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
维也纳
哈利坐上奥地利航空公司航班的座椅,享受颈背和前臂接触冰凉皮面的触感,只享受了三秒,便继续苦苦思索。
飞机下方的田园风光黄绿交杂,多瑙河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犹如渗出体液的褐色伤口。空姐播报飞机即将在施韦夏特市降落,哈利开始做降落的准备。
他向来不怎么热衷乘飞机,近几年更是极度恐惧。爱伦曾问他究竟害怕什么。“坠机啊,死亡啊,妈的不然还有什么?”他说。爱伦告诉他,乘飞机的死亡概率是三千万分之一。他谢谢她提供这个信息,并说自己不再害怕。
哈利深深地吸气和呼气,耳中听着引擎变换声。为什么人越老越怕死?不是应该相反吗?辛娜已活到七十九岁。据推测她吓得魂都飞了。阿克什胡斯堡垒的一名警卫发现了她。他们接到阿克尔港一个失眠的百万富翁打来电话,通知他们南侧墙面有一盏强光灯坏了,当班警卫便派了一名年轻警卫前去查看。两小时后,哈利讯问这名年轻警卫,年轻警卫跟哈利说他走近强光灯时,看见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倒在强光灯上,挡住了光线。起初他以为那女人是个吸毒者,再走得更靠近些,看见白发和款式过时的服装,才知道原来是个老妇人。年轻警卫心想她可能生病了,接着就发现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直到他走到老妇人身旁,才看见老妇人的外套上有个大洞。
“我可以看见她的脊椎骨被打碎了,”年轻警卫对哈利说,“操,我能看见她的脊椎骨。”
然后,年轻警卫跟哈利说,他靠在岩石墙面上吐了起来。后来等警方移走尸体,强光再度照到墙面,他才知道自己手上那黏乎乎的液体是什么。他还把手摊开给哈利看,仿佛很重要似的。
犯罪特警队抵达现场。韦伯朝哈利走来,一边用惺忪的睡眼查看辛娜。韦伯说,神不是什么审判者,根本就是地上那家伙自己当起了审判者。
唯一的目击证人是一名仓库夜间守卫。守卫在两点四十五分看见一辆车从阿克什胡斯滩街驶来,往东驶去,亮着大灯,十分刺眼,因此没能看清车型和颜色。
机长似乎正在加速。哈利想象飞机突然拉高,只因机长赫然看见阿尔卑斯山出现在驾驶舱正前方。接着,这架奥地利航空的班机机翼下方的空气似乎突然消失了,哈利觉得自己的胃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大声呻吟,这时飞机又像颗橡皮球般弹了起来。机长通过机上广播用德语说了一段话,再用英文说明飞机遇上了气流。
奥内医生曾指出,一个人若感觉不到恐惧,就无法活下去。哈利紧抓座椅扶手,试着在这句话里寻求安慰。
事实上促使哈利尽速搭上下一班飞机飞往维也纳的人,就是奥内医生。哈利刚把所发生的案件摊上台面,奥内医生立刻让他分秒必争。
“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连环杀手,那么他就快失去控制了。”奥内医生说,“典型的连环杀手会在杀戮中寻求性发泄,但每一次都遭遇挫折,这种挫折会提高他的杀人频率。可是这个凶手不同,他的杀人动机显然不是性。他可能有一个变态的计划必须完成,到目前为止他都非常谨慎,行为也很理性。这几起命案的发生时间非常接近,凶手又费尽心思表现他杀人行为的象征意义,就像阿克什胡斯堡垒发生的这起命案,这些都显示他如果不是觉得自己无人能敌,就是快要失去控制了,而且可能逐渐发展成精神病。”
“不然就是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哈福森说,“他还没失手过。我们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说得真对。哈福森说得对极了,他们一点头绪也没有。
爱德华交代了他的行踪,他在德拉门市的家里接起了电话。负责监视的警员完全找不到爱德华,因此哈福森早上打电话去德拉门市询问。他们自然无法得知爱德华说的是真是假。爱德华说比亚卡赛马场十点半关闭之后,他就开车返回德拉门市,十一点半抵达。也可能他是在凌晨两点半才抵达德拉门市,那就有时间射杀辛娜。
哈利请哈福森打电话去给爱德华的左邻右舍,问问看是否有人听见或看见爱德华开车回家,只不过哈利对能问到的情况也不抱多大希望。哈利请莫勒去问检察官,看能不能申请到搜查证,让他们搜查爱德华的两套房子。哈利心中明白,他们的证据极为脆弱,果不其然,检察官回答说他至少得看见类似间接证据的东西,才能签发搜查证。
毫无头绪可言。该是开始感到惊慌的时候了。
哈利闭上双眼。连尤尔的面容都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烙印。灰暗,封闭。尤尔瘫坐在伊斯凡路那座房子的扶手椅上,手中握着遛狗绳。
轮胎触地。哈利确定自己是那个空难概率中的幸运儿之一。
维也纳警察长官十分贴心,特别为哈利指派一名警员,充当哈利的司机、向导和翻译。这名警员站在候机大厅,一身黑色西装,脸上戴一副太阳眼镜,脖颈粗得像公牛,手中拿一张A4白纸,上面用签字笔写着“霍勒先生”。
牛脖子警员自我介绍说他叫弗里茨(总有人叫弗里茨,哈利心想),然后领着哈利坐上一辆深蓝色宝马。不久之后,那辆宝马已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向西北方疾驰而去,经过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也超越无数守法驾驶员开的车辆。其他车辆一见那辆宝马加速,便纷纷避到右侧车道。
“你住的饭店是间谍饭店。”弗里茨说。
“间谍饭店?”
“就是古典的老帝国饭店。在冷战时期很多俄国和西方特务都选这家饭店投敌。你的老板一定有大把经费可花。”
车子来到坎纳环岛,弗里茨伸手一指。“越过右边的屋顶就可以看见圣斯特凡大教堂的尖塔,”他说,“很美吧?饭店到了,我在车上等你办完入住手续。”
哈利望着帝国饭店的大厅,眼中充满赞叹。前台接待员对他微笑:“我们花了四千万先令重新整修,让它恢复战前的旧貌。这家饭店在一九四四年几乎全被炸毁,之后重建,几年前又损坏得差不多了。”
哈利踏出二楼电梯,觉得脚下地毯又厚又软,仿佛走在富有弹性的泥炭土上。客房不算大,但有一张宽敞的四柱大床,看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年历史。他打开窗户,便闻到对面蛋糕店飘来的烘焙香味。
“海伦娜·迈耶住在拉萨列巷。”哈利回到车上,弗里茨告诉他。一辆车变换车道未打转向灯,弗里茨按了下喇叭。
“她是个寡妇,两个小孩都已长大成人。战后她的职业是教师,一直教到退休。”
“你跟她谈过吗?”
“还没有,我看过她的档案。”
他们照地址找到拉萨列巷的一栋房子,这栋房子一定优雅一时,如今宽敞楼梯边墙壁的油漆已斑驳剥落,他们缓慢脚步的回声跟滴水声相互应和。
她站在三楼的家门口,眨着一双灵活的褐色眼睛说,抱歉让他们爬这么多楼梯。
她家有点装饰过度,摆满人生各阶段搜集来的小摆饰。
“请坐,”然后她转头对哈利说,“我只会说德语,不过你可以说英语,我大概都听得懂。”
她端出一个托盘,上头摆了咖啡和点心。“苹果派。”她指着点心说。
“好吃。”弗里茨随即拿了一块。
“所以你认识盖布兰·约翰森。”哈利说。
“对,我认识。我们都叫他乌利亚,是他坚持要我们这样叫的。起初我们还以为他因为受伤而神志不清。”
“他受了什么伤?”
“他头部受伤,当然脚也有伤。布洛海德医生差点要替他截肢。”
“但是他复原了,一九四四年被送回奥斯陆,是不是?”
“对,差不多是这样。”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呃,他失踪了,不是吗?他不会又在奥斯陆出现了吧?”
“据我所知是没有。告诉我,你跟盖布兰这个人有多熟?”
“挺熟。他个性外向,是个讲故事高手,所有的护士都一个接一个爱上了他。”
“你也是吗?”
她发出欢快有如鸟儿啼叫的笑声,“我也是。可是他不喜欢我。”
“是吗?”
“哦,那时候我很漂亮,我可以跟你这么说,可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乌利亚喜欢的另有其人。”
“哦?”
“对,她的名字也叫海伦娜。”
“哪一个海伦娜?”
这位也叫海伦娜的老妇人蹙起眉头。
“海伦娜·朗,应该没错。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导致了那场悲剧。”
“什么悲剧?”
她惊讶地望着哈利,又望向弗里茨,再转过头来看着哈利。“你们不是因为那场悲剧才来的吗?”她说,“就是那起命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