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
霍勒伯广场.瑞迪森饭店
贝蒂·安德森那一头卷曲金发简直和美国歌手多莉·巴顿没有两样,看起来宛如一顶假发。只是她的头发并非假发,而她和多莉·巴顿的相似处也仅止于那头金发。贝蒂又高又瘦,笑的时候嘴巴微张,几乎不会露出牙齿。这时她正露出微笑,对着一个老人微笑。老人站在霍勒伯广场瑞迪森饭店大厅的柜台外。这接待柜台和一般饭店的接待柜台不同,它是多功能“工作岛”——大厅有多个工作岛——上面摆着许多电脑显示器,可同时服务数名房客。
“早安。”贝蒂说。这是她在斯塔万格市的旅馆管理学校学到的问候语,每天依不同时段必须使用不同问候语来和人打招呼。六小时后,她会说“下午好”,再两小时后,她会说“晚上好”。下班后她回到土萨区的两个房间的公寓,会希望有个人可以让她道“晚安”。
“我想看房间,越高越好。”
贝蒂看着老人湿漉漉的外套肩膀。外面大雨倾盆。一滴雨水悬垂在老人的帽檐上颤动着。
“您想看房间?”
贝蒂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没有一丝改变。她受过专业训练,奉行服务准则,必须视所有人为房客,直到证明对方绝无可能成为房客为止。但她也知道这时站在她面前的是哪一类型的人:这是来挪威首都观光的老人,想免费欣赏瑞迪森饭店的景观。这类人依然会出现在旅馆里,夏天尤其多。而且这类型的人不只是想欣赏景观而已。曾经有个女人问贝蒂可不可以让她看看二十一楼的总统套房,好让她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说她住过了,还可以描述套房里的陈设。她甚至愿意塞给贝蒂五十克朗,只要贝蒂把她的名字打在房客姓名登记簿上,让她拿回去当作证据。
“单人房还是双人房?”贝蒂问,“吸烟还是不吸烟?”这类人只要被问到这里,多半都会结巴。
“都可以,”老人说,“重点是风景。我要面向西南方的房间。”
“好的,面向西南方可以看见整个奥斯陆。”
“没错。你们最好的房间是什么?”
“我们最好的房型是总统套房,不过请您稍等一下,我查查看是不是还有标准套房。”
贝蒂敲打键盘,等着看老人是否会上钩。她没等太久。
“我想看看总统套房。”
你当然想看,贝蒂心想,瞅着老人。她不是个不讲理的女子,如果一个老人最大的愿望是看一看瑞迪森饭店的景观,她不会横加阻拦。
“那我们就上去看看吧。”贝蒂说,展现她最灿烂的微笑,通常这个微笑只保留给常客。
“您是来奥斯陆探访亲友吗?”贝蒂在电梯里出于礼貌而问道。
“不是。”老人说。他的茂密白眉酷似贝蒂的父亲。
贝蒂按下电梯按键,电梯门关上,开始上升。她一直不习惯搭这台电梯,它像是要把人吸上天堂似的。电梯门打开。一如往常,她有些期望踏出电梯门可以进入一个不同的新世界,犹如电影《绿野仙踪》里那个小女孩踏入陌生世界,但门外的世界依然是同一个世界。两人穿过走廊。走廊的壁纸和地毯互相搭配,墙上挂着昂贵的艺术品。贝蒂把磁式门卡插入门锁辨识器,说“您先请”,替老人将门打开。老人从她身旁如风一般滑过,她把这阵风称为期待的微风。
“总统套房有一百零五平方米,”贝蒂说,“套房内共有两间卧室,每一间卧室都有一张特大号床,也各有一间浴室,里头都有按摩浴缸和电话。”
贝蒂走进套房,来到老人所站的窗户边。
“家具是由丹麦设计师保罗·汉瑞森所设计的。”贝蒂说,伸手抚摸咖啡桌那薄如纸张的玻璃桌面,“您想看看浴室吗?”
老人并不答话,头上依然戴着那顶湿透了的帽子。在接下来的静默中,贝蒂听见一滴雨水滴在樱桃木拼花地板上的声音。她站在老人身旁,从那里可以看见所有值得一看的城市风光:市政厅、国家剧院、王宫、挪威议会,还有阿克什胡斯堡垒。他们脚下是王宫公园,园里的树木仿佛女巫张开发黑的手指,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您应该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的。”贝蒂说。
老人转过头,一脸迷惑,贝蒂这才发觉自己的话中之意。她这句话后面可以再补一句:既然您只是来这里看风景而已。
贝蒂尽可能展现微笑:“那个时候王宫公园的草是绿的,树上长满叶子,非常漂亮。”
老人打量着她的脸,但显然他别有所思。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儿,老人说,“树上有叶子。我没想那么多。”
老人指指窗户:“这可以打开吗?”
“可以打开一点。”贝蒂说,因为转换话题而松一口气,“扭转这个手把就可以打开。”
“为什么只能打开一点点?”
“以免有人做傻事。”
“做傻事?”
贝蒂快速地瞥了老人一眼,这老人会不会有点痴呆了?
“我的意思是说,”她说,“跳楼、自杀。很多不开心的人会……”她做了个手势,说明不开心的人会怎么做。
“这就叫傻事?”老人揉了揉下巴。贝蒂是不是在老人的皱纹底下看见一丝微笑?“就连你也会不开心吧?”
“会啊,”贝蒂坚定地说,“至少我在这家饭店当值的时候。”
“当值啊,”老人轻笑说,“这个词用得好,贝蒂·安德森。”
贝蒂听见老人直呼她的姓名,心头一惊。老人自然是从她的名牌上看到的姓名,可见老人的视力毫无问题。名牌上的姓名字母就和“接待员”几个字一样小。她假装偷偷地瞄了一下时钟。
“对了,”老人说,“你应该还有其他工作要忙。”
“是的。”贝蒂说。
“那我要这个房间。”老人说。
“您说什么?”
“我要这个房间,不是今天晚上,而是……”
“您要这个房间?”
“对,这个房间可以预订吧?”
“嗯,可以的,可是……这个房间很贵。”
“我愿意预付订金。”
老人从上衣口袋拿出皮夹,从里头取出一沓钞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房间一个晚上要七千克朗。您不想再看看……”
“我喜欢这个房间,”老人说,“请点点看对不对。”
贝蒂瞪着老人递到她面前的那沓面值一千克朗的大钞。
“您来住的时候再付款就可以了,”贝蒂说,“请问您是想订什么时候……”
“就听你的建议,贝蒂,春天的时候。”
“是,想订哪个特别的日子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