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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

伊斯凡路

“谁?”门内传来一声轻喊,声音细小而恐惧。哈利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看见她的身形轮廓。

“我是哈利·霍勒,我们刚刚通过电话。”

门打开一道缝隙。

“抱歉,我……”

“没关系。”

辛娜·尤尔敞开大门,让哈利走进门。

“尤尔出去了。”她露出抱歉的微笑。

“我知道,你在电话里说过,”哈利说,“其实我是想跟你请教几个问题。”

“我?”

“可以吗,尤尔太太?”

尤尔太太领着哈利进来。她的铅灰色头发十分浓密,挽成个髻,再用一枚老式发夹固定。她浑圆的身体左右轻摆,令人联想到柔软的拥抱和美味的食物。

比勒抬起头,看着他们走进客厅。

“你先生一个人出去散步?”哈利问。

“对,咖啡馆不让狗进去。”辛娜说,“请坐。”

“咖啡馆?”

“他最近的习惯,”她微微一笑,“去咖啡馆读论文。他说不坐在家里,脑筋转得比较快。”

“也许有点道理。”

“绝对有道理,而且还能做做白日梦吧。”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白日梦?”

“这个嘛,我不知道。也许可以想象回到青春年华,在巴黎或维也纳的路边咖啡馆喝咖啡。”她脸上又掠过抱歉的微笑,“不说这个。要不要喝点咖啡?”

“好,谢谢。”

辛娜走进厨房。哈利细看墙上的装饰,见壁炉上挂着一幅年轻男子的肖像,身穿黑色披风。哈利之前来尤尔家,并未注意到那幅肖像。披风男子的站姿稍嫌夸张,眼睛遥望画家身后远处的地平线。哈利走到肖像前,见画上嵌着一块铜制铭牌,写着:奥布雷嘉·康涅里·尤尔,一八八五-一九六九,医学顾问。

“那是尤尔的父亲。”辛娜说,端着一托盘的咖啡用具回到客厅。

“原来如此。你们有好多肖像。”

“对啊,”她放下托盘,“那幅肖像旁边是尤尔的外祖父方纳·舒曼医生,他是伍立弗医院在一八八五年创立时的创办人之一。”

“这位呢?”

“尤纳斯·舒曼,国立医院的顾问。”

“那你的亲戚呢?”

辛娜困惑地看着哈利,“什么意思?”

“你的亲戚在哪里?”

“他们……在别的地方。要加奶油吗?”

“不用,谢谢。”

哈利坐了下来。“我想问你一些二战的事。”他说。

“不会吧。”辛娜冲口而出。

“对不起,不过这件事很重要,可以请教你吗?”

“我听听看吧。”她说着替自己斟上咖啡。

“二战时你是护士……”

“对,在东线,我是叛国贼。”

哈利抬起双眼,辛娜冷静地看着他。

“我们这些叛国贼大概有四百人,战后全被判刑。虽然国际红十字会曾经向挪威当局恳求终止所有刑事诉讼,我们还是被判了刑。挪威红十字会一直到一九九〇年才道歉。尤尔的父亲,就是照片里的那位,动用关系替我减刑……一部分原因是我在一九四五年春天帮助过两个抵抗军男性成员,而且我从来没加入过国家集会党。你还想知道什么?”

哈利凝视自己的咖啡杯,突然想到奥斯陆有些较高级的住宅区竟如此安静。

“我想问的不是你的过去,尤尔太太。你还记得前线有一个挪威士兵叫盖布兰·约翰森吗?”

辛娜往后缩了缩。哈利知道他问对了人。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辛娜面容紧绷。

“你丈夫没跟你说过吗?”

“尤尔什么事都不会跟我说。”

“原来如此。我正在查几个去过森汉姆并且上过前线的挪威军人。”

“森汉姆,”她轻声复述,“丹尼尔去过那里。”

“对,我知道你跟丹尼尔·盖德松订过婚,辛德·樊科跟我说过。”

“那是谁?”

“一个前线老兵,你丈夫认识的抵抗军成员。辛德建议我找你问有关盖布兰的事。辛德中途叛逃,所以不知道盖布兰后来怎样了。不过另一个名叫爱德华·莫斯肯的老兵跟我说,一枚手榴弹在战壕里爆炸,爆炸后的事他就不清楚了,但如果盖布兰活了下来,应该会被送到战地医院。”

辛娜的嘴唇在颤抖,比勒缓步走来,她把手指埋入比勒的刚硬厚毛中。

“我记得盖布兰,”她说,“丹尼尔从森汉姆写来的信和我在战地医院收到他写来的纸条上,有时会提到盖布兰。他们两个人很不一样。我想,盖布兰像他弟弟似的。”她微微一笑,“丹尼尔身边的男人大都会表现得像他弟弟。”

“你知道盖布兰后来怎么样了吗?”

“就像你说的,他后来被送到战地医院。那时我们的战区开始被苏联军队攻陷,我军展开全面大撤退,医院在前线得不到医药补给,因为所有道路都被四面八方拥来的撤退车辆堵住了。盖布兰伤得很严重,尤其是他膝盖上方的大腿部位卡了一枚弹壳碎片。他的脚长满坏疽,面临截肢的命运,所以我们不再苦等永远送不到的医药补给,把他抬上车,让他跟随撤退车辆往西边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卡车后车厢,他满脸胡须,身上盖着毯子。卡车轮胎陷入有半个车轮高的春泥里,他们花了一小时才绕过第一个弯道开上公路。”

比勒把头搁在辛娜大腿上,一双哀愁的眼睛看着她。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或收到他的消息?”

辛娜缓缓端起精细瓷杯,小啜一口,再放下杯子。她的手没怎么晃动,但微微颤抖。“几个月后,我接到盖布兰寄来的一张卡片,”她说,“卡片上说他有一些丹尼尔的个人物品,其中有一顶苏联军帽,据我所知那好像是战争纪念品。他的笔迹不太容易辨识,但是伤兵写的信多半都是那样。”

“那张卡片,你还……”

她摇摇头。

“你记得那张卡片是从哪里寄来的吗?”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个地址让我想到绿树和郊区,而且他康复了。”

哈利站了起来。

“这个叫辛德的人怎么会认识我?”她问道。

“这个嘛……”哈利不太知道该怎么解释。

“所有的前线士兵都听过我的名字,”她随即接着说,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那个把灵魂卖给恶魔、换取提前出狱的女人。他们都是这样想的吧?”

“我不知道。”哈利说。他知道该离开这里了。这里距离环绕奥斯陆的环路只有两条街,但实在太安静,像是在山里湖畔似的。

“他们告诉我丹尼尔死了以后,”她说,“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她的目光落在远方。“收到勤务兵替他转送的新年贺信之后,才过三天,我就在死亡人员名单中看见丹尼尔的名字。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告诉他们,我不相信,除非让我亲眼看见他的尸体。所以他们就带我去北区总队焚烧尸体的地方。我走进坟坑,踏过死尸,在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中寻找,查看一对对漆黑空洞的眼窝,可是没有一具尸体是丹尼尔。他们说要认出丹尼尔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说他们错了,他们又说丹尼尔可能被放在已经掩埋的坟坑里。我不知道,可是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

哈利清清喉咙,辛娜吓了一跳。

“谢谢你的咖啡,尤尔太太。”

辛娜送哈利来到门口。哈利站在衣橱旁,扣上外套扣子,不自禁地在墙上挂着的照片中寻找她的容颜,但没找到。

“我们得告诉尤尔吗?”她问道,替哈利开门。

哈利诧异地看着她。

“我是说,我们得告诉尤尔,我们谈过这件事吗?”她赶紧补充道,“说我们谈过二战和……丹尼尔?”

“呃,如果你不想告诉他,当然就不用说。”

“他会发现你来过。我们可不可以说你只是等他回来,后来你就去赴另一个约会?”她露出恳求的眼神,但她眼神之中还蕴含着别的东西。

哈利一时说不出那东西是什么,直到车子开上铃环街,才恍然明白。他不得不打开车窗,让自由的、震耳欲聋的引擎怒吼声灌人车内。那是恐惧。辛娜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