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
维也纳
“你们不知道?”海伦娜·迈耶老太太问。
她摇摇头。弗里茨已打电话请人去搜寻归档的旧命案了。
“档案我们一定找得到。”弗里茨轻声说。哈利心中毫不怀疑。
“警方非常确定是盖布兰杀了他的医生?”哈利问,转头望向迈耶老太太。
“对。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一个人住在医院房间里。警方说盖布兰打破外门的玻璃,布洛海德躺在床上,在睡梦中被杀。”
“怎么杀的?”
迈耶老太太在喉咙前面夸张地画了一条横线。
“后来我曾亲眼看见他的尸体,”她说,“你几乎会以为是布洛海德医生自己下的手,那一刀划得那么平。”
“嗯。警方为什么这么确定是盖布兰下的手?”
她呵呵一笑:“这我可以告诉你,因为盖布兰问警卫,布洛海德住在哪一个房间。警卫看见他把车停在外面,从正门走进去。他出来的时候是跑着的,冲上车发动引擎,全速开往维也纳。隔天他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根据记录他应该去奥斯陆报到。挪威警方在奥斯陆等着他回去,但他再也没出现。”
“除了警卫的证词之外,你记得警方还有其他证据吗?”
“我当然记得,这件命案我们讨论了好几年呢!玻璃门上的血迹符合他的血型。警方在布洛海德医生的卧室里发现的指纹,跟乌利亚在医院的病床和床头柜上的指纹一样。再说,他有杀人动机……”
“真的?”
“对,盖布兰和海伦娜彼此相爱,但海伦娜必须嫁给布洛海德医生。”
“他们订婚了?”
“不是不是。布洛海德医生爱死海伦娜了,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海伦娜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但后来她父亲入狱,家道中落,跟布洛海德医生结婚是她和她母亲重振家业的办法。你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女孩子对家里总是有点责任,至少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有责任。”
“你知道海伦娜·朗住在哪里吗?”
“苹果派你碰都没碰呢,亲爱的。”迈耶老太太高声说。
哈利咬了一口苹果派,嚼了几下,对迈耶老太太点头表示好吃。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说,“后来警方得知案发当晚海伦娜曾经跟盖布兰在一起,就去调查海伦娜,可是没有任何发现。后来她离开鲁道夫二世医院,搬往维也纳,在那里开始自己做生意。她是个坚强又有生意头脑的女人。我有时候会在这里的街上看见她,可是五十年代中期她把生意卖了,之后我就再没听说过她的消息。有人说她离开了奥地利。不过我知道你们可以去问谁,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这我得先提醒你们。你们可以去找比阿特丽丝·霍夫曼,她是朗家的管家。命案发生之后,朗家没办法再雇用她,所以她在鲁道夫二世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
弗里茨立刻拨打手机。
一只苍蝇在窗边躁动地嗡嗡飞舞。它依据自己的微小视野向前飞行,却频频撞到窗户,不明所以。哈利站了起来。
“苹果派……”
“下次吧,迈耶太太,现在我们没时间吃。”
“为什么?”她问说,“这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还能跑到哪里去?”
“这个嘛……”哈利说,望着那只黑头苍蝇在阳光照耀下的雪纺窗帘内飞舞。
前往警局的路上,弗里茨接了一个电话,突然来个违章大回转,使得后方车辆纷纷大鸣喇叭。
“比阿特丽丝还活着,”他说,加速闯过黄灯,“她住在麦雷巴路的养老院,就在维也纳森林。”
宝马的涡轮引擎欢快地发出尖细的运转声。车窗外的公寓逐渐变成半木质屋舍和葡萄园,最后化为蓊郁葱茏的森林。午后阳光在树叶上嬉戏,创造出梦幻般的氛围。车子开上林荫大道,两旁是一排又一排的山毛榉和栗树。
一名护士领着他们走进一座大庭院。
比阿特丽丝坐在一把长椅上,全身被一棵节瘤累累的橡树偌大的树荫笼罩着。她戴着一顶大草帽,帽子下是一张爬满皱纹的瘦小脸庞。弗里茨用德语跟她说明来意。比阿特丽丝歪着头,脸上带着微笑。
“我已经九十岁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可是每次想到海伦娜小姐,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她还活着吗?”哈利用小学程度的德语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他说什么?”比阿特丽丝把手放在耳后问。弗里茨转述了一遍。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海伦娜在哪里,她就坐在那里。”
比阿特丽丝伸手指向树梢。
这下可好,哈利心想,痴呆了。但比阿特丽丝话还没说完:“她跟圣彼德在一起。朗一家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海伦娜是他们家的天使。就像我刚刚说的,每次想到她,我都会掉眼泪。”
“你还记得盖布兰·约翰森吗?”哈利问。
“乌利亚,”比阿特丽丝说,“我只见过他一次,是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可惜他病了。谁会相信这样一个有礼貌的好青年会杀人?他们的感情因为这件事而画下句点,海伦娜的爱情也被葬送了。她一直忘不了他,可怜哪。警察一直没找到乌利亚。海伦娜虽然没被起诉,可是安德烈·布洛海德指示医院把她扫地出门。后来她搬到维也纳,替大主教做义工,一直做到朗家陷入严重的经济困境,逼得她不得不去找一份有收入的工作。于是她开始做起针线活,不到两年手底下已经有十四个全职女工替她干活。后来她父亲出狱,可是因为跟犹太银行家闹过丑闻,他一直找不到工作。朗家没了钱也没了地位,朗太太受到的打击最大,一病不起,最终在一九五三年去世,朗先生也在那一年秋天出车祸去世。海伦娜在一九五五年卖掉生意,离开奥地利,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原因。我还记得那一天,那天是五月十五日,奥地利的解放日。”
弗里茨见到哈利脸上不解的神情,便加以解释:“奥地利有点不一样,我们不庆祝希特勒投降的那一天,而是庆祝盟军离开奥地利的那一天。”
比阿特丽丝接着述说她是如何接到海伦娜死讯的。“我们有二十多年都没她的消息,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她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中写道她同丈夫和女儿去巴黎度假,还说那是她人生的最后一趟旅行。她没说她在哪里落脚,嫁给了谁,也没说她得了什么病。她只说她时日无多,希望我能在圣斯特凡大教堂替她点一根蜡烛。海伦娜是个很不寻常的人,她七岁的时候就跑来厨房,用认真的眼神望着我说:‘上帝创造人类,是希望人类去爱。’”比阿特丽丝老太太那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一滴眼泪。
“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才七岁。我想她在那个时候就决定了如何经营她的生活。虽然后来她过得很不顺遂,磨难又多又艰难,但我认为她的内心深处一直都相信——上帝创造人类,是希望人类去爱。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封信你还留着吗?”哈利问。
比阿特丽丝拭去眼泪,点了点头。
“我放在房间里。不过先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追忆一下往事,我们再去拿好吗?对了,今天晚上是今年第一个炎热的夜晚。”
三人沉默无语地坐着,聆听树枝窸窣、鸟儿鸣叫。太阳缓缓落在苏菲奈普山后方。三人都在心中追思逝去的故人。昆虫在树下的光影中跳跃舞蹈。哈利心中想的是爱伦。忽然,他看见一只鸟,那一定是鹟鸟,他可以对天发誓,他在鸟类图鉴里看过这种鸟。
“我们走吧。”比阿特丽丝说。
她的房间很小,十分朴素,但是明亮舒适。只见一张床铺倚着后墙,墙上挂满大小不一的照片。比阿特丽丝在一个大衣柜的抽屉里翻看一沓纸张。
“我收东西有一套规则的,一定会找到。”她说。那是当然,哈利心想。
就在这时,哈利的目光被一个银色相框里的照片吸引过去。
“找到了。”比阿特丽丝说。
哈利没有答话。他凝视着那张照片,并未响应,直到比阿特丽丝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这张照片是海伦娜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拍的,很漂亮,对吗?”
“对,很漂亮,”哈利说,“我只是觉得奇怪,她看起来似曾相识。”
“没什么好奇怪的,”比阿特丽丝说,“两千多年来人们一直把天使画在圣像上。”
这天晚上确实炎热。又热又闷。哈利在四柱大床上辗转反侧,把毛毯掀到地上,又把床单从床上扯了起来,只为停止脑中的思绪,好好睡觉。他一度想喝点酒柜里的酒,接着才想起自己已把酒柜的钥匙拔下来,交给前台接待员了。他听见门外走廊传来说话声。有人握住他房门的门把,他从床上弹了起来,但没有人进来。接着说话声在房内响起,他们的气息灼热地贴上他的肌肤,衣服噼噼啪啪地被扯开。他睁开双眼,看见的却是闪烁的亮光。他知道打雷了。
隆隆雷声听起来仿佛远方的爆炸声,一会儿从这头传来,一会儿从那头传来。他倒头继续睡,并吻了吻她,脱去她的白色睡衣。她的肌肤白皙冰冷,因为冒汗和恐惧摸起来不算平滑。他把她抱在怀里很久很久,直到她温暖起来,直到她在他怀里活过来,犹如高速播放的春季影片,一朵花瞬间绽放。
他继续吻她,吻她的颈,吻她的臂弯,吻她的腹。他吻得并不粗暴,甚至不带挑逗,半是安慰她,半是因为昏睡,仿佛他随时可能消失。她犹疑地跟上来,因为她认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安全的。他继续带领她,直到他们来到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他转过身,已然太迟,她投入他怀中,咒骂他,央求他,用她强有力的双手撕扯他,直到他的肌肤渗出鲜血。
他在自己的喘息声中醒来,翻了个身,确定床上只有自己。后来一切都融合成一个大旋涡,里面有雷电,有睡梦。午夜时分,他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他走到窗边往下望,只见雨水在人行道旁形成湍急小溪,一顶无主帽子从小溪上漂过。
哈利被清晨的晨呼电话唤醒时,窗外已天色大亮,街道也干了。他看了看摆在床头柜上的表。飞往奥斯陆的航班两小时后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