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最后一天
比斯莱特区
正午,哈利在霍勒伯街的瑞迪森饭店前走下了有轨电车,望见早晨低悬的太阳短暂映照在国立医院的住院区窗户上,随后升入云朵后方。他去了原来那间办公室,这是他最后一次去那里。“我是去清理办公室的,确定一下东西都拿了。”他告诉自己。但他的个人物品很少。前天他去“奇异”超级市场拿了一个购物袋,个人物品放进购物袋之后,袋子里还有很多空间。不用值班的警察都待在家里,准备举行千禧年的最后一场狂欢派对。一条纸彩带躺在他的办公椅后方,让他想起昨天举办的小型欢送会。欢送会自然是爱伦发起的。莫勒发表了一小段正式的离别致辞,同爱伦准备的蓝气球与插了蜡烛的海绵蛋糕都不太搭,但致辞依然让哈利感到舒服。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可能知道,如果他发表的感言太冗长或太伤感,哈利一定不会原谅他。哈利不得不承认,当莫勒恭喜他荣升警监,并祝他在密勤局一切顺利时,他心中感到一丝骄傲。即使汤姆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即使后门那些旁观者微微摇头,都没有破坏欢送会的气氛。
他回到那间办公室,是想在工作了近七年的办公室里最后坐一坐,坐一坐那张会发出咯吱声响的椅子。哈利打了个寒战。他在想,这些多愁善感的情怀,会不会是他出人头地的另一个征兆?
哈利沿霍勒伯街走,左转踏上苏菲街。这条狭窄小街上的房屋原本多半是工人住的,房龄少说也有百年,状况大多不甚理想。但自从房价上涨,年轻的中产阶级住不起麦佑斯登区而进驻此地之后,整个地区就像是做了拉皮手术。如今这里只剩一栋屋子最近并未整修外观,那就是八号,哈利的家。反正哈利一点也不在意。
他开门进屋,打开门口的信箱,里面有一张比萨优惠券和一封奥斯陆市政府出纳处寄来的信。他一见到信封就知道里面应该是上个月的交通罚款催缴单。他踏上楼梯,口中粗话如连珠炮般发射了出来。他从一个严格说来并不认识的伯父那里,用颇为便宜的价格买了一辆车龄十五年的福特雅士。的确,车子有点生锈,离合器已经磨损严重,但有一个很酷的天窗。可是到目前为止,他收到的停车罚单和停车缴费单比他的头发还多。此外,那辆老爷车很难发动,他必须记得把车停到山坡顶端,以便利用下坡滑行发动汽车。
他打开房门的锁。这是一间布置简单的房子,共有两个房间,里面干净整洁,光亮的木质地板上没铺地毯。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张母亲和妹妹的全影,还有一张他十六岁从辛莱电影院偷偷撕下的《教父》的电影海报。屋内没有盆栽,没有蜡烛,也没有可爱的小摆饰。他曾在墙上挂了一个布告板,想用来钉明信片、照片,或他看见的名言警句。他在别人家里看见过这种布告板,结果却发现自己从没有收到过明信片,也基本上不拍照,于是他剪下作家比约尔内博的一段话:
动力输出的加速度同样可以用来比喻人类了解所谓自然法则的加速度。这种了解等于焦虑。
哈利瞄了一眼,就知道录音电话(另一项必要投资)里没有留言。他脱下衬衫,丢进洗衣篮,从壁橱内一叠整齐衣服中拿出一件干净衬衫。
他让录音电话保持开启(也许挪威盖洛普民意调查机构会打电话来),锁上门,离开家。
他在阿里杂货店买了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份报纸,心中没有任何感伤之情,然后踏上多弗列街。只见沃玛斯勒奈街上的行人都赶着回家,准备度过这个盛大的夜晚。哈利在外套里直打哆嗦,直到踏进施罗德酒吧,感受到酒吧内温暖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才停止发抖。店里坐满了人,但他看见常坐的那张桌子正好有客人要走了,便往那儿走去。从那张桌子起身的老人戴上帽子,两道茂密白眉下的双眼粗略地看了哈利一眼,沉默地点了下头,随即离去。那张桌子靠在窗边,是白天昏暗酒吧内有足够光线,并且可以看书的少数桌子之一。哈利刚坐下,玛雅就来到他身旁。
“嘿,哈利。”玛雅用一根灰色掸子在桌巾上掸了掸,“今日特餐?”
“如果你们的厨子还没喝醉的话。”
“他还没醉。想喝点什么?”
“这才像话。”哈利抬起了头,“你今天有什么建议?”
“是这样的,”玛雅一手扶着臀部,一边以清澈响亮的嗓音高声说,“跟一般人想的正好相反,奥斯陆的饮用水是全挪威最纯净的。而最无毒害的水管在本世纪初兴建的房子里就可以找到,例如这栋房子。”
“玛雅,这是谁告诉你的?”
“好像是你呢,哈利。”她大笑,笑声嘶哑真诚,“对了,戒酒还挺适合你的。”她低声说,记下哈利点的餐,转身离去。
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千禧年,所以哈利买了一份《达沙日报》。他翻到第六版,目光被一张大照片吸引,照片中是一个木质路标,上面漆有太阳十字。路标一边的箭头写着“奥斯陆两千六百一十一公里”,另一边箭头写着“列宁格勒五公里”。
照片下方的文章作者是历史学教授伊凡·尤尔。副标题简明扼要:法西斯主义在西欧日益严重的失业问题中看见曙光。
哈利在报纸上见过尤尔的名字;就被占领时期的挪威和国家集会党而言,尤尔的工作有点像是幕后推手。哈利快速翻完报纸,没发现什么令他感兴趣的新闻,于是又翻到尤尔写的那篇文章。文中尤尔评论先前一篇关于新纳粹党在瑞典声势壮大的新闻。尤尔说明在九十年代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新纳粹党曾急剧萎缩,但现在新纳粹党正带着全新的活力卷土重来。文中还写道,这一波新法西斯浪潮的特征在于具有稳固的意识形态基础。八十年代的新纳粹主义大多是关于流行时尚和团体认同、军服穿着、理光头和已废弃的口号如“胜利万岁”等。这一波新法西斯浪潮较有组织,他们有金援网络,而且不再唯富有的领导者和赞助者马首是瞻。此外,尤尔写道,这一波新法西斯运动不仅仅是对目前社会状况如失业和移民的反对,而是想要建立社会民主主义之外的另一个选择。标语是重整,道德、军事和种族上的重整。尤尔拿基督教的式微作为社会道德败坏的最佳例证,又举了艾滋病病毒和药物滥用的例子。他们的敌人形象某种程度而言也是新的,包括打破国家和种族藩篱的欧盟拥护者,对俄国和斯拉夫低等民族伸出友谊之手的北约人士,以及接替犹太人的位子,成为世界银行家的新亚洲资本大亨。
玛雅端来午餐。
“饺子?”哈利问道,望着装盛在大白菜上的灰色块状物,上面淋有千岛沙拉酱。
“施罗德风味,”玛雅说,“昨天的剩菜。新年快乐啊。”
哈利举起报纸,以便进食,刚咬了一口富含纤维质的饺子,就听见报纸后方传来一人的声音。
“我说,这真是太可怕了。”
哈利越过报纸循声看去,见到莫西干人坐在隔壁桌,眼睛正瞧着他。也许莫西干人原本就坐在那里了,但哈利进来时并未注意到他。他们之所以叫他莫西干人,可能是因为他是北美印第安莫西干族仅剩的族人。莫西干人在二战时期当过水兵,曾被鱼雷打中两次,朋友很早就死光了。这些是玛雅跟哈利说的。莫西干人蓬乱的胡子垂入啤酒杯,身穿外套坐在桌前。无论夏天还是冬天,他身上总是穿着外套。他的脸颊十分消瘦,瘦到可以看出头骨的轮廓,脸上布满毛细血管,宛如绯红色的雷电打在白森森的背景上。他那对湿润的红色眼珠在松垮的眼皮下正盯着哈利。
“太可怕了!”
哈利这辈子听过无数醉鬼胡言乱语,才懒得去注意施罗德酒吧的常客说些什么,但莫西干人不一样。哈利光顾施罗德酒吧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听莫西干人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去年冬天某个晚上,哈利在多弗列街发现莫西干人靠着一栋房子的墙壁睡觉,要不是哈利救了这老家伙,他很可能就被冻死在街上了,即便如此,后来莫西干人碰见哈利连头也没点过一下。莫西干人说完这几句话,似乎就没话说了,紧闭双唇,回去看着他的啤酒杯。哈利望了望莫西干人四周,然后倾身靠向他那张桌子。
“康拉德·奥斯奈,你记得我吗?”
莫西干人嘀咕一声,似乎在看着空气,并不答话。
“去年我在街上发现你睡在雪堆里,那天的温度是零下十八度。”
莫西干人眼珠转了转。
“那里没有街灯,所以我很可能看不见你,如果那样你就一命呜呼了,奥斯奈。”
莫西干人眯起一只红眼,愤怒地看了哈利一眼,然后举起酒杯。
“对,我真该谢谢你。”
莫西干人小心翼翼喝了口酒,缓缓将杯子放回桌面,郑重其事,好像杯子必须放在桌面上的某个位置才行。
“那些帮派分子应该被枪毙。”莫西干人说。
“是吗?谁?”
莫西干人伸出弯曲的手指,指向哈利的报纸。哈利翻过报纸,只见头版印有一张大照片,一个瑞典新纳粹党党员。
“叫他们靠墙站好!”莫西干人用手掌拍击桌面,几个客人转头看他。哈利做个手势,要他冷静。
“奥斯奈,他们只是一些年轻人而已。高兴一点,今天是新年前夜。”
“年轻人?你以为我们没年轻过吗?那样不能阻止德国人。谢尔那时十九岁,奥斯卡二十二岁。我说,在它扩散之前,把他们枪毙。那是一种疾病,必须趁早消灭。”
莫西干人伸出食指,颤抖地指着哈利。
“其中一个人就坐在你这个位子。他们还没死光!你是警察,出去逮捕他们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哈利惊讶地问。
“我会看报纸。你在南方一个国家射杀过一个人。那很好,可是要不要在这里再射杀几个人?”
“奥斯奈,你今天真健谈。”
莫西干人闭口不再说话,用乖戾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转头去看墙壁,盯着墙上挂着的青年广场图。哈利明白这段对话到此告一段落,便向玛雅招了招手,点了一杯咖啡,然后看了看表。新的千禧年即将来临。施罗德酒吧今天下午四点打烊,准备举办“私人新年派对”,挂在酒吧大门的公告是这么写的。哈利细看酒吧里的熟脸,就他所见,所有宾客都已到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