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
警察总署
哈利走进办公室时,哈福森正在打电话。哈福森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表示他正在跟人通电话。哈利猜想哈福森可能还在追查洲际饭店那个女人,这意味着他在外交部没有收获。办公室里除了哈福森桌上那一沓命案笔记之外,看不见任何纸张。除了马克林步枪走私案,其他数据都被清走了。
“不用了,”哈福森说,“如果你听说了什么事再告诉我,好吗?”他挂上电话。
“你有没有联络奥内医生?”哈利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哈福森点点头,举起两根手指。两点钟。哈利看了看表。再过二十分钟奥内医生就到了。
“找一张爱德华·莫斯肯的照片给我。”哈利说,拿起电话,拨打辛德的号码。两人约好三点碰面。接着哈利对哈福森讲述了辛娜失踪的事。
“你觉得这件事跟布兰豪格命案有关系吗?”哈福森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让我们更需要跟奥内医生谈一谈了。”
“为什么?”
“因为这越来越像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干的事,所以我们需要专家。”
奥内医生从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巨人。他体重超重,身高将近两米,而且被公认为业内最优秀的心理医师。奥内的专业领域不是变态心理学,但他很聪明,曾协助哈利侦办其他案件。
奥内有一张和善坦率的脸,哈利总觉得他太有人性、太脆弱、太健康,他在人类心理的战场上执业,竟然没有受到伤害。哈利拿这个问题问他时,他说自己当然受到了影响,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谁不会受到影响呢?
奥内正仔细聆听哈利讲述侯格林割喉案、爱伦命案和布兰豪格枪杀案。哈利告诉奥内,尤尔认为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一个上过苏德前线的老兵,而这个推测现在可能更为牢靠,因为布兰豪格是在《每日新闻》刊登那篇报道之后被杀害的。哈利也把辛娜的失踪告诉了奥内。
奥内听完,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中间还不时发出嘀咕声。“很遗憾,我可能没办法帮上太多忙,”奥内医生良久才说,“不过我可以说说镜子上的那句话。那句话有点像连环杀手常用的名片,通常连环杀手杀过几个人、越来越有安全感之后,就想提高赌注,给警方留下名片,作为挑衅。”
“凶手是不是个心理有病的人?”
“有病是相对的概念。我们每个人都有病。问题在于我们还剩下多少机能,能不能做出符合社会规范和期待的举止。没有什么行为本身是疾病的症状,必须审视这些行为发生的背景才能判定。比方说,我们的中脑具有一种抑制冲动的机能,能防止我们杀害同类。这只是一种进化而来的机能,让我们具备保护同类的本能。但如果你长期受训战胜这种本能,这种抑制力就会变弱,军人就是这样。如果你我突然开始杀人,我们很可能就会生病。可是对于职业杀手或……警察来说,就未必了。”
“所以说,如果我们现在说的是一个军人,他曾经上过战场,而且心智健全,那么他杀人的压力就比其他心智健全的人低得多,是不是这样?”
“是,也不是。军人经过训练,可以在战争状态下杀人,而为了阻止抑制杀人的机能,他必须在同样的背景下才能杀人。”
“所以他必须觉得自己是在打仗?”
“简单来说是这样。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他的确可以继续杀人,而且从医学的角度来看也不会认为他有病,至少不会比普通军人更有病。接下来就要说到对现实的观感的差异了,一说到这里,就跟在薄冰上溜冰没两样。”
“怎么说?”哈福森问。
“谁有资格断定什么是真的或真实存在的?什么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心理学家吗?法院吗?政客吗?”
“对,”哈利说,“可是有人会认为自己可以断定。”
“一点也没错,”奥内医生说,“如果你觉得那些握有权力的人以高压手段或不公平的方式审判你,那么在你眼中,这些人就失去了道德权威。举例来说,如果你因为加入一个完全合法的政党而被判刑,你会去找另一位法官,向所谓更高的权威提出上诉。”
“‘神是我的审判者。’”哈利说。
奥内医生点点头。
“奥内,你认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可能代表他想解释自己的行为。无论如何,他都觉得需要受到了解。你知道,绝大多数的人都希望自己能被了解。”
去见辛德的路上,哈利顺道去了趟施罗德酒吧。今天早上客人不多,玛雅坐在电视机下面一张桌子前,嘴里叼着烟,正在看报。哈利拿出一张爱德华的照片给玛雅看。这张照片是哈福森在极短的时间内设法搞到的,可能是从爱德华两年前申请核发的国际驾照上拿下来的。
“嗯,我想我应该见过这张丑脸,”玛雅说,“不过我怎么可能记得时间和地点?他应该来过几次,我才见过他,但他不是常客。”
“会不会有别人跟他说过话?”
“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哈利。”
“星期一中午十二点半,有人在这里打过公共电话,我不奢望你记得是谁,不过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人?”
玛雅耸耸肩:“当然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圣诞老人打的。就是这样,哈利。”
前往威博街的路上,哈利打电话给哈福森,请他去找爱德华。
“我要逮捕他吗?”
“不用不用,跟他要布兰豪格命案和今天辛娜失踪案的不在场证明就好。”
辛德开门迎接哈利,只见他面如死灰。“昨天有个朋友拿了一瓶威士忌来找我,”辛德扮个鬼脸解释,“我的身体已经没办法负担这种东西了,要是能回到六十岁就好了……”辛德笑了几声,走进厨房从炉子上拿起发出汽笛声的咖啡壶。
“我在报上看过外交部那人的命案新闻了,”辛德在厨房里高声说,“报上说警方不排除这起命案跟他先前评论上过前线的挪威军人那番话有关。《世界之路》说这起命案是新纳粹党在幕后操纵,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世界之路》可能相信吧。我们什么都不相信,也不排除任何可能。你的书进展如何?”
“现在写得有点慢。不过我会把它完成,这本书会让一些盲目的人清醒过来。反正我这么告诉自己,用来激励自己,尤其像今天这种状态的时候。”
辛德把咖啡壶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在扶手椅上瘫坐下来。他在咖啡壶上绑了冷布条,说是在前线学来的小技巧,并露出狡黠的微笑,显然希望哈利问他这个小技巧的作用,但哈利没有时间。
“尤尔的老婆不见了。”他说。
“我的天,离家出走吗?”
“我想应该不是。你认识她吗?”
“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是我知道尤尔娶她的时候引起了轩然大波,好像因为她是前线的护士。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讲述了辛娜的那个电话和她失踪的始末。
“现在我们也只知道这些。本来我希望你认识她,可以给我们一点线索。”
“抱歉,不过……”辛德顿了顿,啜了一口咖啡,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你说镜子上写着什么?”
“‘神是我的审判者。’”哈利说。
“嗯。”
“你在想什么?”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确定。”辛德揉揉没刮胡子的下巴。
“说说看吧。”
“你说这个人想解释自己的行为,想受到了解。”
“对啊。”
辛德走到书架前,拿下一本厚书,翻了起来。“果然没错,”他说,“跟我想的一样。”他把那本书递给哈利。哈利接过书,是一本《圣经》辞典。
“你看丹尼尔那一项。”
哈利的目光在书页上浏览,找到丹尼尔的名字。书中写道:“丹尼尔,希伯来文,意为‘神是我的审判者’。”
哈利抬眼望向辛德,辛德拿起咖啡壶倒了些咖啡。“看来你在追查的是鬼魂,霍勒警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