,她的身体,包括面部,都已经溃烂得不成模样,她的生命也终于即将走到尽头。
山洞内弥漫着的草药香,已经遮蔽不掉自她身上散发出的腐臭气味儿,衣物可以遮挡住她受损严重的身体,却遮不住她腐烂的脸。
程相儒看着神女那张恐怖的脸,震惊到无以复加。
那根本就不算一张人脸了,更像是一颗骷髅头上挂着腐肉,在这昏暗的火光中,散发着恐怖又血腥的气息。
“怎……怎么忽然成了这样?”程相儒声音干涩,几乎不像是他的声音。
龙苗苗艰难地抹掉眼泪,哽咽道:“其实已经很久了,她每次去见你们,都要在脸上涂抹厚厚的脂粉,就怕你们看出来。”她抬起头看向程相儒,眼中是止不住的泪花:“阿儒,你是自已来的吗?”
“不,都来了,他们在外面,我这就喊他们进来……”程相儒正要转身,却见已经奄奄一息的神女艰难地抬起了左手,冲他摇了摇。
“不……要!”神女的声音已经难以辨识,就像是粗糙的砂纸摩擦锅底的声响,但语气却异乎寻常地坚决。
龙苗苗抓住神女的手,放在胸口,流着泪劝道:“再见孩子们一面吧。”
神女挣扎着想要起身,但非常艰难,身体剧烈颤抖着,承受着寻常人一世都不可能感受到的极致苦痛。
龙苗苗赶紧伸出手臂托住神女的肩膀,帮助神女坐了起来。
神女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
程相儒顺着神女所指望去,竟在那边的墙角下看到了几个木匣子。
“阿儒,帮忙把那些木盒拿过来。”龙苗苗理解了神女的想法,急喊程相儒帮忙。
程相儒“嗯”了一声,走过去抱起那几个木匣子,回去放在了龙苗苗身旁。
“帮我扶住她。”龙苗苗将神女暂时交给程相儒,她抽回手,转身将那些木匣子全部打开,一样样取出里面的各种化妆用品。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像泥巴一样的东西抠出来抹在神女脸上,将腐肉遮盖,使脸颊饱满,让眼窝圆润。
药泥之上是厚厚的脂粉,再往上是精致的彩妆,是浓描却淡的眉,是红润有光的腮,是圆润水滑的唇,是一位母亲要将自已最好一面留给女儿的最后的坚持。
为了这份坚持,她要承受更多痛苦,但她依然坚决地这样做了。
“现在可以喊他们进来了。”龙苗苗收好那几个木匣子,接过神女,扶着神女靠墙坐好。
虽然靠着墙,但神女维持坐姿依然十分吃力。
程相儒抹掉早已泛滥在脸上的泪水,大踏步冲向洞外,还没到洞口便焦急地大喊:“快进来!”
外面的阿田三人早已急得快要疯掉,听到程相儒的话,立刻冲了进来,顾不上说话,便随程相儒加快速度飞奔向神女。
“妈!”
“师父!”
阿田和程以沫见到靠墙而坐的神女,哭喊着扑了过去,想要钻入神女怀抱,却被龙苗苗拦下。
现在的神女身体非常脆弱,连爱女和爱徒的拥抱都承受不了。
神女应是想笑,但脸上厚厚的脂粉却使她连最后一个笑容都给不了。
她微颤着手想要抬起,想再一次轻抚两个女孩的脸,但想到手上的皮肉也有腐烂,她又将手藏进了袖口。
“好好活……远离古神……不要有恨……”
神女拼掉最后的生命,艰难地留下了这十一个字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妈!”
“师父!”
阿田和程以沫哭喊着上前抱住了神女,龙苗苗这一次没再阻拦,而是扭过头抹眼泪。
最爱哭的石番这一次没有哭,他紧紧攥着拳头,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暗暗压抑着自已的悲伤。
从今往后,他要加倍疼爱阿田,加倍呵护阿田!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程相儒抬手抹了把脸,转身默默走向洞外。沉重的脚步声,混杂着那诡异的呼唤声,让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有那么一些不真实。
来到洞外,他忽然感觉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空,连维持站立都很难,于是他坐到了青黄相间的草地上。
天上的弦月高高挂着,璀璨的星河中今夜应又多亮起一颗星,林风呜咽着吹来,所有的虫类都发出悲恸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程志风带着廖深等人匆匆赶到。
看到坐在洞口的程相儒,程志风急问:“你们怎么沿途不留下记号?害我们一顿好找!怎么样了?他们人呢?”
程相儒像是什么也没听到,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说话,是悲伤让他开不了口。
“在里面吗?”程志风说着,就要冲入洞内。
程相儒终于开口说话,似是回应,却不是回答。
他说:“爸,我终于理解你常说的那句话了。”
“什么?”程志风一头雾水。
程相儒缓缓扬起嘴角,笑脸上挂着泪痕:“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程志风看了看程相儒,又看了看洞口,似是明白了程相儒这句话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后,面朝洞口缓缓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