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三月一日
伊斯凡路
门打开,哈利往门内看去,和一张爬满皱纹的面孔上的蓝色眼珠四目交接。
“我是哈利·霍勒,我是警察,”他说,“今天早上打过电话。”
“对。”
老人的白发梳理整齐,横向盖过高额头,身穿一件针织羊毛衫,打着领带。这栋红色双拼公寓位于奥斯陆北区安静富饶的郊区,门外的信箱上写着“伊凡和辛娜·尤尔”。
“霍勒警监,请进。”老人的声音冷静坚定,风度举止使他看起来比一般人印象中的伊凡·尤尔教授要年轻许多。哈利对这位历史学教授做了一番研究,知道他曾参加反抗运动。尤尔教授虽已退休,但仍被公认为挪威最重要的研究德军占领时期历史和国家集会党的专家。
哈利弯腰脱鞋,看见面前墙壁上挂着许多小相框,相框里放着微微褪色的黑白老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身穿护士制服的年轻女子,另一张是身穿白色外套的年轻男子。
两人走进客厅,客厅里一只爱尔德犬停止吠叫,尽职地嗅了嗅哈利的胯部,然后走到尤尔的扶手椅旁趴下。
“我读过一些你在《达沙日报》上写的有关法西斯和国家社会主义的文章。”哈利坐下之后说。
“天哪,原来真的有人会看《达沙日报》。”尤尔微笑说。
“你似乎强烈警告我们要注意现在的新纳粹党。”
“不是警告,我只是指出一些相似的历史。历史学家的责任是揭露,不是评价。”尤尔点燃烟斗,“很多人认为对与错是固定、绝对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对错的判断会随时间而改变。历史学家的工作主要是找出历史真相,去看数据说些什么,然后客观冷静地公开。如果历史学家涉及评价人类的蠢事,从后世的视角看,我们的工作会变得跟化石一样,成为当时正统观念的遗骸。”一缕蓝烟在空气中冉冉上升。“不过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
“我们想问你,是不是能帮我们找一个人?”
“你在电话中提过,这人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们推断他是挪威人,眼睛是蓝色的,七十岁,会说德语。”
“还有呢?”
“就这些。”
尤尔大笑:“呃,可能的人选应该不少吧。”
“对,挪威超过七十岁的男人有十五万八千人,我猜其中大约有十万人的眼睛是蓝色的,而且会说德语。”
尤尔扬起双眉。哈利羞怯地笑了笑:“这是统计处的资料,我查过了,好玩而已。”
“你认为我帮得上什么忙?”
“我正要说。据说这个人有五十多年没拿枪了。我在想,或者说,我的同事是这样想的,五十多年是超过五十年,但少于六十年。”
“逻辑上是这样。”
“对,她非常……有逻辑。所以说,假设那是五十五年前的事,那么就回到了二战中期,当年这人大约二十岁,而且会用枪。当时所有拥有私人枪支的挪威人都必须把枪上缴德军,那么这人会在什么地方?”
哈利伸出三根手指数着:“第一,他可能是抵抗军成员。第二,他可能飞到了英国。第三,他可能在东部战线跟德军并肩作战。他的德文说得比英文好,所以……”
“所以你这位同事判断他一定是在前线作战,对不对?”尤尔问道。
“对。”
尤尔吸着烟斗。“很多抵抗军成员也必须学德语,”他说,“用来进行渗透、监视等,而且你们忘了瑞典警察中也有挪威人。”
“所以这个推论不成立了?”
“呃,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尤尔说,“自愿上前线作战的挪威人大约有一万五千人,其中七千人被征召,因此这些人会用武器。这个人数比逃到英国加入英军的人数高出很多。虽然战争末期抵抗军人数更多,但很少有抵抗军成员能够拿到武器。”
尤尔微微一笑:“我们暂时先假设你们的推断是正确的,但是很显然,这些曾上前线作战的人不会在电话簿里把自己的头衔写成前党卫军队员。不过我想你应该找到了可以去哪里查找,对不对?”
哈利点了点头:“叛国者数据库。这个数据库里的档案根据姓名和法院审判资料归档。这几天我一直在看这个数据库的档案。我原本希望他们很多人都已经去世了,那么剩下的人数就应付得来,可是我错了。”
“没错,他们是强悍的老鸟。”尤尔笑着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跟你联络。你对这些士兵的背景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了解这种人在想什么,有什么事会让他们发怒。”
“霍勒警监,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但我是个历史学家,我对个人动机知道得不比别人多。你也许知道,我曾经是米洛格抵抗军成员,但这个身份不会让我了解自愿前往东部战线作战的人的心理。”
“我想你知道很多,尤尔先生。”
“是吗?”
“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的研究工作做得很彻底。”
尤尔吸着烟斗,看着哈利。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哈利察觉到有人站在客厅门廊上。他回头看见一个老妇人。老妇人温柔冷静的眼眸正看着他。
“辛娜,我们只是在聊天。”尤尔说。
老妇人面露愉悦之色,向哈利点了点头,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和尤尔目光相触后便闭上了嘴,又点了点头,静静关门离去。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尤尔问。
“对。她是东部战线的护士,对不对?”
“她派驻在列宁格勒。一九四四年三月撤退。”尤尔放下烟斗,“你们为什么要找这个人?”
“坦白说,我们也不知道,但可能有一场暗杀行动正在酝酿。”
“嗯。”
“所以我们应该要锁定什么样的人?古怪的人?仍然效忠纳粹的人?还是罪犯?”
尤尔摇摇头:“大部分党卫军成员在前线服役之后,回国融入了社会。他们虽然被贴上叛国贼的标签,但令人意外的是,很多人在社会上适应得非常好。或许也不算令人意外吧。所谓天资聪慧的人,通常就是那些能在非常时刻做出判断的人,比如说在战争时期。”
“所以我们要找的人是个成功人士?”
“绝对是的。”
“社会的中坚分子?”
“他很可能无法担任国家金融和政治上的重要职位。”
“但他也可能是生意人,一个私营企业家。可以肯定的是他赚的钱足够让他买一支价值五十万克朗的枪。但他想杀的可能会是谁呢?”
“跟他曾经在前线作战有必然关系吗?”
“我的感觉是可能有关。”
“那么动机是复仇了?”
“这会不合理吗?”
“不会,一点也不会。很多上过前线的人视自己为战争中真正的爱国者,他们认为以一九四〇年的世界局势来看,他们的所作所为对国家最有利。他们认为自己被贴上叛国贼的标签,这完全是对正义的扭曲。”
“所以说……”
尤尔挠挠耳背:“呃,让他们接受审判的法官大部分都已经去世了,那些替审判奠定基础的政治家也所剩无几。复仇的动机看起来很单薄。”
哈利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只是想把手中几条破碎的线索硬凑起来而已。”
尤尔瞥了一眼手表:“我答应你会考虑这件事,但我真的不确定能不能帮上忙。”
“还是很感谢你。”哈利起身。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从夹克口袋中拿出一摞折叠的纸张。
“对了,我在约翰内斯堡讯问过一个证人,这是讯问报告复印件,请你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重要线索。”
尤尔嘴上说好,却摇了摇头,仿佛是说不好。
哈利来到门口穿鞋,指了指墙上照片中穿白色外套的男子:“这是你吗?”
“那是上世纪前半叶的我,”尤尔笑说着,“战前在德国拍的。我原本应该追随父亲和祖父的脚步去德国学医,战争爆发后,我返回挪威,在船上开始撰写我第一本历史书。后来再说什么都太迟了:我已经对历史着迷了。”
“所以你放弃了医学?”
“这要看你用什么眼光看待这件事。我想找出一个原因,说明为什么一个人和一种意识形态可以蛊惑那么多人。可能我也想找出解毒剂吧,”尤尔笑道,“那时候的我非常非常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