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天还未亮,军中将士们便已迅速起身,将一切收拾妥当。
照计划, 今日辰时之前,就要出发赶往蒲津渡。皇甫靖因有了四万河东军的支援, 一下士气大振, 可对上人数倍于自己的叛军, 仍形势严峻,须得背水一战。
军中一向纪律严明,定的是辰时, 可到卯时四刻, 所有人便已整装待发,就连丽质也被其中氛围感染,天未亮便起身收拾好, 坐在马车上捧着干粮啃。
裴济例行巡视过后,便到车边来看她, 见她捧着块硬邦邦比自己脸盘还大的胡饼吃力地咬着, 不由有些心疼:“你稍忍着些,我已吩咐过了, 等过两三日,你出了最乱的这块地方, 便能吃得好些也睡得好些了。”
丽质饮了口水,艰难地将一口胡饼咽下, 擦了擦嘴角地碎屑, 笑道:“我没事,只要一想到已离开了那里,便是吃糠咽菜也觉得快活。”
她说着, 仔细看一眼他的面庞,见他除面颊下方冒出了些许胡茬外,整个人仍是精神奕奕,并未因连日的奔波而显露多少疲态度,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大长公主如何了?你可去看过了?”
提到母亲,裴济摇摇头,眼神里有些黯淡:“母亲也不知如何了,还未出来,我正要去看看。”
丽质闻言,忙让他快去。
营地里仅剩下大长公主最后一座营帐还未收起来。军中将士们都体谅她的心情,无人敢去打扰,只远远地等着。
裴济手里捧着干粮,站在帐外,正踌躇着如何开口,里头的人却忽然出来了。
“母亲。”
大长公主已穿戴好了,虽面色惨淡,全然没有平日开怀慈和的样子,可眼神里却不再只有毫无生气的悲痛。
她四下看了看,见众人都已等候在旁,便吩咐舒娘:“将水囊和胡饼都送到马车上去吧,一会儿我在车中用。”说着,她冲裴济道,“是我晚了些,耽误了你的时候。”
“母亲——还好吗?”裴济将干粮交给舒娘,仍有些放心不下母亲,不由扶住她问。
清晨的寒意里,大长公主眼里闪过一层泪意,随即迅速掩去。她转身拍拍裴济扶着自己的手,声音虽轻,语气却十分郑重。
“三郎,你别为我担心,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做,便是你父亲——他也定不愿意见我消沉……我只是一时没法转过弯来罢了,往后会好的。我还要等你父亲回来呢,他、他不论是生是死,总得要回来呢,我得好好等着。”
她说到此处,已有些哽咽,可裴济却听懂了,她不会因此便一蹶不振。
“好。”他深吸一口气,渐渐觉得心底的担忧消了一些,“母亲等着,父亲定会回来的。”
大长公主点头,替他将衣襟整了整,轻声道:“以后,我还要同他葬在一处呢……三郎,你定要保重自己,千万不要涉险呀。”
“嗯。儿子明白。”裴济认真点头答应。
他是独子,当护好自己。况且,如今的他,也已有了牵挂在心的人,又怎会舍得轻易抛弃自己的性命?
不一会儿,大长公主上了马车,最后一座营帐也已收起。
石泉亲自带人护送大长公主与丽质南下,临行前,裴济到底没忍住,策马上前,跟在丽质的车厢边,轻声道:“我会写信的,这边的一切,也会尽快结束。”
“嗯。”丽质掀起车帘,望着他的温柔目光里满是信任,“我等着。”
马儿渐渐跑动起来,带着马车一点点提速,渐渐远去。
裴济看了片刻,收回视线,掉转马头,便要带着众人疾驰离开。
可挥起的手还未落下,军中一位不低的将领却忍不住问:“那钟贵妃分明是个天煞孤星,红颜祸水,将军为何要护她?”
他的话音不低,周遭的将士们都听见了,一时纷纷忍不住左顾右盼,若不是顾忌着军中的规矩,恐怕早已热烈议论起来了。
那将领咬了咬牙,索性替大伙儿将憋在心里的疑问直接问出来:“难道,将军也像那天子和逆王一般,着了她的道吗?”
裴济沉着脸策马靠近,镇定自若的目光从眼前一张张充满困惑,甚至是愤怒的脸上一一扫过。
军中有这样的声音,他早已知道了。丽质到底曾做过贵妃,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而眼下民间的许多传言里,也的确因睿王的那一纸檄文而对她颇多不满,甚至唾骂。
他本打算待到蒲津渡与大部队汇合后,再在军中将这股声音解决掉,如今看来,已不能再拖了。
也罢,恰好趁此机会重振军心,于接下来的战事有利无害。
“既然你提及此事,今日我便要问一问你们。”他挺直脊背坐在高头大马上,扬起声令众人都能听到,“你们是否都以为,今日天下之乱,百姓之苦,都是因钟娘子而起?”
将士们面面相觑,有几声迟疑的“是”从四下响起。方才发问那将领见状,咬牙干脆道:“虽我等也不敢断定全是因为她,可那檄文里说得清清楚楚,战事就是因她而起的,我们个个提着脑袋在沙场上一面砍胡虏,一面又马不停蹄地赶来打叛军,难道还要分出心神来护着那祸水吗!”
话音落下,军中顿时一片激愤,方才还只是寥寥的几声“是”,一下变做越来越大的议论声。
裴济不语,只耐心等众人慢慢静下来,这才又道:“如此,我更要问了,逆贼起兵谋反,是钟娘子唆使的吗?逆贼与胡虏勾结,戕害我大魏百姓,是钟娘子唆使的吗?”
众人四下交换视线,愤怒之意极盛,可面对他的问题,只能摇头:“不是。”
裴济又道:“那陛下贬忠臣,是钟娘子唆使的吗?”
军中的躁动稍稍有些平静了:“不是。”
“先前我曾几度求陛下莫小看铁矿一案,以防其中另有猫腻,陛下却将事都交萧龄甫,萧龄甫为替其心腹谋幽州刺史一职,执意不肯彻查,这才错失了察觉逆贼意图的时机,这些,也是因为钟娘子的缘故吗?”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原本的激愤因这一个个接踵而来的问题一下弱了下去。
“不是。”
裴济点头,身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忍不住踏着铁蹄左右跑动着。
“我在长安这一年多来,从未见过钟娘子向陛下进谗言,对朝堂之事,更是从无嫔妃插手的例子,就连陛下要封她叔父为国公,要将公主嫁给她钟家人,她也都曾当场推辞,这样的女子,难道会是什么十恶不赦,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吗?可为何偏偏如今天下乱了,反而人人都急着将罪责推到她的身上,你们可曾想过?”
将士们听了他的话,不由思索起来。
是啊,钟娘子除了曾该是逆王的王妃外,实则与这一场叛乱并无太大干系,只是众人听了那檄文中所言后,便都觉逆贼叛乱,都是为了她这个红颜祸水,可檄文里,分明还列了诸多其他叛军起兵的缘由。
裴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表情,知不少人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又道:“难道这时候将钟娘子送回逆王身边,叛乱便会停止吗?”
话音落下,将士们皆是一愣。
其中一个想了想,迟疑道:“恐怕……不会停止……谋反叛乱,历来都是要夺权篡位的,哪里会只要一个女人……”
旁边众人听罢,纷纷觉得有道理。
裴济扯了扯唇角,冷道:“昔日吴越之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兼以美人计惑吴王夫差,致夫差终成亡国之君。后世诸人不乏将灭国之缘由归咎于美人计之上,可细想,若夫差贤明,如何会连年征战,使国库空虚,又如何会放虎归山,对韬光养晦,日益壮大的越国视而不见?究其原因,多在夫差。”
“什么人,才会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旁人身上?唯有无能之人。”
“狼子野心之人明知叛逆之举当不为天下所容,这才要拿无辜的女人做借口!”
他字字清晰,句句有力,深深打在将士们的心坎上。
方才发问的那个将领蹙眉想了半晌,忽然猛一拍大腿,道:“将军说得不错,统统是借口罢了!我等糊涂,竟轻易就被人搅乱了理智!”
“嗯,如今想明白了便好,别被他人牵着鼻子走。这天下,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战乱而受牵连。”裴济望一眼面色都已变了的将士们,道,“若都想清楚了,便休整半刻。半刻后,出发支援蒲津渡!”
……
另一边,丽质在石泉等人的护送下,与大长公主一路往东南向快马加鞭行去,一直到傍晚的住处,中间不过歇了两回。
因不想暴露行踪,他们未住驿站,而是挑了城中最寻常的逆旅暂居。
逆旅皆是民间百姓自营的,自然比不得宽敞舒适的驿站,即便已挑了最好的屋舍,也不过是比她们平日所居的寝室旁的侧间稍大些罢了。
丽质倒不挑剔,只让店家洒扫干净,便转身替身旁手指不能动弹的青栀披了件御寒的外衫。
一旁的大长公主望着她的动作,默不作声。
白日里,二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她仍是不大喜欢这个钟三娘,只是昨日太过难受,没时间多想,今日坐在马车里,这才慢慢回忆起儿子看这位娘子的眼神。
知子莫若母,他哪里只是愧疚与同情?分明眼里心里都已装满了那位娘子!原来她这个一向谨守分寸的儿子,竟也会将心思动到有夫之妇身上!
可想起他的那句“是我冒犯了她”,大长公主一时不知该怪她太过美艳,还是怪儿子未守住底线。
两人在庭中不过逗留片刻,便各自进屋进食梳洗。
因走得格外匆忙,大长公主不过捡了些御寒的衣物和手炉等,其余日常使用的缺了许多,正愁没有净面沐浴用的澡豆。
昨日在军中,条件简陋,她又无心其他,捱一捱便过去了,到今日,实在有些难熬。
可眼下天已黑了,此处小城不比长安,入夜前,商贩们便已早早离开,根本无处可买,况且,她也未带什么银钱。
舒娘正要去出屋向店家问一问,便见春月捧着东西过来,笑盈盈道:“小娘子让奴婢送些澡豆、面脂和手药来,路上行得匆忙,条件简陋,请贵人多担待些。”
“放下吧。”大长公主看一眼她手里一应俱全的东西,不由愣了愣。迟疑了片刻,待春月要离去前,才又道了声“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