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饮酒

拾翠殿中,李景烨到时,萧淑妃正卧在床上小憩,眼眶边一圈红肿。身边的兰昭执了团扇替她祛暑热。

一听动静,她忙要起身下拜。

李景烨挥手道:“别忙,你有了身孕,快歇着吧。”

他坐到床边,面上是难得有几分开怀的笑:“你今日得了好消息,朕特意来瞧你,怎还闷闷不乐的样子?方才听女官说,你要好好调养,放宽心才是。”他说着,摸了摸萧淑妃衣下仍平坦的小腹,“算时日,这孩子,当是五月那一日怀上的吧?”

他话里说的是淑妃,心中却莫名想起了另一个人。

五月里,丽质还住在望仙观中。

那时的她远没有现在这般柔顺。

他不敢逼她太紧,只好每隔几日便在傍晚时去看看她。可她总是低眉敛目坐在一旁,冷得像一座神女雕像一般,半个眼神也不肯给他。

整整两个月后,她才渐渐放下浑身戒备,小心翼翼地由他靠近。

即便现在,她面对他时,已看不出半点异样,可他心里却明白,她不过是将心里的芥蒂悄悄藏了起来。

她断了对六郎的念想,却并没有真正将他这个天子当作自己的依靠。

李景烨心底闪过一丝无奈。

到底还是他急了些。分明平日面对其他嫔妃时,从不曾这样患得患失,一对上丽质,就不知不觉乱了心神。

他想起方才自己离去时的冷淡,渐渐有几分懊恼,不知不觉便有些牵挂。

萧淑妃半倚在床上,望着皇帝走神的模样,心下一片凄然。

五月的事,她自然也清楚。皇帝被望仙观里的钟三娘迷住了,许久不曾踏入后宫,那一日来她的拾翠殿,也是因吐蕃战事中,她的兄长萧冲自请赴边疆出征。

如今提起,他的走神,还能是为谁?

想起方才兰昭说的,陛下今日歇在承欢殿,萧淑妃心中一阵酸意。

她默默垂眼,柔声道:“是五月里怀上的。今日陛下来看妾,妾实在欢喜。妾只恐方才冒然派人去请陛下,打扰了陛下与贵妃。”

李景烨闻言回神,侧目仔细望她,却见她面上难得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失落。

从他还是太子时,淑妃便已嫁给了他。相伴多年,即便他心中未曾有过太多波澜,到底也有几分感情。

尤其淑妃一直谨慎守礼,将宫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十分知分寸,从不与旁人争风吃醋,她的父兄也是他十分亲近的重臣。

如今怀了身孕,他该多体贴一些。

“不妨事,丽娘与旁人不同,她不会计较这些。”

萧淑妃又是一阵压抑的嫉妒。

李景烨却坐得近些,拉着她的手道:“四娘,朕封她做贵妃,是因她身后没有像萧氏一般的家世能倚仗。她身份特殊,已被太后厌弃,若朕再不护着她,她便真的无依无靠了。四娘,你可懂?”

萧淑妃心底的嫉妒与失望几乎难以克制。

她身躯微颤,眼眶泛红,勉强告诉自己,陛下不喜女子争风吃醋,胡搅蛮缠,这才平静下来,轻声道:“妾明白,只要陛下喜欢的,妾也喜欢。”

李景烨面露笑容,伸手将她温柔地揽在怀中,安慰道:“四娘一向是懂朕的心意的。往后,宫里的事还与从前一样,由你来做主。丽娘不懂这些。只是你怀了身孕,从前又有些病根,不能劳累,让贤妃替你先分担些,可好?”

萧淑妃柔顺地回抱着他,满心的苦楚终于冒出几分酸甜滋味。

她点头轻道:“妾都听陛下的。陛下今日还要回承欢殿吗?”

到底还是没忍住心底的渴求。

李景烨道:“不了,今日朕就歇在拾翠殿。咱们早些睡吧,听说你今日都晕倒了,可要爱惜自己才好。”

萧淑妃这才放下心来,靠在枕上阖上双眼。

……

平康坊,云来楼,沉寂多日的睿王李景辉再度邀了裴济一同饮酒。

二人今日没要雅间,却是寻了二楼一处半敞的隔间,一面对酌,一面观着一楼台上热烈奔放的胡人乐舞。

胡人舞姬生得褐发碧眼,五官深邃,身上火红的薄纱只堪堪遮住几处关键部位,平坦的腹部与纤细的四肢都裸露在外,正随着乐声飞快旋转,连带着长及膝处的火红纱裙也成了一朵盛放花朵的模样,引得台下众人连连喝彩。

裴济望着楼下情形,默默饮下一杯杜康,眼底毫无波澜。

胡姬的舞固然美,却太过奔放,少了几分柔软含蓄的韵味。

他脑中渐渐想起那一日在太液池边,那个妖艳如祸水的女子,一身轻纱舞衣,长发披散,口衔玉簪,迎风而舞的模样。

那日,她柔软的腰肢紧紧贴着他,丰润的红唇也近在咫尺。他一伸手便能掌住她的纤腰,一俯身便能吻上她的唇瓣……

回忆的画面渐渐化作夜深人静时不为人知的旖梦,连方才饮下的杜康也仿佛带着幽幽海棠香,自他喉管间一路燃烧至下腹处。

裴济眼底多了几分恍惚,连面色也微微泛起燥热的红。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再度爆发出一阵惊叹呼声,原来是那胡姬将身上一块红纱解下,抛向了台下酒客。

呼声将裴济猛然惊醒。

他侧目望向一旁颓然的李景辉。

“子晦,今日丽娘已成了陛下的贵妃,我是否再没机会了……”

李景辉怔怔望着楼下微醺后放浪哄笑的酒客们,面上苦涩不已。

他许久未敢进宫,生怕自己再克制不住,又去寻丽娘。今日终于忍不住打听宫中消息,却得知丽娘已搬进承欢殿,做了兄长的贵妃。

这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裴济心中一凛,登时又清醒不少,将心底莫名涌起的冲动狠狠压下。

“六郎,莫再想了,那是陛下。”

这话也不知是对李景辉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裴济将酒杯斟满,又仰头一口饮尽。

今日他已同她将话说得那么明白,她也已成了贵妃,想必日后不会再纠缠自己了吧?

想起长安殿外,她倏然冷淡下来的态度,裴济稍稍安心的同时,竟还有几分难以忽略的失落。

楼下胡姬的舞已结束,换上一位琵琶女,半遮面容,独奏一曲略带哀思的婉转小调。

二人静了片刻。

李景辉忽然道:“我还要见她一面。我要亲口问问她,她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裴济望着他面色颓败,眼眸却熠熠生辉,仿佛还含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模样,不由要出言制止。

他心中明白,上一回李景辉闯进望仙观里,那女子似是而非的态度让他始终没断了最后的念想。

可去问了又如何?不但是徒增烦恼,更可能让已成定局的事又添新祸。

若给陛下知道了,只怕这兄弟二人真就要反目成仇了。

然未待他开口,李景辉便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抢先一步道:“子晦,你莫劝我,上一回的确是我冲动了,这一回我会小心。我只问一句,问完便走……”

裴济蹙眉,只觉他这话说得连他自己也不信。

可李景辉的性子,从来说风就是雨,就如当初见到钟三娘,连她出身如何,是否良家女,是否婚配都未弄清楚,便已下定决心要娶她,任旁人如何说也毫不动摇。

劝不动他,只好给承欢殿里那人透个消息,让她多加防备。

裴济暗暗思量着,却听将他们二人与旁人隔开的那一道屏风后,传来两个女子的絮语声。

“一会儿你亲自将这壶酒给安中丞送去。记得,此药发作不过两刻时间,切忌那时让别人钻了空子。”

“可是……听说安中丞平素意志坚忍过人,若这药没用可怎么办?”

“放心,这药是从西域来的,烈得很,寻常男子服下,定会欲念焚身,理智全失,况且,即便那最后一步没成,落在旁人眼里,也已无甚两样,不怕他不认账。”

裴济与李景辉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那二人大约是见这几处的隔间都空着,误以为无人,才会到此处密谋这样下做的事,殊不知这几处无人,是因裴济为方便说话,早命人将附近几个隔间都一同包了下来。

安姓乃昭武九姓之一,皆为粟特人所用,朝中官员汉人居多,安姓者屈指可数。

若没猜错,她们口中那位“安中丞”应当是近来从幽州入长安面圣述职的卢龙节度使安义康,因除节度使外,还虚领御史中丞一职,遂称中丞。

大庭广众之下,竟敢给朝廷官员暗下如此淫药!

裴济正欲起身命人将那二女子拿住,却听又有动静传来。

那二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人,猛然低喝:“何人在此窥探!”

一阵凌乱脚步声后,便听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大胆,竟敢碰我!”

李景辉与裴济俱是一愣,随即同时起身,绕至隔壁,果然见两个陌生女子正合力扭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宫中禁足的舞阳公主李令月。

“令月?”李景辉酒醒了大半,瞪着她问,“你怎会在此?”

那两个陌生女子见隔壁竟也有人,登时吓得惊慌失措,扭着李令月的手不由松了。

裴济一个箭步上前,将二人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药瓶夺过,命不远处守着的石泉带着睿王的侍卫过来,道:“问清楚安中丞在哪一处,将这二人连这药一同给他。”

石泉等领命将二女子押走。

李令月怔怔望着那二人背影,没回答兄长的话,只问:“方才她们要对安中丞做什么?”

李景辉蹙眉,不愿多提此事,只道:“无非是些常用的下作手段。令月,你还没说,你如何出宫,又如何来的平康坊?母亲与大哥可知道?”

李令月被他问得有些讪讪的:“大哥不知,母亲知道。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六哥你……还有表哥。”

说着,她小心翼翼看一眼一旁神色冷淡,一言不发的裴济。

她今日被兄长禁足宫中,却实在想着白日的事,生怕裴济真的将她当作个蛮横无理的公主,于是趁着皇帝不在时偷偷去求太后,死缠烂打许久,方得了太后的允许,令她出宫到姑母府中去一趟。

可她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赶去时,却听姑母说表兄在平康坊。

她失落不已,向姑母道别后,本要回宫,却想起平康坊乃城中有名的寻花问柳之处,心下愈发不安,思来想去,竟未回宫,私自往这里来寻他。

李景辉见她这模样,哪里还猜不出她是专程来寻裴济的?

他瞥一眼一旁冷淡的裴济,蹙眉道:“如今也看过了,赶紧回去吧,私自出宫可不是小事,更遑论到这样的地方来,陛下知晓定要狠狠罚你。”

李令月忙将目光转向裴济,眼睛里已隐隐有了泪水:“表哥,你别生我的气,我平日不会那样的,今日是一时冲动,听信了那妖女的话……”

裴济听到“妖女”二字,不由蹙眉。

他后退两步,拱手恭敬道:“臣不曾生气,公主多虑了。时候不早,请公主尽快回宫。”

说着,也不给李令月机会在说什么,转身便叫了人上来。

李令月心知自己今日偷偷来此,已十分过分,也不敢再久留,只得忍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坐到回宫的马车上,她仍是满心委屈。

随行的宫女安慰道:“公主莫难过,方才也看见了,裴将军到平康坊来,仍是洁身自好,未曾有女子近身。”

李令月想起方才的情景,怔怔的没说话,心中却忽然想起方才那两人要给安中丞用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