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五日
维也纳.朗家的避暑别墅
海伦娜在卧室镜子中端详自己。她想打开窗户,这样才能听见碎石车道上的脚步声,但母亲对灯火管制的要求十分严格。她凝视梳妆台上父亲的照片,总觉得照片中的父亲那么天真年轻。
一如往常,她用发夹夹紧头发。她是不是该做别的打扮?比阿特丽丝修改了母亲的印花棉布连衣裙,以适合海伦娜高挑的身材。母亲遇见父亲时,穿的就是这件连衣裙。一想到这里,海伦娜心头就会浮现一种奇特、疏远的感觉,这在某种程度上令她感到痛苦。也许是因为当母亲把她和父亲的相识经过告诉海伦娜时,讲的似乎是另外两个人——另外两个迷人、快乐的人的故事,这两个人自认为知道未来的路要往哪里走。
海伦娜松开发夹,甩了甩褐色头发,直到头发垂到面前。门铃响起。她听见门口传来比阿特丽丝的脚步声。海伦娜往后一仰,躺回床上,心里七上八下。她无法克制这种心情:仿佛回到了十四岁,谈一场为爱情烦恼的夏日恋爱!她听见楼下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听见母亲说话时尖锐的鼻音,还听见比阿特丽丝替他把大衣挂进衣柜里的哐啷声。他竟然还穿大衣!海伦娜心想。这个夏日夜晚甚是闷热,往年在八月之前不曾出现过这种天气,而他竟然还穿大衣。
海伦娜等待又等待,然后便听见母亲叫她:“海伦娜!”
她下床,把发夹夹好,看着双手,对自己重复地说:我没有一双大手,我没有一双大手。然后她最后照了照镜子——十分美丽迷人——颤抖地吸了口气,踏出房门。
“海伦……”
母亲一看见海伦娜出现在楼梯口,便住了口。海伦娜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个台阶。她平常穿着飞奔下楼的高跟鞋,这时踩在脚上似乎摇摇欲坠。
“你的客人来了。”母亲说。
你的客人。换作是别的场合,海伦娜可能会被母亲强调的语气惹恼,那似乎表示她没把这个卑微的外国士兵当成家里的宾客。但此时此刻,她只想亲吻母亲,只因为母亲并未替她制造更多麻烦。至少母亲在她尚未来到门口前,先去迎接了他。
海伦娜望向比阿特丽丝。女管家比阿特丽丝对海伦娜微笑,但眼神里有种和母亲一样忧郁的色调。海伦娜把视线移向他。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似乎感到了他双眼的热度,以至于双颊随之发烫。她只得把视线往下移,看他刮得干净清爽的古铜色喉咙、绣有双S标志的领子和绿色制服。那件制服在火车上曾经那么皱,如今却熨得平平整整。他手中拿着一束玫瑰。她知道,比阿特丽丝已说过要帮他把玫瑰拿去插在花瓶里,但他只是道谢,请她稍等一会儿,好让海伦娜先看看那束玫瑰。
她又走下一级台阶,一只手轻轻搭着栏杆。这时她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便抬起头,将楼下三人全都收入眼中。蓦然之间,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感受到,这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知道他们眼中看见了什么,也知道他们心中各自的感受。
母亲眼中看见的是自己,走下楼梯的是她逝去的青春年华和梦想;比阿特丽丝眼中看见的是她视如己出、从小拉扯大的小女孩;他眼中看见的是他深爱的女子,他是那么爱她,以至于他的北欧式的羞涩和规矩礼仪都无法隐藏他的爱意。
“你好漂亮。”比阿特丽丝高声赞叹。海伦娜对比阿特丽丝眨了眨眼,走下最后一阶楼梯。
“外面一片漆黑,你还是找到了路?”她微笑着对乌利亚说。
“对啊。”乌利亚的回答清彻响亮,在挑高的瓷砖门廊里回响,如同在教堂一般。
母亲用她那尖锐又有点刺耳的声音聊天,比阿特丽丝在餐厅里进进出出,飘来飘去犹如一缕友善的幽魂。海伦娜无法将视线从母亲脖子上戴着的那条钻石项链上移开,那是母亲最珍贵的首饰,只在特殊场合戴上。
母亲破例让通往院子的门微微开着。今晚云层很低,看来敌人也许不会进行轰炸了。风从那扇微开的门吹入,使得硬脂蜡烛的火焰闪烁不定,影子在朗家族表情严肃的男女肖像上舞动。母亲煞费苦心地向乌利亚一一介绍肖像中的人物,包括姓名、辉煌的履历以及他们配偶的家族。海伦娜见乌利亚聆听时,似乎还露出一丝冷笑,但屋内甚是昏暗,难以看清。母亲解释说,他们觉得有责任在战时节省电力。当然,母亲绝口不提目前家里的经济状况,以及比阿特丽丝原本是家里四个仆人中唯一留下来的。
乌利亚放下叉子,清清喉咙。母亲把叉子放在长餐桌边。乌利亚和海伦娜两个年轻人相向而坐,海伦娜的母亲则在另一侧。
“朗夫人,晚餐非常好吃。”
这是简单的一餐,没有简单到让客人受辱,更没有豪华到让乌利亚认为自己是贵宾。
“全都是比阿特丽丝亲手做的,”海伦娜亲切地说,“她做的煎小牛肉是全奥地利最好吃的。你以前吃过煎小牛肉吗?”
“我记得只吃过一次,可是跟今天晚上的无法相比。”
“那应该是炸猪排,”母亲说,“你吃的可能是猪肉做的。我们家里只吃小牛肉,物资匮乏的时候吃火鸡肉。”
“我不记得有吃到肉,”乌利亚微笑说,“我吃到的大部分都是蛋和面包屑。”
海伦娜轻声大笑,被母亲迅速地瞪了一眼。
餐桌上的对话有好几次冷场,但是在一段长长的沉默之后,乌利亚会再开话题,或者海伦娜和母亲也会另找话说。海伦娜在邀请乌利亚来家里吃晚餐之前,便已决定免受母亲的想法左右。乌利亚表现得十分礼貌,但毕竟是单纯的农家子弟,缺乏上流社会的成长环境所培养出的高雅教养和举止。然而海伦娜一点也不需要担心,乌利亚的言谈之间充满无拘无束、老练世故的风度,让她大感惊奇。
“战争结束以后,你应该打算去工作吧?”母亲问道,把最后一点马铃薯放入口中。
乌利亚点了点头,耐心地等待她把马铃薯咀嚼后咽下去,问出下一道必答题。
“可以问你打算从事什么工作吗?”
“至少可以当邮差,战争爆发之前邮局承诺会雇用我。”
“送信?你们国家的人不是都相隔很远吗?”
“也没有那么远,我们在可以住的地方住下来,有的人沿着峡湾居住,有的人住在山谷或其他可以避开强风的地方。当然还有一些小镇和大城市。”
“这样啊,真是有意思。那么你富有吗?”
“妈妈!”海伦娜难以置信地瞪着母亲。
“怎么了,亲爱的?”母亲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唇,然后对比阿特丽丝挥手,示意她收走盘子。
“你好像在审问犯人一样。”海伦娜的深色眉毛在额头上形成两个“V”字皱纹。
乌利亚举起酒杯,回以微笑。“朗夫人,我了解您的心情,她是您的独生女,您有权这样问,甚至可以说您有权利规定她应该找什么样的男人。”
母亲的薄唇噘了起来,举杯打算饮酒,酒杯却悬在半空中。
“我不富有,”乌利亚说,“但我愿意努力工作。我的脑子不错,足以喂饱我自己、海伦娜和将来的家庭成员。朗夫人,我承诺会好好照顾海伦娜。”
海伦娜有股想傻笑的强烈冲动,同时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兴奋。
“哦,我的老天!”母亲高声呼喊,放下酒杯,“年轻人,你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吧。”
“对,”乌利亚豪饮一口,凝视酒杯,“而且朗夫人,我得说这真是好酒。”
海伦娜朝乌利亚踢了一脚,但那张橡木餐桌甚为宽阔,她没有踢到乌利亚。
“这是个奇怪的年代,这种好酒很少见了。”乌利亚放下酒杯,但仍凝视着杯子。他脸上那抹海伦娜自认为看见的冷笑消失了。“朗夫人,我曾在这样的夜晚和战友一起坐下来谈心,说说未来我们想做哪些事,未来的新挪威会是什么样子,未来我们想完成哪些梦想。有些梦很大,有些梦很小。几个小时后,这些战友全都死在战场上,根本没有未来。”
乌利亚抬起双眼,直视朗夫人的眼睛。
“我动作快,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我喜欢的女人,而且她也喜欢我。战火仍在肆虐,我说的未来计划跟无稽之谈没有两样。朗夫人,我只能把握现在,好好活着,也许你们也都一样。”
海伦娜迅速瞥了母亲一眼,看到她大为震惊的表情。
“我今天收到挪威警署寄来一封信,我必须前往奥斯陆辛松学校的战地医院报到,接受检查。三天后我就得出发,而且我打算带您女儿跟我一起走。”
海伦娜屏住气息。墙上时钟的沉重滴答声轰炸着餐厅。母亲爬满皱纹的颈部肌肤下,肌肉不断收缩又放松,使得那条钻石项链不停闪烁。通往院子的门口突然吹来一阵强风,把烛火吹得平躺下来,影子在晦暗的家具间跳跃。
只有厨房门口比阿特丽丝的影子似乎完全静止。
“苹果派,”母亲说,对比阿特丽丝挥了挥手,“维也纳的经典甜品。”
“我只能说我非常期待这道甜品。”乌利亚说。
“没错,你应该期待,”母亲说,挤出一抹冷笑,“是用我们院子里的苹果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