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像海岸,又像荒野的地方。
我被一个女人牵手走着。今天是祭典。远远地传来咚咚太鼓的声音。
我到了这个年龄竟仍被牵着手走路,觉得很害羞。但我是孩子,并不介意,这么想心情也轻松了。
在海岸边,伫立着好几个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侣,每人手上都拄着锡杖,哗啷啷地摇响着。我觉得有趣,不知不觉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边摊前,说道:
“嘿,很漂亮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多看和尚几眼,女人面露不悦,我觉得该向女人赔罪,但想不出该怎么喊她,因为这女人是我的母亲,平常一天叫好几次的,现在却……。
女人对我噤口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头,用力地压到沙滩上。用鬼似的声音嘟嚷着什么,可是因为我的耳朵渗进了沙子,根本听不见。
为什么耳朵不能闭起来?我如此想着。
沙子逐渐渗进耳朵,我的头变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转后看到女人服装下摆卷起后那白色的足胫。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看,试着把头转向另一边,可是头被接连使劲地压住,脖子怎么都动弹不得。
僧侣们用锡杖的尖端刺了鱼后高高举起,开始高兴起来。
我想因为他们猎获了鱼,所以觉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鱼喔!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
“这种事也会发生呢。”
他们刺的是婴儿。
似乎是不高兴我看到这些场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进路边摊贩里。里面像沙漠似的,卖着色调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单独一个人很孤单。
我只是个孩子。
女人对我喊声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头,使劲地按在沙滩上。沙子很烫而且有很多座头虫混在其中,我的心情变得很不愉快。
几百只座头虫缠在我背上、腹部,满满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着。
座头虫爬进了耳朵非常难受,我忍住疼痛抬起头。女人的力气很大,我感到很苦恼。但抬起脸一看,前面是女人敞开的衣领,我更觉得难受了。
从敞开的衣领瞥见女人白皙的乳房,我虽想着不能看,但是无法闭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无策,想到饭厅去,挣脱了女人的手。
蹒跚地在沙滩上走了两三步。
拉开纸门,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想那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像个被母亲责骂的孩子。
座头虫万一黏上坐垫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着身子,掸掉虫,耳朵里的沙子该不会掉下来吧。妻子皱起眉头看着我,问道:
“怎么啦,睡迷糊了吗?”
“呀,没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缘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梦魔压住,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了呢。”
说完,妻子盯着我的脸看。
我以为脸上还有座头虫,这么想以后,觉得脸上刺痛,心情突然变得很坏,用手掸着脸。
“怎么啦?脸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这模样,连我都发痒了。”
妻子说道。难道没有座头虫吗?
但为什么会有座头虫呢?
我突然感到那东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妈妈!”
然后,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可是,为什么会忘记?不,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妈妈怎么啦?”
妻子问道。
不,没什么。我从新历年回老家见了母亲以后,就没再碰面。而且,可能因为母亲原来是教师的关系吧,在那个时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战争中,穿和服饰裙裤的模样以外,我就没见过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么啦?
说起来,穿和服的到底是谁?
“是久远寺凉子!”
我终于从梦中醒转过来。
妻子现出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们两人独处时,如此称呼我。
“那个叫久远寺的是谁呀?”
妻子纳闷地问道。我听到久远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当愧疚,然后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过去。
妻子雪绘只小我两岁,已二十八、九岁了吧。我对年龄漫不经心,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尽管如此,雪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我想说好听一点是成熟,但主要还是吃了苦。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八、九岁的姑娘,还感觉不出来,最近我觉得她似乎特别疲劳。昨天,寅吉说的虽是奉承话,尽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令人感到惊艳的时候,但有时又觉得很普通。看起来普通的时候,多半是疲倦的时候,因此每当那时,我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责任。
于是,现在妻子看起来很疲倦。
“已经醒来了竟还会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面笑着、一面为我倒了杯热的粗茶。但妻子经常面带笑容,这使我松了口气。可是,今天早上,连眼尾的笑纹都看起来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么?每天都是上哪儿去啦!觉得你的气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么嘛?难道还演《牡丹灯笼》不成?别担心,我是忙着搜集写小说的材料。”
实际上,情节的确类似《牡丹灯笼》。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告诉妻子那个事件,并非不想让她担心,说起来其实是一种接近羞愧的情绪。
然而,刚才的噩梦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详细的情节。我想,久远寺凉子多半出现在梦里。当我现在坐上坐垫的瞬间,本来还在我的梦里,但那记忆却仿佛遥远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胧胧。不管怎么说,由于昨天京极堂亲手破坏了梦的神秘性,反正也无所谓。可是,我从那以后仍暂时无法从梦的余韵中脱逃。
幸好雪绘是那种不干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说明原委地离开家里。我觉得像骗了人似的有种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对老婆不忠,所以没关系吧。
出了家门虽然是好的,但我为了不知如何到杂司谷而稍感困惑。丰岛那一带已经好几年没去了,学生时代和伙伴们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后一次吧。从那以后,就没再去过,所以不清楚怎么去。说起来,我对那一带,从战前以来就没什么印象。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后面则全是坟墓。那是我的印象。
当然,目白有学习院大学、池袋也有立教大学等,可是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淡,加上丰岛区被严重地空袭过。听说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后来在烧掉的地方兴起了黑市。
烧焦土地上的秩序恢复了。瞄准那极短暂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发生了。在最兴盛的时期,全日本有一万五千个黑市。
我讨厌黑市。没有秩序。蜂拥而至的许多粗暴的声音。混沌中的压倒性的自我主张。强韧的生命力。这一切,都是我所庆恶的。因此,我一次都没去过黑市。
有人说,那其实是人类本来的强韧的姿态。这大概也算说中了。我想,如果没有黑市的强韧,恐怕也没有今天的复兴吧。可是,即使说那才是像人样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愿意那样地过活的。
战争完全不顾个人意愿夺取了人的生命。在战场,人当然无法人模人样地过活着。但如果将人模人样的定义设定为是动物没有、而只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么,在战场上,重复进行杀戮的异常行为,那也算是人模人样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样地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愈来愈不懂了。在那个战场,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面对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时的自己才最像个人。
因此,我对黑市感到厌恶的真正面貌,既与卷入异质世界的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和沉入无底沼泽的小动物的恐怖感并不相同。是预感自己内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惧。因为有那种预感,所以我逃避着那个地方。
我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相反的性格。违悖道德、喜爱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将这些用盖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质,如同引诱飞蛾的灯似的,引诱着那样的我。因此,我更需费力地躲开那个地方。为了一辈子盖住自己内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关系。
黑市在战后立刻受到法律的限制。可是,那无疑只是为黑市盖上反体制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动的性质更加速发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带的夜市,每当受到镇压后严重的程度有增无减。于是,慢慢地,对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桥更难接近,成为一块特殊的地方。其结果,总而言之,丰岛那一带简直有如鬼门关似的,我坚决持续地躲避着。
那个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终于消失了。虽然那阴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听说现在整齐的车站广场正逐渐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于该搭什么交通工具,我内心没有定见毫无目标地走向车站时,很凑巧地,路旁停车场上,公共汽车来了,看得出是“住早稻田”。
我判断方向相同,于是上了公车。
公车很拥挤,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还是下决心问坐在前面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到目的地该搭什么车?老人有点儿错愕但仍亲切地告诉了我,姑且不论我搭上这辆车是不是好办法,但似乎没有弄错。
按照老人所说,我在早稻田换搭市区电车从中野出发,并不是多远的地方,但对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只觉得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刚才的老人会怎么想我这个人的?我不知为什么担心这件事。
从幼年开始,在面对别人时,我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卑。不,与其说自卑,不如说更接近一种强迫性的观念,我还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周围的人因为同情我,所以配合着我说话,我曾有过那样愚蠢的妄想。
那是对于拥有非常负面力量的自我辩护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师责骂时,我就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正经地斥责疯子?难道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另外,我也这么想,反正我是疯狂的,挨骂也无可奈何。每一种想法都让我感到轻松。然而,另一方面,当我没事的时候,总会一直抱着奇怪、不对劲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安。我始终很在意别人的视线,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别人的事。对我而言的正常,只能在我自己的内心中予以正当化,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异类。
因此,我和世界的关系是隔绝的,我背负着忧郁症的壳,但那个壳,被榎木津、京极堂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个老人,结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现在的我?
这么说,我想起从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
市区电车抵达鬼子母神神社。
这里确实来过,曾见过、却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如果因遭空袭烧毁后再复兴,那我是不可能见过的。
久远寺凉子说过住家在法明寺东边。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真搞不懂昨天的我,为什么那么地认真呢?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事件吗?事到如今,我开始后悔。在走下市区电车以前,我始终用同样的感觉,在体会昨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乱的梦。
然而,这不是梦。见面的地点——鬼子母神神社内,中禅寺敦子早已在那里等着我这个不可靠的侦探助手了。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顶灰色棋盘格花纹鸭舌帽,皮吊带系着同样花色的长裤,简直就像个少年。不过,从卷起的白色衬衫袖子露出丰胜的臂膀,由于如此很奇妙地衬托出少女的韵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勉强您了,很抱歉。”
如此说道,这个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头行了个礼。
“高明地瞒过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吗?”
我说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会男人所说的话。看到她的脸,瞬间,我不知为何竟坚定了起来。刚才的后悔和不安老早消失无踪。转变至此,我觉得到现在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梦境似的,我在这一瞬间和昨天的我连接上了。
“被发现楼,就在老师您回去后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伙!那家伙在这方面可不能小看。挨骂了吗?”
“无所谓。”
这个少女很有少女韵味地微笑,轻轻地点头。
“对了,要我传话给老师。”
“京极堂吗?”
“嗯,要我转达您,无论如何找出日记和情书!”
“怎么,还猜谜吗?为什么不说清楚,那家伙。”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确地想到似的,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了情书才对。他说,老师也许知道。”
毫无线索可循。
“还有,他说因为藤牧先生像个偏执狂,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所以,说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记。”
“如果那日记真存在的话,倒是重要的线索。即使发生事情当晚不可能写,但只要到前一天为止还留着的话,也许能解开谜底。”
“不过,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计划的失踪,难道会留下类似证据的东西而离开吗?而且,老哥还说,如果有日记,那么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为什么?”
“连你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况是我呢?”
我们终于发现干嘛站着说话,所以走向神社角落里那个像长条椅的地方,坐下来等榎木津。约好见面的时问是十二点三十分,还差五分钟。在参拜路上,虽不是祭日,但摆出了几家路边摊。有两三个参拜的香客,茶棚关着,安静得吓人。
“听说这一带被空袭得很惨烈,这里是烧剩下来的。”
“是这样吗?”
“参拜路上两旁的梧桐很有历史的唷,而且,这些树的树龄让人觉得已有几百年了。”
这些葱郁的树木的确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长得出来的。
伯劳鸟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来了吗?”
中禅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照京极堂说的,还是不要太信任他为妙。等到四十分不来的话,我们就走吧,不能让对方等。”
我认为榎木津大概不会来了。时间到了,侦探果然没有出现。
过了十二点四十分,我们放弃了,正要站起来时,参拜路上的入口处突然传来疯狂的叫声。由于直到现在太安静了,我们一时听不出什么声音,反射性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军驾驶员打扮的男人,离开黑色固体的什么东西正踏上地面。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师。”
“什么?”
男人开始皖当地踢起那个固体东西。
当摊贩老头儿和参拜的香客远远地围住观看时,我们不得不以那个受人注目的人物为目标,小跑步地趋前。
榎木津嘴里叫骂着扯蛋狗屎什么的,正踢着那辆带着边车的摩托车。
“榎先生,在干嘛呀?”
榎木津看到我们、停止踢车后,挥挥手且大声地喊道:
“呀,到了呀?”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阿敦吗,今天也很可爱哩。”
“对不起,我勉强老师跟着来的,打搅了吗?”
榎木津笑得更大声了,愉快地说道:
“打搅什么呀?你只要想到和这两个猴男人一起去那阴森的医院,今天早上早就想上吊三次了吧!嘿,如果是京极堂那家伙跟着来,那更阴森了!阿敦可大受欢迎呢。可能的话,关君,你要回去也可以!”
榎木津丝毫没有昨天分手时的阴郁,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开朗得很。而且,即使打扮了,也看不出是侦探。怎么看都像是飞航队队员,如果这和他昨天那样是花了两小时决定的服装,那他的审美标准真是太糟糕了。
“你在干嘛,这是啥?”
“这叫边车摩托车,关君,虽然是摩托车,但可以坐两个人。”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中禅寺敦子吃吃地窃笑起来。
“啊,以前我不是曾差点儿被宪兵的吉普车撞上吗?那时候,为了道歉什么的闯祸者叫贺兹的士兵送我的。摆了一段时间完全不动了,今天早上修理了后,好不容易骑到这理却动不了。”
“干嘛在这种日子骑这玩意儿来?”
“我想比较快嘛。赶快走吧,喂,去医院呀。”
榎木津说完,连路都不知怎么去却开步走了。
“榎先生,这车子怎么办?会被偷唷。”
我出声叫住,榎木津转过身来:
“你说错了,现在,从这一瞬间开始,驾驶这辆车走掉的不是偷、是捡走,因为现在我要把这辆车扔在这里了!”
说着又笑了。我和中禅寺敦子模仿洋人的动作耸了耸肩。
据中禅寺敦子说,法明寺和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筑,而鬼子母神在法明寺里面的说怯,好像是正确的。虽说如此,寺院和鬼子母神还是离得相当远。而且,中途因为散布着森林和民家,属于寺院的用地到底范围及于何处,我并不清楚。还有,这也是听中禅寺敦子说的(尽管如此,她好像也是现买现卖京极堂的话),久远寺医院所在的法明寺的东边,整个来说,好像是个很大的墓地。这个杂司谷的墓地,是明治五年在东京制定的七个墓地之一,有两万八千九百七十八坪。我想我所模糊想象的丰岛区墓地大概就是这里吧。
前住寺院的道路不仅弯弯曲曲,而且所到之处全是森林,简直就像迷宫。
突然察觉到这个迷宫的最前面似乎只有墓地。偶然和墓地相遇,无缘由地感到很讨庆,脚步突然沉重了起来。
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到墓地,就被环绕着寺院的杂木林给档住了去路。
“这根本是森林嘛。前面又是墓地,而且这里是住街道的方向啦。”
夹着杂木林路的另外一边是民家和商店街。绕过道路似的森林,那里面多半有个广大的墓地。我甚至相当确信。可是,榎木津毫无停下的意思,很快地走去。
“榎先生,那边是墓地。墓地很宽广,敦子也说过了呀。”
“那位女士说在东边吧,你竟把人家特地教的路线给忘了吗?住这儿的人这么说就相信吧。”
“要我相信,榎先生,你又没听到。”
“因为你很健忘,所以我事先问了和寅。嘿,就从这条路进去。”
苍郁的森林一度中断后,那里出现了窄路。
“从那里弯过去后,就是墓地了。”
我毫无缘由地觉得不该进去。弯进路以后就是墓地。荒凉的墓场光景仿佛展现在眼前。
“喂,很顽固唷,关,你害怕了吗?”
可能吧。
“老师,没有坟墓嘛。”
走在后面一步的中禅寺敦子,不知何时赶上我,已进入那条小路了。
“有坟墓的路线是对面高台的方向,这一带是森林或住家。”
胡说!这附近全是墓场、拘留所或疯人院。
“关、关口,振作点儿。”
榎木津说道。使劲地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进那条禁止通行的小路。这和梦境一样。我遭到斥责。
我闭上眼睛。张开眼睛后,看到了不该看的女人白晰的足胫和乳房。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是中禅寺敦子的声音。那么,这不是在做梦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
看见医院了。
我来过这里,并非催患似曾相识症,这个风景的记忆。很大的、太大了的石造建筑物。用砖砌成的墙、的小路石块都记得。我脑里的确有着对森林,连延续到门的小路石块都记得。
靠近门的时候,发现砖墙遭到极严重的破坏。是空袭后的痕迹吧,但在那个时候的确并没有坏。
那个时候是何时?
我觉得耳鸣。
走到玄关,不透明的玻璃门上写着半飞白似的字样“久远寺医院”。和梦境完全一样。打开门,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地方没有人。那个时候也是没人在。榎木津出声问,有人在吗?久远寺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后,我恢复了神智。
“远道光临,非常谢谢。”
久远寺凉子把略带曲线的头发束在后面,薄薄白色宽松罩衫下,是一条黑色紧身裙。打扮完全不同。和我的印象完全相同。是一个黑白的、相片中的、时间在她身上停住的女人。
“呀,昨天失礼了。”
榎木津说道,头低了下去。
“我想,大小姐也知道,侦探是一门必须怀疑人的生意。即使是客户也不例外。对你家人问些不礼貌的问题,但如果大小姐肯说一句这全是为了解决问题,那就万幸了。”
我没想到榎木津如此地能言善道。中禅寺敦子好像也有同感,她的表情仿佛被豆粒子弹射中的鸽子般惊诧。
“当然。不过,我父母的为人很传统,反而我们会说出失礼的话也说不定,希望不要介意。”
久远寺凉子也如此说道,低下头去。这是人偶同志的对话,我再度这么想。人偶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了,说道:
“关先生也辛苦了,嗯,这一位是……?”
“这位是能力强过关君许多的侦探助手,中禅寺君。”
榎木津立刻很正确地做了介绍。
“请指教。”
中禅寺敦子似乎被气氛影响了似的,很慌张地打了招呼。久远寺凉子似乎在一瞬间感到困惑似的,但是,很快地恢复柔和的表情,说道:
“……竟也有女性侦探呢。我是久远寺,也请指教。”
面临两名不同类型女性会面的场面,我感到些微紧张。
“接下来——”
榎木津突然说道,紧张的我不由得把脱下的鞋子踢了出去。
“我会不事先通告就走,不过,那也是侦探特有的行为。两名助手会留下来,这一点也请谅解。”
“噢,没有关系……”
久远寺凉子好像困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换了平常,这算是玩笑之类的话,但榎木津说得一本正经。事实上,这个男子的确可能这么做,所以事先说明也好,我这么想。
总之,我们被带领到医院的后面,看起来像是住房部分的客厅,是一间豪华的房间。摆饰品虽然都旧了,但都是高级品。不过,整个感觉并不协调。是因为建筑物的一部分,受到战争灾害、遭到破坏的关系吧。虽然是很坚固的老旧石造建筑物,但为了应急而修缮的痕迹非常醒目。
久远寺凉子说了请等一下之后,走出房间。我们肃穆地坐进沙发,有如握等面试的学生似的。
抵达这里以前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来过这里。那是何时?我无论如何遍寻不着我为何必须来此的理由。
“好漂亮的女人。我了解了老师为什么会有文学性的表现了。”
中禅寺敦子说道,像看到了什么稀罕东西似的,眼睛逡巡着房间后,视线停在右边有暖炉的那一带,说道:
“啊,那相片……是凉子小姐吗?……”
中禅寺敦子发现的是,金属框直立相框里老旧的六寸相片。那里面是两名长得很像的少女,纤瘦美丽的少女同样梳着辫子的发型、同样的洋装,一个人笑着,另一个人困惑似地皱着眉头。
“是呀,简直就像双胞胎。好像有多重曝光。不过……嗯,笑着的是现在的她吧?”
榎木津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这边没有笑的是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略偏着头说道。
对了,黑白的印画纸。然后,似曾相识的困惑的表情——正如中禅寺敦子所言,没在笑的是久远寺凉子。一定是久远寺凉子少女时代的照片。但果真如此,那么,现在的她更美丽了。这么说来,另外一个人、笑着的人是妹妹——久远寺梗子吧。
呀,我眼熟的是笑着的少女。我确实认识那个笑着的少女。
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确实和这张相片里的少女相遇。
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是的,那个时候也是我要来这里的途中。向人问路,一个是上了年纪、一个是中年的绅士。我向两位同行者问道,我左右不分,只想去在这附近的大医院。
——这附近没有那样的医院唷!
——是呀,这里只有坟墓呢,大哥。
——怎么啦?总得回答呀,既然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说到这一带的大医院,就在那里!
——喔,想回家呀?
在那瞬间,我的脑子热了起来。我真的是疯子吗?那不是妄想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汗有如瀑布般流了下来,眼前变黑了。
我没有疯,我是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我所抱着的是妄想。
——是疯子呢
我了解了这一切。我为了封锁偶然问路的男子所发出的仅仅一句话,就将当时的所有记忆全部封印在黑暗中。不仅如此,还以厌恶去黑市等毫无关系的理由,甚至躲避踏进这个地方。我并没有将忧郁症的壳打破,而是用所谓正常的壳覆盖其上。
情书。
于是,我想起了所有一切。
那时候,藤野牧朗告诉我:
——关口,你也听说我现在正在谈恋爱吧。我被嘲笑得很厉害,所以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的。
——关口,我是认真的。一想到那个人,晚上都睡不着,连书也读不下吃也吃不下。
——只有你不会笑我说这种话。大家都在笑我,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介意。
——我和中禅寺商量过了。他建议我写信,他也是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的人,可是他对我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我确实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夺了魂,是个无法坦白,闷闷不乐的胆小鬼。不过,通信之类的事,能够纡解我这亢奋的情绪吗?不知道!
——花了两晚,不,三晚,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撕了好几次。
——是寄出去好呢,还是亲手交给她?真是下不了决心。被她家人看到了也不行。在路上等了她几次,可是怎么都不敢递给她!
——拜托,替我把这封信转给她!
——你骂我不像男子汉?
其实,男子汉是怎么一回事?像我这样的男人并不了解。我只知道学长似乎很痛苦,仅仅如此而已。
——就这一次。如果对方认为竟把这种东西托付别人,根本不算男人,那我就死心!但万一有了回音,那我就会做得像男子汉!
——我希望你交给本人。
——给久远寺梗子!
我当时无法理解男子汉和人模人样的意思。不,在这以前,我对世间上的道义什么的,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委托。纡是,来到这地方。
——是疯子呢。
我只为了否定这一句,只为了如此而狂奔。我已经无法从自己疯了这件事当中,感到安心了。暗地里培养的安心的小盒子,因不认识的男人而打开了,我是正常的,疯的是你们!
等察觉的时候,我已站在那条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受理处没有任何人影,这是当然的。黄昏。诊疗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发出不像我的叫声,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少女。
——哪一位?
——我家人出去了。
皮肤白晰得像腊制的工艺品。
——是信呀!
给谁的信呢?
我无法正视少女的眼睛,对着只有嘴角像其他生物似地蠕动着的我,她说道: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只能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人,我答应人家的。
我说道,然后仍低着头,把信封的正面拿给她看。
——那个信封上写的人名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将信递给她,以同样低着头的姿势看着地面。
——是给我的信呢,可以给我吗?
少女的嘴唇妖冶地蠕动着,令我产生幻想。
——说不定是情书吧!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
少女笑了。
白皙的指头咻地伸了出来,从我手上拿走信。
——写信的人是你吗?
我一言不发视线再度垂下。白色宽松上衣、暗色的裙子,裙下露出两条白色足胫。
白色的足胫上流着一条鲜红的血。
我不由得抬头看少女的脸。
少女冶荡地笑了。
——呵呵呵!
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可爱的少女。
——在害怕什么?学生先生。
少女走近我,在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来玩嘛!
然后,咬我耳朵。
我一溜烟地跑走了。
耳鸣、脸发烫,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并没疯,疯的是那个少女。不能向后看。那个少女在笑,白皙的足胫、红色的血。
——是疯子呢。
——呵呵呵!
“老师,你脸色很糟。”
中禅寺敦子端详着我的脸说道。
那尘封了十多年禁忌的记忆之盒,就这样地打开了。我和现实面对面。
“我想起情书的事来了,我在学生时代曾来过这家医院。那是为了替藤牧先生传唷。”
只说了这些,我就接不上气了。
“关君,你只想起这件事,就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呀?还流汗。”
“不过,真的是有情书!”
“是的。不过,京极堂的记性可真好。”
我说道。榎木津用手抚住额头,用很失望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