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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

麦佑斯登区.威博街

一名男子站在门前,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看着哈利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

“抱歉让你爬楼梯,”男子伸出一只手,“我是辛德·樊科。”

辛德的眼睛依然年轻,但面容看起来像是经历过“至少”两次世界大战。稀疏的白发向后梳齐,身上穿着红色伐木工衬衫,外头罩一件开襟挪威羊毛衫。他握手的方式温暖而坚定。

“我刚泡了些咖啡,”辛德说,“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两人走进客厅。只见客厅已被改造成书房,屋里放着书桌和电脑,到处都是纸张,一沓沓的书籍和期刊堆在桌上和墙边地上。

“这些东西我还没整理好。”辛德解释说,在沙发上替哈利腾出一个位置。

哈利细看整个房间,发现墙上没挂照片,只挂了一本超市赠送的月历,上面印着诺玛迦区的图片。

“我正在实施一个大计划,希望能写成一本书,一本关于战争的书。”

“不是已经有人写过了吗?”

辛德大笑:“对,可以这样说,只是他们写得不太对路,而且我要写的是我的战争。”

“嗯哼,你为什么要写?”

辛德耸耸肩。“听起来可能有点做作,但我还是要说,我们这些曾经参与过战争的人,有责任在离开人世之前,把我们的经验记录下来,留给子孙后代。不管怎样,我是这么看的。”

辛德走进厨房,朝客厅高声说话:“伊凡·尤尔打电话告诉我,有个人会来找我,还跟我说是密勤局的人。”

“对,但尤尔跟我说你住在霍尔门科伦区。”

“我跟尤尔不常联络,我保留了原来的电话号码,因为搬来这里只是暂时的,写完书就会回去。”

“原来如此。我去过你家,遇见了你女儿,她给了我这里的地址。”

“她在家?呃,那她一定是在休假。”

她是做什么的?哈利差点问出口,但觉得这样问未免过于唐突。

辛德回到客厅,手里拿着热气蒸腾的咖啡壶和两个马克杯。“黑咖啡?”辛德把一个马克杯放在哈利面前。

“太好了。”

“很好,因为你没得选。”辛德笑着,差点把手中正在倒的咖啡洒出来。

哈利在辛德身上看不到一丝和女儿的相似之处,这让他颇感奇怪。辛德没有女儿那种有教养的说话方式和举止,也没有女儿的五官和深色肌肤。两人只有额头相像,都有高额头,可以看见蓝色静脉分布其间。

“你在那里有一座大木屋。”哈利改口说。

“总是有做不完的维修工作、扫不玩的雪。”辛德回答,尝了口咖啡,咂咂嘴表示赞许,“又黑又阴暗,离任何地方都太远。我没办法忍受霍尔门科伦区,住在那边的人都是势利鬼,没有一样东西适合我这种从古布兰斯达移居来的人。”

“为什么不把它卖掉?”

“我想我女儿喜欢那套房子。当然了,她是在那里长大的。我听说你想谈谈有关森汉姆的事。”

“你女儿一个人住在那里?”

哈利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辛德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让那口咖啡在嘴里滚来滚去好一阵子。

“她跟一个叫奥列格的男孩子住在一起。”辛德两眼无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哈利很快下了几个结论,也许下得太早,但如果他判断得没错,辛德会搬出来一个人住在麦佑斯登区,一定跟奥列格有关。无论如何,事情就是这样,她跟某人住在一起,不必再多想了。反正这样也好。

“樊科先生,我没办法跟你透露太多信息,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们正在……”

“我理解。”

“太好了。我想听听你对森汉姆的挪威军人知道些什么。”

“哦,你知道去过森汉姆的人很多。”

“我是指还活着的。”

辛德脸上露出微笑。“我不想讲得太恐怖,但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在前线,人是大批大批阵亡的,我们部队一年平均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死去。”

“不会吧,篱雀的死亡率也是……呃。”

“什么?”

“抱歉,请继续。”

哈利感到惭愧,低头望着马克杯。

“重点在于战争的学习曲线很陡峭,”辛德说,“你只要熬过前六个月,生存概率就会提高很多倍。你不会踩到地雷,在战壕移动时会把头压低,一听见莫辛-纳甘步枪的扳机声就会惊醒。而且你知道,战场上没有人能逞英雄,恐惧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说,六个月以后,我成了一小撮挪威军人的一分子,我们这一小撮人知道自己可能会从战争中活下来,而我们大部分人都去过森汉姆。后来,随着战局演变,他们把训练营移到了德国内地,或者志愿军会直接从挪威送到战场。那些从来没接受过训练的……”辛德摇摇头。

“他们会死?”哈利问。

“他们到了以后,我们甚至都懒得去记他们的名字,记了又有什么用?虽然很难明白为什么,但是到了一九四四年,我们这些老鸟都已经摸清了战局会如何发展,志愿军还是不断拥入东部前线。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去拯救挪威的,真是可怜。”

“我知道,到了一九四四年,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没错,一九四二年新年前夜那天我叛逃了。我两次背叛了我的国家。”辛德微微一笑,“结果两次都进了错误的阵营。”

“你替苏联人打仗?”

“可以这样说。我是战俘,战俘会被活活饿死。一天早上,他们用德语问,有没有人懂得无线电作业。我有个粗略的概念,所以举起了手。原来有一个军团的电信兵死光了,一个也不剩!隔天我就负责操作战地电话,那时我们在爱沙尼亚进攻我曾经的战友,就在纳尔瓦附近……”

辛德双手捧起马克杯。

“我趴在一个小山丘上,观察苏联士兵进攻德军机枪哨,他们几乎被德军扫射殆尽。一百二十五个官兵和四匹马的尸体全都堆在地上,最后,德军机枪终于过热打不动了,剩下的人就用刺刀把德国士兵杀了,好节省子弹。从开始进攻到结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就死了一百二十几个人。然后,他们会继续进攻下一个机枪掩体,重复同样的攻击。”

哈利看见辛德手中的马克杯微微颤动。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且是为了我不相信的理念而死。我不相信斯大林,也不相信希特勒。”

“既然你不相信,当初为什么要去东部前线?”

“那时候我十八岁,是在偏远的古布兰斯达长大的,那里有个规矩,我们只能见附近的邻居,不能见别人。我们不看报,也没有书,我什么都不懂。我所了解的政治都是我爸告诉我的。我们的家族只剩我们一家人,其他人在二十年代都移民到美国去了。我的父母和两边农田的邻居都是吉斯林的支持者,也都是国家集会党党员。我有两个哥哥,不管什么事我都向他们看齐。他们都是希登组织的成员,是穿制服的政治激进分子,他们的任务是替组织在家乡招募年轻人,否则他们自己就得上前线。至少这是他们告诉我的。后来我才发现,他们的工作是招募告密者。但为时已晚,我已经准备上前线了。”

“所以说你是在前线改变信仰的?”

“我不会称之为改变信仰。大部分志愿军心里想的主要是挪威,很少想到政治。我的转折点是我发现自己在替别的国家卖命。事实就这么简单,而且替苏联打仗也不会更好。一九四四年六月,我在塔林的码头执行卸货任务,想办法溜到瑞典红十字组织的船上,把自己埋在煤堆里,藏了三天,以致我一氧化碳中毒,不过后来我在斯德哥尔摩康复。然后,我从斯德哥尔摩一路走到挪威边境,独自越过边境。那时候是七月。”

“为什么你独自越过边境?”

“我联络的几个瑞典人都不相信我,我的故事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反正没关系,我也谁都不信。”辛德再次大笑,“所以我低调行事,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越过边境简直就像小孩过家家。相信我,在战争时期要从瑞典越过边境到挪威,危险性比在列宁格勒低头捡口粮小太多了。要加点咖啡吗?”

“谢谢。你为什么不留在瑞典?”

“问得好。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辛德顺了顺头上的稀疏白发,“我心里充满复仇的念头。那时我很年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正义的概念会有一种错觉,认为那是人生下来就拥有的东西。我年轻的时候在东部前线,内心有很多冲突,有很多人认为我的行为坏透了。尽管如此,或正因为如此,我发誓要报复那些在家乡向我灌输谎言的人,他们害这么多人白白牺牲性命。我也要替自己被糟蹋的人生复仇,那时我以为我的人生再也无法完整地拼凑回去了。我一心只想找那些真正背叛挪威的人算账。现在的心理医生可能会诊断为战争后遗症,会立刻把我关起来。所以我前往奥斯陆,那里我谁也不认识,也没有地方可以住,身上带着的证明文件只能证明我是逃兵,会被当场枪毙。我搭货车抵达奥斯陆那天,去了诺玛迦区。我睡在云杉树下,只吃莓果充饥,过了三天就被他们发现了。”

“被抵抗军的人发现?”

“尤尔说,后来的事他都跟你说了。”

“对。”哈利不安地玩弄马克杯,他无法理解那起逆伦事件,见了辛德本人之后也并没有帮他理解此事。自从哈利见到辛德站在门口,微笑着跟他握手之后,逆伦事件的阴影就一直在哈利脑海中萦绕不去。这人杀了自己的父母和两个哥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辛德说,“但我是个奉命杀人的士兵。如果没接到命令,我也不会那样做。当然,我知道一件事:我的家人跟那些欺骗我们国家的人是一样的。”

辛德直视哈利的双眼,捧着马克杯的手已不再颤抖。

“你在想我接到的命令是只杀一个人,为什么我把他们全都杀了。”辛德说,“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说要杀哪一个。他们要我自己决定谁生谁死,而我办不到,所以我把他们全都杀了。前线有个被我们称为知更鸟的家伙,他教我用刺刀杀人,并认为这是最人道的杀人方式。颈动脉负责连接心脏和脑部,只要切断颈动脉,脑部吸收不到氧气,立刻就会死亡,心脏再跳动个三四次后就会停止。问题在于这很难办到。那家伙叫盖布兰,他是个刺刀高手。可是我用刺刀对我妈妈只造成了皮肉伤,搞了好久,最后只好对她开枪。”

哈利听得口干舌燥。“哦。”他说。无意义的话在空气中盘绕。他推开桌上的马克杯,从皮夹克中拿出笔记簿。“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跟你一起在森汉姆的人?”

辛德立刻站了起来。“警监,抱歉,我没打算用这么冷血和残暴的方式来说这件事。在我们继续之前,我想说明白:我不是个残暴的人,这只是我个人的办事方式。我不必跟你说这件事,但我还是说了,因为我无法回避。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这个话题每次被提起来,不管明说还是暗示,我都得面对它。我必须确定自己没有回避它,如果我回避了,恐惧就打败了我。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也许心理医生可以解释。”

辛德叹了口气。“关于这件事,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可能说得太多了。还要咖啡吗?”

“不了,谢谢。”哈利说。

辛德又坐了下来,握起拳头支撑下巴。“好,森汉姆。挪威军团的核心。事实上这个核心只有五个人,包括我在内。其中一个人叫丹尼尔·盖德松,他在我叛逃的那天阵亡。所以只剩下四个人:爱德华·莫斯肯、侯格林·戴拉、盖布兰·约翰森和我。战后我只见过爱德华一次,他是我们的班长。那时是一九四五年夏天,他因叛国罪被判三年监禁。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活了下来,不过我可以就我所知道的跟你说说他们。”

哈利在笔记本上翻到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