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一日
奥斯陆
哈利看得出西装太小了。尽管他看得出来,心里却不明白为什么太小。他的体重自十八岁以来就没再增加过。这套西装是他一九九〇年为了参加考试后的庆祝,在德斯曼连锁男装店买的。然而站在电梯镜子前,他却看见自己的袜子暴露在西装裤脚和黑色马丁靴之间。这看上去令人困惑。
电梯门滑向两侧,哈利听见警署餐厅敞开的门内传出音乐声、男人的高谈阔论声和女人咯咯的谈笑声。他看了看表,八点十五分,待到十一点就可以回家了。
他吸了口气,踏进餐厅,扫视一圈。这是个传统挪威式餐厅——一个方形空间,里面有一个玻璃柜台,柜台一端可以点餐,淡色系桌椅产自桑莫拉区某个峡湾,墙上贴着禁烟标志。派对组织者用气球和红色餐巾把平日习以为常的餐厅努力装点了一番。虽然派对上男性占大多数,但男女比例却比犯罪特警队举行的派对更均衡。
大多数人似乎都喝了不少酒。琳达跟他说过,派对开始前会提供多种助兴酒,哈利很高兴没人邀请他喝一杯。
“哈利,你穿西装真好看。”
这话是琳达说的。哈利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琳达,只见她那身紧身套装突显了她的赘肉和丰满的女性特征。她手中托着一盘橘色饮料,高高举到哈利面前。
“呃……不用了,谢谢你,琳达。”
“别这么扫兴嘛,哈利,这可是派对。”
普林斯又通过车内音响喇叭纵声嗥叫。
爱伦坐在驾驶座上,倾身向前,将音量调小。
汤姆斜睨了她一眼。
“有点太吵了。”爱伦说,心想再过三周,那个斯泰恩谢尔市的警员就来报到,到时候她就不必再跟汤姆一起值勤了。
问题不在音乐。汤姆没有给她添麻烦,也绝不是个坏警察。
问题在于那些电话。爱伦并非不能体谅别人在电话上提及性生活,但根据她收集到的对话,汤姆的半数手机来电中,对方女子不是已经被抛弃,就是正在被抛弃,或将要被抛弃。最令她不舒服的是最近几次对话。打来的几个女人是还没被汤姆甩掉的,汤姆会用一种特别的口气跟她们说话,听得爱伦想大喊:不要做傻事!他不会对你好!快逃!爱伦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对人性的弱点很宽容。她在汤姆身上并没有发现太多人性的弱点,但也没看到什么人性。说穿了,她就是不喜欢汤姆这个人。
他们驾车经过德扬公园。汤姆接到线报,有人在黑斯默街的“阿拉丁”波斯餐厅看见巴基斯坦帮派首领阿尤布。自从去年十二月王宫公园发生袭击事件以来,他们就一直在追缉阿尤布。爱伦知道他们来得太迟了,现在只能问问是否有人知道阿尤布在哪里。他们得不到答案,但至少可以展示态度:警方不会让阿尤布有好日子过。
“你在车上等,我进去看看。”汤姆说。
“好。”
汤姆拉下皮夹克的拉链。
这是为了展现他在警察总署健身房的举重成果吧,爱伦心想,或是为了露出肩上的枪套,好让别人知道他身上带枪。犯罪特警队的警官有权配枪,但爱伦知道汤姆带的不只是警用制式左轮手枪,很可能是一把大口径手枪。爱伦可没胆量问他。汤姆最爱聊的话题是汽车,其次是枪。爱伦宁愿聊汽车。爱伦自己不带枪,除非上级要求,例如去年秋天美国总统来访期间。
爱伦觉得脑袋后方传来振动,接着就听见乐曲《拿破仑和他的军队》的数字音乐响起,原来是汤姆的手机响了。爱伦打开车门对汤姆大喊,但汤姆已走向餐厅。
这个星期十分无聊。爱伦当警察以来,从没碰到过如此无聊的一周。她担心这跟她终于有了私生活有关。突然之间,及早回家变得有意义,周六晚上的值班成了一种牺牲。手机第四次响起“拿破仑……”。
会不会是一个被甩的女人打来的,或者是还没被甩的女人?如果金甩了她……不过金是不会把她甩了的。她就是知道。
《拿破仑和他的军队》第五次响起。
这个班再过几小时就结束了,她会回家,冲个澡,然后冲往亨格森街金的家。她在性欲高涨的状态下,只要五分钟就能冲到金家。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六次!她从手刹拉杆下方抓起手机。
“这是汤姆·沃勒的语音信箱。沃勒先生不在,请留言。”
她只是想开个玩笑。原本她打算在说完这段话之后,立刻说明自己是谁,但不知什么原因,她只是坐着聆听手机那边传来的粗重呼吸声。也许是为了刺激,也许只是纯粹的好奇。无论如何,她忽然发觉对方真以为自己进入了语音信箱,正在等待哔声。于是她按下一个按键——“哔”。
“嘿,我是斯维尔·奥尔森。”
“嘿,哈利,这位是……”
哈利转过身。这时某位同事自己当起DJ,调高音乐音量。梅里克其他的话全被哈利身后的音箱喇叭发出的巨大低音吞没了。
那不吸引我……
哈利才来到派对不到二十分钟,就已经看了两次表,并用下列问题问了自己四次:侯格林谋杀案跟马克林步枪走私案有没有关联?谁能如此干净利落地割断一个人的喉咙,而且敢光天化日下在奥斯陆市中心一条后巷里犯下谋杀案?谁是王子?小爱德华的判决跟这件案子有关吗?东部战线的第五位挪威军人盖布兰·约翰森后来怎么了?既然爱德华说盖布兰救过他一命,为什么战后爱德华不去找盖布兰?
哈利站在角落,旁边就是音箱,手中拿的是蒙克牌无酒精啤酒,用玻璃杯装着,以免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喝无酒精啤酒。他正在看年轻的密勤局同事跳舞。
“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什么。”哈利说。
梅里克的手指转动着装盛橘色饮料的酒杯杯脚。他身穿蓝色条纹西装,站得似乎比平时挺拔。在哈利看来,梅里克这套西装十分合身。哈利发现自己的衬衫袖口比西装袖口长太多,便拉了拉西装衣袖。梅里克屈身靠近了些。
“我是在跟你介绍,这位是我们的外交事务部负责人……”
哈利这才注意到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子。女子身材苗条,身穿红色纯色套装。哈利忽然有一种预感。
她有美貌,但她有格调吗?
褐色眼眸。高耸颧骨。深色肌肤。深色短发衬着一张瓜子脸。她嘴角泛着微笑,眼里满是笑意。哈利记得她很漂亮,但不记得她如此……迷人。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她的词:迷人。他知道这时她站到自己面前,令他目瞪口呆,但不知为什么,他看到眼前的情况,仅仅是点头作为响应。
“……蕾切尔·樊科警监。”梅里克说。
“我们见过。”哈利说。
“哦?”梅里克惊讶地说。
蕾切尔和哈利四目相对。
“我们见过,”她说,“但还没有熟到介绍姓名的程度。”她伸出手,手腕微微上扬,再度令哈利想到钢琴课和芭蕾课。
“我叫哈利·霍勒。”他说。
“啊哈,”她说,“原来是你,你是犯罪特警队的,对不对?”
“对。”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密勤局的新警监。如果你说了的话,那么……”
“又怎样?”哈利问。
她的头朝一边扬起。“对,又怎样?”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的笑声迫使哈利脑中再次蹦出那个白痴的形容词:迷人。“那么我至少会告诉你,我们隶属于同一个部门。”她说,“通常我不会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工作,况且你又问了那么多奇怪的问题,我想你应该也是一样。”
“对,当然。”
她又笑了。哈利心想,如何才能让她像这样一直笑呢?
“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密勤局见过你?”蕾切尔问。
“哈利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梅里克说。
“啊哈。”她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似的,眼中依然满是灿烂的笑意,“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真的?”
哈利郁闷地将头侧向一边。
“对,呃,”梅里克说,“既然替你们介绍过了,哈利,我们要去吧台那边了。”
哈利等待邀请,但没有邀请。
“待会儿再聊。”梅里克说。
可以理解,哈利心想。密勤局局长和蕾切尔警监今晚可能得进行很多上级对下级的摸底沟通。他倚着音箱,目光却偷偷跟随他们。蕾切尔认得他,也记得他们没有介绍过各自的姓名。他将手中啤酒一饮而尽,觉得毫无滋味可言。
汤姆坐上车,将门带上。
“没有人看见阿尤布,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话或听说过他。”他说,“开车吧。”
“好。”爱伦说,朝后视镜看了一眼,将车子驶离人行道。
“你也开始喜欢上普林斯了,对不对,我刚才听见了。”
“是吗?”
“我离开的时候你调高了音量。”
“哦。”她得打电话给哈利。
“有什么情况吗?”
爱伦全身僵硬,紧盯前方,望着湿漉漉的黑色柏油在街灯照耀下闪闪发亮。
“情况?能有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你看起来好像碰到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汤姆。”
“有人打电话来吗?嘿!”汤姆绷紧肌肉,伸出两个手掌紧紧贴在仪表板上,“你没看见那辆车吗?”
“抱歉。”
“要不要我来开?”
“你来开?为什么?”
“因为你车开得好像……”
“像什么?”
“算了。我问你有没有人打电话来。”
“没有人打电话来,汤姆。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我就会跟你说了,不是吗?”
她得赶快打电话给哈利才行。
“你为什么把我的手机关机?”
“什么?”爱伦惊骇地望着汤姆。
“开车看路,爱伦。我问你:为什么……”
“没有人打电话来。一定是你自己关机的。”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拉高,耳中听得见自己尖锐的声音。
“好,爱伦,”汤姆说,“放轻松,我只是有点纳闷而已。”
爱伦试着照汤姆说的放轻松,均匀地呼吸,注意前方路况。她驾车在佛斯街环岛左转。这是个周六夜晚,但这个地区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交通灯亮的是绿灯。右转,沿着詹斯比亚克街直走,左转,开上德扬街,不久便抵达警察总署停车场。她感觉到汤姆一直在打量自己。
自从遇见蕾切尔之后,哈利再没看表,他甚至跟琳达一起满场跑,向一些同事做自我介绍。他跟其他人的对话内容都很拘谨。他们问他的职位是什么,一旦他回答了,话题随即枯竭。也许密勤局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是你不能问太多,否则就不会跟你敬酒。无所谓,反正哈利对他们也不是特别感兴趣。最后他回到音箱旁的老位置。他看见过几次蕾切尔的红色套装,根据他的判断,她正在派对上周旋,而且没有跟任何人单独聊得太久。她没下场跳舞,这一点他很确定。
天哪,我的行为像个青少年似的,哈利心想。
他看了看表,九点半。他可以去找蕾切尔说几句话,看看会怎样。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他就开溜,遵守约定跟琳达跳一支舞,然后回家。能发生什么?这是哪门子自欺欺人的想法?蕾切尔是个警监,而且跟结了婚没两样。也许他可以喝点酒。不行。他又看了看表。一想到他答应跟琳达跳一支舞,心里就感到厌烦。回家吧。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即使他们是清醒的,也不太会去注意一个新警监消失在走廊上。他可以慢慢出门,乘电梯下楼。那辆福特雅士正在楼下忠诚地等候着他。琳达似乎正和一个年轻警官跳舞跳得火热,只见她紧紧抱住年轻警官,年轻警官面带微笑,唇上沁出汗珠,将她转来荡去。
“法律节的拉格演唱会比较热闹,对不对?”
哈利听见蕾切尔低沉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心跳立刻加速。
汤姆来到爱伦的办公室,站在爱伦的椅子旁。
“抱歉刚刚在车上我有点粗鲁。”
爱伦没听见他进来,吓了一跳。她手里拿着话筒,还没拨号。
“不会,”她说,“是我有点,呃……你知道的。”
“月经前神经紧张?”
她望向汤姆,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严肃地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也许吧。”她说。汤姆从来没来过她办公室,现在他来做什么?
“下班了,爱伦。”他的头朝墙上时钟侧了侧。时钟显示十点整,“我有车,可以送你回家。”
“谢谢,可是我得先打个电话,你先走吧。”
“私人电话?”
“不是,只是……”
“那我在这里等你。”
汤姆在哈利那把老办公椅上坐下,椅子发出咯吱一声以示抗议。两人目光相触。可恶!为什么不说这是私人电话呢?现在要说已经太迟了。难道汤姆已经知道她无意间发现了一些事情吗?她想解读汤姆的表情,但自从她开始惊慌失措以后,分析能力似乎就消失了。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汤姆一直令她不舒服了,并不是因为他为人冷漠,不是因为他对女人、黑人、暴露狂和同性恋的态度,也不是因为他一逮到合法机会就使用暴力。她可以不假思索就列出十个与之类似的警察,但她还是能在这些警察身上发现一些正面特质,好让自己能够与他们相处。但是在汤姆身上另有某种东西,现在她知道那是什么了:她害怕汤姆。
“呃,”她说,“电话可以等到星期一再打。”
“那好,”汤姆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汤姆的车是日本产的跑车,爱伦觉得看起来像法拉利廉价仿制品,车上配备桶形坐椅,坐进去会挤压肩膀,此外车内似乎有一半空间装设了喇叭。引擎发出深情的低颤声,窗外街灯迅速扫过,车子已开上特隆赫姆路。喇叭悄悄传出爱伦逐渐熟悉的男性假音。
普林斯。就是普林斯。
“我在这里下车就好。”爱伦说,尽量让声音保持自然。
“不行,”汤姆说,看着后视镜,“必须服务到家。要怎么走?”
爱伦克制着拉开车门往外跳的冲动。
“这里左转。”爱伦伸手一指。
哈利,拜托你在家。
“詹斯比亚克街。”汤姆读出墙上的路牌,驾车左转。
这条街灯光稀疏,人行道空荡无人。爱伦的眼角余光看见小小的方形亮光掠过汤姆的脸庞。汤姆已经知道她发现了吗?汤姆是否看见她坐在乘客座上,一只手放在包里?汤姆是否知道她手里握着她在德国买的一瓶自卫喷雾剂?去年秋天,汤姆坚称爱伦拒带武器是把自己和同事置于危险之中,当时她曾把那瓶自卫喷雾剂拿给他看。后来汤姆还曾以谨慎私密的语气跟她说,他能弄到一把精巧的小手枪,可以藏在身上任何地方。小手枪并未登记,因此如果出了“意外”,也无法追查到她身上。那时她没有认真对待汤姆的话,她以为那是男人说的那种有点恐怖的玩笑话,因此一笑置之。
“在那辆红色的汽车旁边停就好了。”
“可是四号在下一个街区。”汤姆说。
她跟汤姆说过她住四号吗?也许吧。可能她忘了。她感觉自己是透明的,像只水母,仿佛汤姆看得见她过快的心跳。
引擎发出空挡的低颤声。汤姆把车子停下。她发狂似的找寻门把手。该死的日本呆子!为什么不在车门上设计一个容易识别的门把手呢?
“星期一见。”爱伦找到门把手时,听见汤姆在她身后说。她踉踉跄跄下了车,大口地呼吸奥斯陆三月受污染的空气,仿佛长时间潜水浮上水面。她摔上厚重的大门,耳中仍听得见汤姆那辆跑车低沉流畅的空转声。
她奔上楼梯,靴子重重踏在每一级阶梯上,钥匙拿在面前犹如一支魔杖。进了家门之后,她立刻拨打哈利的电话,心里依然记得斯维尔的留言,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我是斯维尔·奥尔森。我还在等老头买枪的佣金,十张大钞。回电话到我家。
然后,电话挂断。
爱伦只花了十亿分之一秒就想通了此中的关系所在。谜团的第五条线索,谁是马克林步枪走私案的中间人?此人是警察。当然,此人就是汤姆·沃勒。竟然要分一万克朗佣金给斯维尔这种小混混——肯定是一笔大生意。老人。枪支迷。同情极右派。很快就能爬上总警监位子的王子。一切都清晰无比、不证自明,令她大受震撼。她向来有能力察觉别人听不出的弦外之音,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爱伦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产生偏执想法了,但她在等待汤姆从餐厅出来时,无可抑制地把这个想法推到极致:汤姆极有可能爬得更高,能够动用更高层重要人士的关系,躲避在权力的羽翼之下。天知道汤姆已经在警察总署跟什么人达成了联盟关系。如果她仔细推敲,便能想出好几个她不曾想象过的人可能牵涉在内,而唯一她能够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只有哈利。
电话通了。占线中。他家电话从不占线的。快点,哈利!
她也知道汤姆迟早会跟斯维尔联络,然后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旦被汤姆发现,她非常确定自己性命堪忧。她必须快速行动,但只要犯一个错,代价将非常巨大。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是哈利,请留言……哔!”
“哈利你这个浑蛋,我是爱伦,我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我会再打手机给你。”
她把话筒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在电话簿里翻寻H栏,却不小心让电话簿砰的一声掉到地上。她骂了一声,终于找到哈利的手机号码。幸好哈利总是把手机带在身边。
爱伦住在这栋屋子的二楼,家里养了一只温驯的大山雀,叫黑格。这栋屋子最近才重新翻修,墙壁有半米厚,窗户装的是双层玻璃,但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耳中还是一直听见车子发出的空挡运转声。
蕾切尔咯咯一笑。
“如果你答应琳达要跟她跳舞,可不是随便跳两三下就能了事的。”
“嗯。另一个选择是逃跑。”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哈利发觉他说的这句话可能造成错误的解读,便立刻用问题填补沉默。
“你当初怎么会来密勤局上班?”
“是经过俄罗斯,”她说,“我上过国防部俄罗斯课程,在莫斯科做了两年的口译员。梅里克就是那个时候在莫斯科招我进密勤局。我拿到法律学位后,直接就有了一份薪资等级第三十五级的工作,我想说我找到了一只下金蛋的鹅。”
“难道不是吗?”
“你在开玩笑吗?我以前的同学赚的钱是我的三倍以上。”
“你可以辞掉工作,去做他们做的工作。”
她耸耸肩:“我喜欢这份工作,他们不是每个人都说得出这句话。”
“说得好。”
一阵静默。
说得好。难道他就说不出更好的话了吗?
“你呢,哈利,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他们面对舞池站着,但哈利感到她正在打量自己。他的脑袋里思绪纷飞。她的眼角有淡淡的鱼尾纹。爱德华的农舍距离发现马克林步枪空弹壳的地方不远。《每日新闻》说百分之四十的都市女人都有不忠行为。他应该去问尤尔的老婆,是否记得挪威军团有三个挪威士兵被战斗机扔下的手榴弹炸伤或炸死。三频道的广告说德斯曼男装店正在举行新年特卖会,他应该去逛逛。不过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有时候喜欢。”他说。
“你喜欢它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这听起来会不会很蠢?”
“我不知道。”
“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当警察。我想过。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喜欢把调皮捣蛋的孩子抓起来吧。”
“那你不去抓调皮捣蛋的孩子时都在做什么?”
“我在看《鲁宾逊探险记》。”
蕾切尔又发出咯咯的笑声。哈利知道只要能让她这样笑,再蠢的事他都愿意聊。他打起精神,以相当严肃的口吻叙述他目前的状况,同时小心避免提及生活中的不愉快,但如此一来可说的话题便所剩无几。蕾切尔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哈利继续说到他的父亲和妹妹。为什么每当别人问到关于他自己的事,他最后总会提到妹妹?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女孩。”蕾切尔说。
“是最棒的,”哈利说,“也是最勇敢的。她从来不害怕新事物,是个生活试飞员。”
哈利说,有一次妹妹主动开价说要买杰克布奥斯街的一栋房子,只因她在《晚间邮报》地产专页看见的那张照片,令她想起童年在奥普索的房子。结果对方说那栋房子要价两百万克朗,每平方米售价创下那年夏天奥斯陆房价新高。
蕾切尔听了大笑不已,把一些龙舌兰酒喷到了哈利的西装外套上。
“她最棒的地方在于即使在坠机之后,也可以立刻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地投入下一个任务。”
蕾切尔拿手帕擦干哈利的西装翻领。“那你呢,哈利,你坠机的时候会怎样?”
“我?这个嘛,我可能会静静躺个一秒,然后爬起来,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是吧?”
“说得好。”
哈利机灵地抬起双眼,看看蕾切尔是否会拿这句话来取笑他,却见她眼里跳跃的尽是愉悦。她散发出力量的光芒,但哈利怀疑她是否有许多坠机的经验。“轮到你了,说说你自己吧。”
蕾切尔没有姐妹可以依靠,她是独生女,所以她讲述自己的工作。“可是我们很少逮捕什么人,”她说,“大多数案子都是温和地在电话上解决,不然就是在大使馆的鸡尾酒会上摆平。”
哈利露出嘲讽的微笑。“那我误击美国特勤局干员的那事是怎么解决的?”他问道,“是在电话上,还是在鸡尾酒会上?”
蕾切尔若有所思地凝视哈利,把手伸进酒杯,捞出一个冰块,用两根手指夹了起来。一滴融化的冰水沿着她的手腕缓缓流下,穿过纤细的金手链,流到手肘。“跳舞吗,哈利?”
“我记得我刚才花了至少十分钟向你解释我有多讨厌跳舞。”
她又把头微微侧向一边。“我是说,你愿意跟我跳舞吗?”
“跳这种音乐?”
音箱正流淌出慵懒的排笛版《让它去吧》,有如糖浆般浓腻。
“你死不了的,就当作是热身好了,准备等一下跟琳达跳舞的大考验。”她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哈利肩膀上。
“我们现在是在调情吗?”哈利问。
“你说呢,警监?”
“抱歉,我不太会解读暗示,所以才问你,我们是不是在调情。”
“可能性微乎其微。”
哈利伸出一只手搂住蕾切尔腰际,犹豫地踏出一步。
“这种感觉好像失去童贞一样,”他说,“但这是难以避免的,每个挪威男人都迟早得经历这种事。”
“你在说什么啊。”蕾切尔大笑。
“跟同事在办公室派对上跳舞啊。”
“我又没强迫你。”
他微微一笑。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就算音乐放的是四弦琴倒着弹奏《小鸟歌》也无所谓,只要能跟她跳一支舞,他什么都愿意。
“等一下,这是什么?”她问道。
“呃,不是手枪,而且我很高兴见到你,不过……”
哈利从腰带上取下手机,放开搂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把手机放到音箱上。他转过身,她的双臂向他扬起。
“希望我们这里没有小偷。”哈利说。这已经是警察总署的一个陈年笑话,蕾切尔一定听过不下数百次,但她依然在哈利耳畔轻轻笑了几声。
爱伦让电话一直响,直到铃声停止才放下话筒,然后又打一次。她站在窗边,低头望向街道。街上没有车。当然没有车。她过度紧张了。汤姆可能正在回家睡觉的路上,或是正在前往某人家的路上。
打了三次哈利的手机之后,爱伦放弃了,改打给金,金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疲惫。
“我晚上七点搭出租车回来的,”金说,“我今天开了二十个小时的车。”
“我先冲个澡就好,”她说,“我只想知道你在不在家。”
“你听起来很紧张。”
“没什么。我四十五分钟后到。还有,我得借你的电话打,然后在你那边过夜。”
“好啊。可不可以顺便去马克路的7-11便利店帮我买包烟?”
“没问题。我搭出租车。”
“为什么?”
“等一下再跟你解释。”
“你知道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吧?这个时间奥斯陆很难叫到出租车的,而且你来这边只要四分钟就好了。”
爱伦有些犹豫。“金?”她问道。
“怎么了?”他说。
“你爱我吗?”
爱伦听见金发出低沉的笑声,可以想象他半睁半闭的惺忪睡眼,他瘦得几乎皮包骨的身体盖着羽绒被,躺在亨格森街那间简陋的屋子里。他那间屋子可以看见奥克西瓦河的河景。他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在这一刻,她几乎忘了汤姆,几乎。
“斯维尔!”
斯维尔的母亲站在楼梯底端,扯开嗓门大喊。斯维尔有记忆以来,母亲总是这样吼叫。
“斯维尔!电话!”她喊得像在喊救命,仿佛溺水或生命危在旦夕了。
“妈,我在楼上接!”斯维尔跃下床,从桌上接起电话,等待话筒传来咔嗒声表示母亲已挂上电话。
“你好?”
“是我。”背景音乐是普林斯。总是普林斯。
“我猜也是。”斯维尔说。
“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风驰电掣般袭来,快得令斯维尔立刻采取防卫姿态,仿佛欠钱的人是他而不是对方。
“你打来是因为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吧?”斯维尔说。
“我打来是因为我看到我手机上的已接来电清单,上面显示今天晚上八点三十二分你跟人讲过话。你说的留言是在说什么?”
“在说现金啊,我手头紧,你答应过……”
“你跟谁说过话了?”
“什么?你的语音信箱里的那个小姐啊,很酷,是新的吗……”
没有回答。只听见普林斯低声唱着:你这性感的浑蛋……音乐声陡然消失。
“告诉我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说……”
“不是!一字不漏说给我听。”
斯维尔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留言。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王子说,“你把整个行动泄漏给外人了,斯维尔。如果你不赶快堵住这个漏洞,我们就到此为止,你明白吗?”
斯维尔什么都不明白。
王子冷静无比地解释,他的手机落入了别人手中。
“你听见的不是语音信箱的声音,斯维尔。”
“那是谁的声音?”
“就说是敌人吧。”
“是《箴言报》那些家伙又在打探消息吗?”
“这个人正要前往警局,你的工作是阻止她。”
“我?我只是要我的钱跟……”
“闭嘴,斯维尔!”
斯维尔闭上了他的嘴。
“这件事跟我们的‘大理想’有关。你是个好士兵,对不对?”
“对,可是……”
“一个好士兵会收拾残局,对不对?”
“我只是替你跟那个老家伙传话而已,是你自己……”
“尤其是你这个士兵犯了罪被判三年监禁,却因为技术问题而有条件保释。”
斯维尔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你怎么知道?”他开口说。
“你不用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你跟其他弟兄都会因为这个漏洞而蒙受莫大的损失。”
斯维尔没有回话。他不需要回话。
“往好的一面看,斯维尔,这是战争,容不下懦夫和叛徒。再说,弟兄们会回报士兵的。如果你完成这件工作,除了那一万克朗,我还会额外再给你四万克朗。”
斯维尔仔细思考了一番,思考他该穿什么衣服。
“什么地方?”他问道。
“二十分钟后到松内广场,把你需要的家伙都带着。”
“你不喝酒吗?”蕾切尔问。
哈利环顾四周。刚才跳的最后一曲,他们抱得如此之紧,可能会使旁人睁大眼睛。现在他们已退到餐厅后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我戒酒了。”哈利说。
蕾切尔点了点头。
“说来话长。”他又补充一句。
“我时间多得是。”
“今天晚上我只想听有趣的故事。”他微笑说,“说说你吧,可以聊聊你的童年吗?”
“我妈妈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过世,除了这个,其他的都可以说。”
“我很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她是个优秀的女人,不过今天晚上的主题是有趣的故事……”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就只有我和爸爸。”
“所以你必须独自照顾你爸爸?”
她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况,”他说,“我妈妈去世以后,我爸爸有好几年时间只是坐在椅子上盯着墙壁看。我得喂他吃饭才行,我是说真的喂到他嘴里。”
“我父亲白手起家,建立了一个建材供应链,我以为他把全部的生命都放在事业上。我妈妈去世以后,他在一夜之间对事业失去了兴趣,后来趁公司分崩离析之前把它卖了。他推开所有他认识的人,包括我在内,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孤独老人。”她摊开一只手。“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日子要过。我在莫斯科认识了一个男人,爸爸觉得我背叛了他,因为我想嫁给一个俄国人。我把奥列格带回挪威之后,我跟爸爸的关系就开始出问题,而且问题层出不穷。”
哈利起身去给蕾切尔拿了一杯玛格丽特调酒回来,自己拿了一杯可乐。
“可惜我们没能在法律课上认识,哈利。”
“那时候我还是个蠢蛋,”哈利说,“谁只要不喜欢我爱的唱片或电影,我就会找谁麻烦。没有人喜欢我,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我才不相信呢。”
“这些话是从一部电影里学来的。说这话的家伙在电影里跟米亚·法罗攀谈。我还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用过这些话。”
“这样啊,”蕾切尔说,谨慎地尝了一口玛格丽特,“我想那会是个好的开始。不过你说自己从电影中偷学台词的这个部分,是不是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
两人同声大笑,然后讨论了一些好看和难看的电影、好听和难听的演唱会。过了一会儿,哈利发觉必须修正对蕾切尔的第一印象。比方说,蕾切尔二十岁就独自环游世界,而他在那个年龄可以拿出来说的成人经验,只有失败的欧洲火车之旅和越来越严重的酗酒。
蕾切尔看了看表。“十一点了,还有人在等我。”
哈利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我也是。”他说,站了起来。
“哦?”
“只是我床底下养的一只怪物。我送你回家。”
她嫣然一笑:“不用了。”
“差不多顺路。”
“你也住在霍尔门科伦区?”
“很近,应该说在附近。我住在比斯莱特区。”
她高声大笑。
“那根本是在奥斯陆的另一端嘛。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哈利羞怯地笑了笑。蕾切尔挽住他的手臂:“你需要有人帮你推车对不对?”
“黑格,看来他走了。”爱伦说。
她站在窗边,身上穿着外套,从窗帘缝隙向外窥视。下面的街道空荡荡的,刚才在街上等候的出租车已载着三个兴高采烈准备去狂欢的女子离去。黑格并不答话。这只只有一只翅膀的大山雀,眼睛眨了两下,用一只脚抓了抓腹部。
她又打了一次哈利的手机,听见的是同一个女性声音说您拨的电话已关机或暂时无法接通。
爱伦在鸟笼上盖了布,说晚安,关上灯,出了门。詹斯比亚克街依然空荡无人,她快步走向索华梅尔街,她知道周六晚上的索华梅尔街总是挤满了人。来到福哈肯餐馆外,她向几个人点了点头,她曾在一个潮湿的夜晚在基努拉卡区的明亮街道上和那几个人说过几句话。她忽然想起答应替金买包烟,便转了个弯,往马克路的7-11便利店走去。这时她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面孔,那男子正看着她,爱伦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她在7-11店里踌躇了一会儿,回想金抽的是骆驼牌浓烟还是淡烟,才发现他们相处的时间原来这么少,而他们必须了解彼此的部分还有那么多。但她却不感到害怕,这还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心中甚至十分期待。她觉得快乐无比。一想到金赤裸地躺在床上,距离这里只有三个街区,她心中便升起一种美妙的渴望。她选择了浓烟,焦急地等候结账。来到街上,她选择走奥克西瓦河旁的捷径。
爱伦突然想到,在这样一座大城市里,人声鼎沸和冷清荒凉的地方竟然只有咫尺之遥。突然,她耳中只听见汩汩的河水声和她靴子下冰雪的咯吱声。只是当她发觉她听见的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时,要后悔选择走这条捷径已然太迟。然后她听见了呼吸,一种沉重的喘息声。爱伦心中既害怕又愤怒,这时她已察觉到自己的生命面临危险。她没有回头,而是开始奔跑。她身后的脚步声立刻开始以同样的速度紧追。她试着沉着地奔跑,不惊慌,也不手舞足蹈。别跑得像个老太婆,她心想,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自卫喷雾剂。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想,只要能跑到小径的路灯下就安全了。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当她跑到路灯下,肩膀受到第一次重击,她被打得侧飞出去,倒在雪堆之中。第二次重击令她手臂瘫痪,她的手失去知觉,松开了自卫喷雾剂。第三次重击打碎了她的左膝盖骨。她想放声尖叫,但剧痛难当,叫声反而深深卡在喉咙里,使得颈部的苍白肌肤鼓胀突出。她看见一个男子在黄色街灯下高高举起木质球棒,认出那男子就是她在福哈肯餐馆前转弯时见过的人。她的警察本能分辨出男子身穿绿色短夹克、黑色短靴,头戴黑色战斗帽。第一次头部的重击摧毁了她的视神经,她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百分之四十的篱雀可以存活,她心想,我会熬过这个冬季。
她的手指在雪地中摸索,找寻可以握住的东西。第二次重击打中她的后脑。
就快了,她心想,我会熬过这个冬季。
哈利驾车来到霍尔门科伦路蕾切尔的家,在大宅车道旁停下。银白色的月光照耀在她的肌肤上,发出一种不真实的白色光泽。即使车内较为昏暗,哈利仍在蕾切尔眼中看见了疲惫。
“那就这样吧。”蕾切尔说。
“就这样。”哈利说。
“我想请你进来,可是……”
哈利大笑:“我想奥列格可能会不高兴吧。”
“奥列格睡得正甜呢,我顾虑的是保姆。”
“保姆?”
“奥列格的保姆是密勤局一个同事的女儿,请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希望在工作场所传出什么绯闻。”
哈利盯着仪表板上的各种显示装置,只见速度计前方的玻璃裂开了,而且他怀疑油料警示灯的灯丝已经烧断了。
“奥列格是你的小孩?”
“对,不然你以为呢?”
“呃,我以为你在说的是你的伴侣。”
“什么伴侣?”
点烟器不是给扔出了窗外,就是跟收音机一起被偷了。
“我是在莫斯科生下奥列格的,”蕾切尔说,“我跟他的爸爸同居了两年。”
“发生了什么事?”
她耸耸肩。“没发生什么事,我们只不过不再爱对方了,后来我就回奥斯陆了。”
“所以说你是……”
“单亲妈妈。你呢?”
“单身,没有小孩。”
“你来密勤局之前,有人提过你跟女同事的一些事,那个在特警队和你共用一间办公室的女孩。”
“爱伦?不是,我们只是很合得来,现在也是。她有时还是会帮我忙。”
“帮你什么忙?”
“我现在在查的案子。”
“哦,原来如此,你的案子。”
她又看了看表。
“要不要我帮你开门?”哈利问。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用肩膀撞了一下车门。车门铰链发出吱的一声,荡开了。
霍尔门科伦区的山坡十分静谧,只听见枞树林发出温柔的窸窣声。她踏上车外的雪地。
“晚安,哈利。”
“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上次我来这里,为什么你不问我找你父亲做什么?”
“职业习惯,我不过问别人的案子。”
“难道你不好奇吗?”
“我当然会好奇,我只是不问而已。是什么案子?”
“我在找一个你父亲在东线认识的老兵,这人买了一支马克林步枪。对了,我跟你父亲聊过,他看起来不像是愤世嫉俗的样子。”
“他的写作计划似乎让他兴奋得不得了,连我都觉得惊讶。”
“也许有一天你们会跟以前一样亲近。”
“也许吧。”她说。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是勾住彼此,难分难舍。
“我们现在是在调情吗?”她问道。
“可能性微乎其微。”
蕾切尔满是笑意的眼神萦绕在哈利眼前,即使他已回到比斯莱特区,在路边违规停了车,眼前仍浮现着蕾切尔的双眼。他追逐床底下的怪物,进了卧室,倒头便睡,并未注意到电话录音机的小红灯正在闪烁。
斯维尔安静地在身后关上门,脱下鞋子,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他跨过会发出咯吱声的阶梯,但知道这只是白费功夫。
“斯维尔?”吼声从敞开的卧室门内传出。
“妈妈,怎么了?”
“你跑哪里去了?”
“出去了一下,我要睡了。”
他“闭上”双耳,不去听母亲说些什么,他大概知道母亲会说哪些话。母亲的话有如沙沙落下的冻雨,一落到地面就消失不见了。他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独自一人。他在床上躺下,瞪着天花板。发生过的事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不断播放。他紧闭双眼,想驱走那些影像,但影像仍持续播放。
他完全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他依照约定,去松内广场和王子碰面。王子开车带他到女子住的那条街,把车子停在她家的视野之外,但只要她一出门,他们就看得见。王子说可能得等一整个晚上,叫他放轻松,便播放那该死的黑鬼音乐,调低椅背。才等了半小时,大门就打开了,王子说:“就是她。”
斯维尔迈开大步追上去,一直到比较阴暗的街道才追上她,但那里有太多人在周围。这时她突然转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在那一刻,他确定自己受到了怀疑,她看见他藏在袖子里的球棒从夹克领子里鼓了出来。他是如此恐惧,以至于无法控制脸部肌肉的抽动,后来当女子走出7-11店,他的恐惧已转变成愤怒。小径路灯下发生的事,有一些细节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仿佛有些片段被删除了,就像电视上的益智竞赛,给你一张图片的几个碎片,要你猜出图片中是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凸起的石膏板。拿到钱以后,他要找个水电师傅来解决漏水,那个漏水的地方妈妈已经跟他唠叨好久了。他努力去思考修理天花板的事,但心里知道自己只是想把其他思绪驱走而已。他知道有哪个地方不大对劲。这次不一样,跟丹尼斯汉堡店的那个单眼皮东方佬不一样。这个女人是个平凡的挪威人,褐色短发,蓝色眼睛,都可以当他姐姐了。他不断重复王子灌输他的想法:你是个士兵,一切都是为了“大理想”。
他看着墙上用图钉钉在纳粹党旗下的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党卫军总司令纳粹德国警察总长海因里希·希姆莱站在演讲台上发表演说,时间是一九四一年,地点是奥斯陆。希姆莱正在对宣誓加入武装党卫军的挪威志愿军说话,他身穿绿色制服,领子上绣着两个首字母SS,背后站的是维德孔·吉斯林。希姆莱于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三日光荣自杀。
“靠!”
斯维尔把脚放到地上,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
他停在门旁的镜子前,抓住自己的头,然后伸手往夹克口袋里掏。可恶,战斗帽呢?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心想帽子会不会掉在那女人身旁的雪地里?接着又记起他回王子车上时,头上仍戴着帽子,这才呼出一大口气。
他已依照王子的指示,扔了球棒,先把球棒上的指纹擦干净,再掷人奥克西瓦河中。现在他只要保持低调,等着看看有哪些事情浮出水面。王子说他会摆平一切,就跟以前一样。斯维尔不知道王子在哪里工作,但显然,王子跟警察有良好的关系。他在镜子前脱下衣服。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把他身上的刺青照成灰色。他对脖子上挂着的铁十字勋章项链比出中指。
“你个婊子,”他咕哝说,“你个欠操的婊子。”
他终于躺在床上睡去,这时东方的天空开始布满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