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边还能听到麟德殿中悠扬的丝竹声, 宫中欢庆喜乐的气氛也半点没变。
唯有李景烨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似的伸手指着那内侍问:“你方才说什么?”
那内侍一路跑来,已气喘吁吁, 浑身是汗,闻言也不敢擦汗, 只得扑倒在地, 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末了,补了一句:“是左金吾卫萧将军带人发现的,眼下萧将军应当就要入宫来见陛下了。”
李景烨双目失神, 静了一瞬, 才回过神来,竟是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后栽去, 幸好一手撑住凉亭边的圆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感到心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 隐隐作痛又透不过气来, 只能伸出另一只手不停地按揉。
何元士慌忙带着两个内侍走近,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 往步辇旁去。
李景烨被动地走了两步,临上步辇前, 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转头朝一旁的丽质看过去。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不知怎的, 也许是因为突然遭到了更大的冲击,方才听她直白的拒绝后升腾起来的怒意竟一下消失了大半。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同她说话, 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好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挥手下令往麟德殿赶去。
凉亭附近又骤然空了下来。
丽质呆立在原地,吹了许久凉风,直到确定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坡道处,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僵直的身躯晃了晃,慢慢伸手去扶住一旁的栏杆,在心里仔细梳理方才的事。
她大约已习惯了远离他的日子,只那一点靠近,就让她有种回到当初才入宫时,日日想逃避的错觉。
到底有些冲动了,余光一瞥见远处疾行的金吾卫的人,就忍不住开口将他推远,若那些人根本不是来找李景烨的,她恐怕今夜要难脱身了。
幸好,她赌赢了。
方才那内侍口中的“萧将军”说的,应当就是萧龄甫之子萧冲,他自去岁从吐蕃归来后便一直任着左金吾卫将军一职。
今日千秋节,萧冲却未入宫来赴宫宴,而是亲自带着人在宫外巡查,牵出李令月私下结党,意图拥立睿王,让她不得不怀疑他别有用心。
毕竟萧龄甫在朝中沉浮二十余年,当年被贬谪后,仍能凭着一身揣摩人心的本事,得到还是太子的李景烨的赏识,十分不简单。即便是从小教导、侍奉李景烨的杜衡、裴琰等人,也远及不上他。
或者说,杜衡等人自恃出身名门,为人自有一番傲骨,不屑如萧龄甫一般卑躬屈膝地讨好君主。
没人比萧龄甫更清楚,如何激怒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想要什么?
丽质蹙眉思忖片刻,一下便明白了,他是淑妃的父亲,也是皇长子的外祖,瞄准的应当是太子之位。
她虽不清楚朝中的动向,宫中其他妃嫔们却大多出自名门,自然对这些知道的不少,近来春月与青栀出承欢殿走动,也有意打听了些回来。
议储之事已迫在眉睫,萧龄甫却闭口不提皇长子,反倒是其他人,竟将睿王提至台面。
他自然要让众人都打消这个念头,没有什么比在诞辰当日,当着无数人的面,听说亲妹妹正私下联络朝臣,欲望拥立亲弟弟更让李景烨勃然大怒的事了。
丽质揉了揉额角,轻轻舒一口气,冲一旁紧张万分的春月摆摆手示意没事:“出了这样大的事,麟德殿里恐怕也乱了,咱们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人多。”
春月咬着唇点头,赶紧跟着她沿池畔灯火通明的长长宫道往回走。
二人一路沉默,不约而同都走得有些快。
然而途经清晖阁附近一片茂盛的草木时,却忽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紧紧攥住丽质的手腕,将她一把扯进灯后被树影遮蔽的阴暗中。
春月吓了一跳,忍不住极短地惊呼一声,随即赶紧捂住嘴。
她看得不真切,只隐隐觉得躲在树丛间的那道挺拔宽厚的身影有些熟悉,似乎是小裴将军!
“小娘子?”她左右看了看,又走近一步,压低声唤。
树丛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是丽质有些压抑轻颤的声音:“你先走,到前面看着,小心些。”
春月这下才确定那人应当就是裴将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忙走远两步躲起来,警惕地看着四下。
……
麟德殿中,萧冲恰也赶到了。
李景烨自步辇上下来,才要命人将萧冲和几个金吾卫的人引到偏殿去问话,却见萧龄甫从座上下来,行到萧冲面前,蹙眉呵斥:“大郎,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还带了这几人过来,今日是陛下千秋,陛下与百姓同乐,你为何不在宫外值守?”
萧冲望着父亲的眼色,忙做紧急状,连连拱手道:“大相公恕罪,是我莽撞了。只是——实在出了大事,事涉舞阳公主,须得立刻由陛下亲自定夺。”
父子二人这一番对话,已将殿中正饮酒谈笑的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一听此话,不由议论纷纷,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琰本坐在萧龄甫身旁,心觉不妥,便起身过去,让萧冲离开正殿,到偏殿去等陛下回来。
然而方才的话却已经宫人的口传到了太后耳中。
太后本已十分疲乏,正要离席回长安殿,闻言忙停下脚步,指着萧冲问:“你说,我儿令月出了什么事?”
萧冲与父亲对视一眼,随即咬牙到殿前跪下,冲太后叩首,禀道:“今日千秋节,普天同庆,臣不敢大意,故亲自领金吾卫在城郊巡查。谁知——却在曲江池畔的一处私宅内,查到十余位朝臣与本该身在皇陵的舞阳公主密谋,欲拥立睿王!”
话音落下,四下哗然。
朝臣们震惊不已,交头接耳,外邦使臣们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氏父子对视一眼,沉默不语,只有裴琰冲萧冲一声怒喝:“萧将军,如此大事,竟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轻易道出,是何居心?”
萧冲忙冲裴琰拱手,为难道:“裴相公恕罪,太后问询,臣不敢不言。”
太后听了他方才的话,已惊得站立不住,直接跌回榻上,顾不得疼痛,颤抖着手问:“你、你可有证据?我儿年岁不过十六,从前也从未涉足朝政,怎会、怎会有这样的心思!”
萧冲为难道:“臣不敢污蔑公主殿下,实在是人与物俱在,入宫之前,有两位前往赴约者已招认了……”
话音落下,殿中登时如炸开了锅一般。
太后听得浑身冰冷,浑浊的双眼呆了片刻,才重新转动起来,却恰好见到从外头进来的李景烨。
母子二个四目相对,一个已从起先的震惊与愤怒中回神,变得冷峻而满是嘲讽,另一个则苍老无力,满是心痛与祈求。
“大郎啊……”
太后冲儿子颤巍巍伸手,不知是想为女儿求情,还是要说别的什么。
李景烨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问萧冲:“人呢?可都扣下了?”
萧冲忙躬身回禀:“是,臣不敢擅作主张,便将人都带回金吾卫的衙署中暂且看押,至于公主——仍留在曲江池畔的那座宅中,由金吾卫另行看守。”
李景烨冷笑一声,道:“不必另行看守,照律例,将她一并看守起来,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如此胆大妄为,意图谋反,就别怕朕的惩罚!”
既然事已被众人听了去,就连外邦使臣们都已知道了,他索性也不再试图压下去。
“给朕连夜审,一个一个好好的审,朕要看看,他们背后到底还有那些人参与其中,朕要一个一个揪出来!”
……
暗影之间,丽质被用力按在墙边,心口砰砰跳着,不住地喘气。
方才她被人忽然拉进来,也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幸好一下就认出了裴济,这才将已到唇边的呼声生生咽了下去。
“三郎,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望着眼前的年轻郎君,一边抚着心口,一边小声询问。
几道树影恰好投射在裴济身上,将他的表情遮挡住大半,只能隐隐看清身形与五官。
他没说话,可不知为何,丽质却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浓浓的不满。
她心中一拧,莫名猜测他方才是不是已在这儿藏了许久,将她与李景烨的事看得一清二楚。
“你过来多久了?”她微微蹙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烦躁。
裴济仍是没回答她,只将她紧紧压在墙上,一手捧住她的脸凑近来仔细端详。
四目相对,丽质这才看清,他幽深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嫉妒与痛苦,好像轻轻一碰就会轰然炸开。
这样的他,身上带着与平时的克制、冷静截然不同的压迫感,令她下意识想扭开头。
可他却没给她机会,追至她面前与她鼻尖微微摩挲,随即便猛地含住她的唇瓣,狂风骤雨般的亲吻起来。
他捧着她脸颊的手绕到她颈后,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令她不得不尽力仰起头迎合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掌则托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都用力嵌进自己怀里,恨不能与她合为一体。
“三郎……”丽质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吻得眼眶湿润泛红,呼吸也跟着不顺畅,不由挣了挣,想让他放松些。
可他却像是她身后那堵墙一般纹丝不动,甚至更用力些,勒得她腰间都有些疼。
他浑身上下滚烫的温度透过层层衣衫传递过来,熨帖着她的肌肤,呼吸间若隐若现的酒意更是令她晕沉起来。
她索性不再挣扎,顺从地将双手搭在他宽厚的双肩上,与他紧紧黏在一起。
他的吻转至耳鬓,又滑至脖颈,激烈又密集,半寸肌肤也不肯放过,待靠近衣领处时,甚至有些克制不住地啮咬起来。
细细的刺痛感从锁骨处传来,丽质忍不住轻咬下唇,搭在他肩上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和脑袋,软声低唤:“三郎,有些疼……”
换做从前,他早已停下来了,可今天却仍像是压抑不住一般,胡乱将她已有些散乱的衣襟扯下来些,在她胸口一片莹白的肌肤间用力地咬了一下,感受到她扶着自己脑袋的手用力收紧,揪得他发根疼痛,头皮发麻,才停下动作,抱着她平复呼吸。
“丽娘,”他闭着眼将脑袋埋在她颈间,沉重而透着嫉妒与痛苦的嗓音带着灼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我可能要忍不下去了。”
只这一句话,无需再多解释,丽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那样意志坚定的人尚且有忍耐得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更何况是她呢?
她自然也是半刻都不想多停留的。
可眼下机会还未成熟,眼看火已点燃,只差一阵清风让火势猛烈起来,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有所松懈,前功尽弃。
她安抚似的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与脑袋,企图以温柔的触摸令他躁动的心恢复理智。
“三郎,你知道金吾卫的人为何这时候入宫吗?”静了片刻,她才轻轻开口,他所在的这个位置离麟德殿外的山道更近,他定会比她先看到那些人的身影。
裴济努力将不受控制的心神拉回来,仔细将方才的情形在脑中回顾了两三遍,这才渐渐恢复理智。
今日是陛下千秋,金吾卫这时候闯进来,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大事。
他不肯将她放开,仍抚着她的肩臂,沉声道:“为何?”
丽质见他话音里已恢复了大半的冷静,这才松了口气,答道:“是舞阳公主出事了,萧冲发现她趁今夜私下聚集数位朝臣,密谋拥立睿王。”
裴济闻言一惊,不敢置信地将她放开些:“此话当真?公主——有谋反之心?”
丽质肃着脸点头:“是我亲耳听那来传话的内侍说的,半点不假,眼下麟德殿里怕已乱了。”
有萧家父子在,恐怕正希望此事能闹得人尽皆知才好。只是,他们恐怕也想不到,远在边陲的李景辉,的的确确有所图谋,只是这里头与李令月是否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李景烨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处置?自然要彻查到底。
没有哪个皇帝能忍受身边有人觊觎皇位,即便是亲妹妹也不行。这一次,恐怕连太后也救不了李令月了。
可除了李令月,他更担心的人,恐怕是睿王李景辉。
“三郎,你该过去了,他恐怕会要寻你。”
丽质彻底冷静下来,目光认真地直视着他。
裴济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他本就对萧龄甫父子近来的一些举动有所怀疑,此刻自然也猜测今夜的事是否就是这一对父子的手笔。
至于陛下——
想起方才在凉亭边见到的情形,他心中又有嫉妒与痛苦一闪而过。
不论父亲如何,陛下仍是信任他这个表弟的,待会儿恐怕的确会寻他过去,他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沉默片刻,他伸手替她将衣衫整理好,沉声道:“你先走。”
丽质转身要离开,可还未走到亮处,又被他拉住手腕,重新扯回怀中,紧紧抱着,覆在她耳畔闷声道:“丽娘,我会带你走的。”
“嗯,我知道。”
“你再忍忍,别像方才那样,万一惹怒了他,你会吃苦的。”
丽质透过树影间的缝隙望向远处的夜空,中秋的圆月皎洁如银盘,悬在夜色里,看得她双眼发酸。
“知道了。三郎,我得走了。”
裴济没再说话,在她颈边落下一吻,随即慢慢将她放开,看着她回到池边宽阔的宫道上,带着婢女快步远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才从树下走出,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
出了这样的大事,麟德殿中的宫宴自然也再进行不下去。
太后被抬着回长安殿去,皇帝也直接离席,宾客们遂也一哄而散,往宫门方向去,嫔妃们更是失望不已,没精打采地回后宫。
丽质不想遇见任何人,眼见坡道上已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的影子,她忙拉着春月一路走得飞快,这才赶在与人迎面遇上之前,绕过左藏库,入了后宫的门。
回到承欢殿,她强撑着脸冲迎上来的几个宫人微笑,随后便遣她们下去,自己则将寝殿门严严实实地阂上。
春月沏了热水来,替她将丸药冲开,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丽质却难得没觉嫌弃,当即接过,三两口饮下,直到春月塞了颗蜜饯到她口中,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苦味正蔓延开来。
“小娘子,你怎么了?”春月忧心不已,唯恐她是因为方才李景烨的骤然亲近而不悦到现在。
丽质却摇头,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春月,咱们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
春月惊愕地瞪大眼睛,表情将信将疑。
她自然是信小娘子的,可眼下的情况,她又什么也没看出来。
丽质冲她笑笑:“你将心思收好,千万别被人看出来,这两日,咱们将身边精巧又价值不菲的东西都再看看,挑些合适的,我再命人往长姊那边送去。”
说着,她站起身走到桌案边,取了笔墨纸砚,提笔写信。
她得先给兰英那儿去一封信,将事简单说一说,让兰英到时好将早先出嫁时带出长安的那些人遣来,等着城外送她离开。
她不知此时究竟离最后那一刻到底还有多远,可有一点能确定的是,若李景烨当真怀疑睿王,命人到幽州去查,又或者直接下令将他调回长安,那他即便还未完全准备好,也不得不被逼着当即起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