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
外交部
布兰豪格看了看表,不禁蹙眉。八十二秒,比平常多了七秒。然后他大步走进会议室的门,对着转头望向他的四张面孔,用惯常的热忱语气高声说“早安”,同时展露他那著名的亮白笑容。
密勤局局长梅里克和蕾切尔坐在会议桌一侧。蕾切尔头上别着不相衬的发夹,身穿女强人式套装,表情严肃。布兰豪格突然想到,蕾切尔身上的套装对一个秘书而言似乎稍嫌昂贵。他依然认为他的直觉是对的,直觉告诉他,蕾切尔是个离异女人。但也许蕾切尔其实婚姻幸福,又或者蕾切尔有一对富有的父母?布兰豪格曾表示这场会议必须完全保密,而他竟然会在这里再度见到蕾切尔,这表示蕾切尔在密勤局的位阶比他原本推测的要高。他决定查出更多关于蕾切尔的事。
警察总长安妮坐在会议桌另一侧,旁边坐着身形瘦高的犯罪特警队队长。这个队长叫什么名字来着?布兰豪格先是花了不止八十秒才来到会议室,现在又记不起别人的姓名——他是不是老了?
他还不及细想,昨晚发生的事便涌入脑海。昨天他邀请外交部实习生莉莎共进他所谓小小的工作午餐,餐后他在洲际饭店请莉莎喝了杯酒。他在洲际饭店有个房间供他全年使用,房间费用由外交部支付,让他进行比较隐秘的会议。莉莎是个颇具野心的女子,邀请她并不困难,但场面最后却搞得不大好看。不过就只有这么一次而已,或许因为他多喝了几杯,但肯定不是太老了。布兰豪格把思绪扫到脑后,坐了下来。
“谢谢各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前来参加这次会议,”他开口说,“这次会议的机密程度当然不用我再次强调,但我在这里还是要再提醒一次,因为在座的各位并不是都对我们目前要处理的事情具有丰富经验。”
布兰豪格的目光快速扫过众人,唯独略过蕾切尔,明显表示这段话是针对她说的。然后他望向安妮。
“对了,你那个人怎么样了?”
安妮·斯戴森一脸疑惑,望着布兰豪格。
“我是说你手下那个警探,”布兰豪格语带犹豫,“他是不是叫哈利?”
安妮向莫勒点头示意,莫勒连清两次嗓子才开口说话。
“以目前这种情况来说,他算很好了,当然免不了有点慌乱,可是……
“没问题的。”莫勒耸耸肩,表示没有太多可说。
布兰豪格扬起他最近才刚修过的眉毛。
“他还不至于慌乱到会把消息泄露出去吧?”
“呃,”莫勒说,看见警察总长安妮迅速转过头来,对他斜睨一眼,“我相信那倒不至于的。他很清楚这次的事件有多敏感,当然他也发誓会对此事保密。”
“执行这次任务的其他警员也都一样。”安妮迅速补充道。
“希望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布兰豪格说,“那么我就向各位简短报告最新发展。我刚和美国大使结束一段很长的谈话,针对这次的不幸事件,我相信我们对最重要事项都达成了共识。”
布兰豪格的目光从四人脸上逐一扫过,四人在高度期待的气氛中凝视着他,等待他告诉他们些什么。数秒前他感受到的沮丧似乎一扫而空。
“美国大使跟我说,你们手下那个人……”布兰豪格朝莫勒和安妮望去,“在收费亭遭到枪击的美国特勤局探员已经脱离危险,目前状况稳定。他脊椎受伤,有内出血现象,但防弹背心救了他一命。很抱歉我们先前无法查明这项消息,因为我们必须把有关这次事件的讯息交流量降到最低,希望大家可以理解,而且最重要的细节只会透露给少数相关人士知道。”
“他现在人在哪里?”莫勒问道。
“莫勒队长,严格说起来,你并不需要知道。”
布兰豪格看着莫勒,只见莫勒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瞬间,会议室内弥漫着一种沉重的静默。每当有人必须被提醒在工作权限范围内无须知道更多讯息,情况总会有些尴尬。布兰豪格微微一笑,张开双手,表示遗憾,仿佛是说:我很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事情就是这样。莫勒点了点头,垂眼望着桌子。
“好吧,”布兰豪格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手术结束后,他就被飞机送往德国的军医院了。”
“这样啊,”莫勒挠挠颈背,“呃……”
布兰豪格等待莫勒往下说。
“把这个消息告诉哈利,应该没关系吧?我是说那个特勤局探员正在康复的消息。这样对他来说会……呃……轻松一点。”
布兰豪格看着莫勒,他有点难以明白犯罪特警队的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倒可以。”
“您和大使先生达成了哪些共识?”问话的是蕾切尔。
“我等一下会说。”布兰豪格柔声道。这正是他接下来要说的重点,但他不喜欢被这样打断。“我想先称赞莫勒和奥斯陆警方对现场的快速评估,如果报告无误,那个受伤探员在短短十二分钟内就受到专业的医疗看护。”
“是哈利和他的同事爱伦·盖登开车送那个探员到阿克尔医院的。”安妮说道。
“反应迅速,可圈可点。”布兰豪格说,“美国大使对这点也赞誉有加。”
莫勒和警察总长安妮对望一眼。
“此外,大使先生和美国特勤局方面讨论过,毫无疑问,美方会展开调查,这是必须的。”
“这是必须的。”梅里克附和说。
“我们也同意这次的错误必须归咎于美方,那名探员不应该出现在收费亭里。也就是说,美方可以派探员前往收费亭,但必须知会现场的挪威联络官。此外,派守该地区的挪威警员应该——抱歉,是‘可以’——通知联络官,但他只是确认进入该地区的美方探员的身份。现行命令是特勤局探员可以进出所有安保区域,因此那名警员认为没有必要通报。现在来回头检讨,我们也许可以说当时他应该通报。”
布兰豪格望向安妮,安妮并未表示反对。
“好消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似乎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但我召开这次会议并不是为了讨论我们在最好的情况下该怎么做,那只不过是比什么都不做稍微好一点而已。我个人认为我们根本就不必打这种如意算盘,如果我们以为这次的枪击事件不会泄露出去,那就太过天真了。”
布兰豪格上下交叠双掌,仿佛要将这几句话归结为适当的重点。
“除了密勤局、外交部和协调小组的二十多人知道内情之外,另外还有大约十五名警员目睹了收费亭的枪击经过。我并不想说这些人员的坏话。整体来说,我确信他们会依照惯例,遵守保密原则。然而他们只是普通的警务人员,对于这类情况下必须遵守的保密程度没有任何经验。况且国立医院、航空公司、经营收费亭的费里内公司和广场饭店的员工,多多少少都有可能对这起事件起疑。没有人可以保证附近建筑物内没有人拿望远镜跟随车队。只要有相关人员透露一句话,那么整件事就会……”布兰豪格鼓胀双颊,做出爆破的嘴形。
会议桌上一片寂静,直到莫勒清了清嗓子。
“这件事如果被揭发,为什么……呃……会是危险的?”
布兰豪格点点头,表示这并不是他听过的最愚蠢的问题,却立刻让莫勒意识到这正是布兰豪格听过的最愚蠢的问题。
“美国不只是挪威的盟友而已。”布兰豪格嘴角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微笑,说话语调像是在向一个外国人解说挪威有国王,首都是奥斯陆。
“挪威在一九二〇年是欧洲最穷的国家之一,如果没有美国的援助,挪威现在可能依然是欧洲最穷的国家,别听那些政客胡扯。移民、马歇尔计划、猫王和石油开发金援案,让挪威成为世界上可能是最亲美的国家。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努力了很多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如果给那些政客知道今天在座的某个人必须为美国总统的生命受到威胁而负责的话……”
布兰豪格让他尚未说完的话在空中回荡,目光扫视了桌上的四个人。
“幸运的是,”布兰豪格说,“美方宁愿承认他们的一个特勤局探员犯了错,也不愿意承认他们和最亲近的盟友在最根本的层面合作不良。”
“这表示,”蕾切尔说,目光并未离开她眼前的便笺簿,“挪威这边不需要有代罪羔羊。”然后抬起双眼,直视布兰豪格,“相反,我们还需要一位挪威英雄,是不是?”
布兰豪格凝视蕾切尔,目光中混杂了吃惊与好奇。他吃惊的是蕾切尔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而他好奇,是因为他觉得蕾切尔绝对是个值得认识的女子。
“没错。当挪威警探开枪射击美国特勤局探员的消息走漏那天,我们就必须从我们的立场把事情交代清楚。”布兰豪格说,“我们的说法必须是挪威方面并未犯下任何错误,我们派守在现场的联络官完全根据命令行事,错误完全在美国特勤局探员。这个说法我们跟美方都可以接受。挑战则在于让媒体相信,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需要一个英雄。”警察总长安妮接着说。
“抱歉,”莫勒说,“这里是不是只有我没抓住重点?”他又补上几声干笑,更显尴尬。
“面对美国总统可能受到生命威胁的紧急状况,这位挪威警探表现得沉着镇定。”布兰豪格说,“当时这位挪威警探不得不假设收费亭里的人是暗杀者,而且上级曾为这种特定状况做出明确指示。如果收费亭里的人真的是暗杀者,他已经救了美国总统一命,虽然后来发现收费亭里的人不是暗杀者,但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没错,”安妮说,“在这种情况下,命令优先于个人判断。”
梅里克未发一言,只点头表示赞同。
“很好。”布兰豪格说,“莫勒,你刚刚说的‘重点’,就是说服媒体、我们的长官和本案每一个相关人员:我们的联络官做出了最正确的动作,我们对此没有丝毫怀疑。‘重点’就是我们必须表现得像是他所有的行为和意图都英勇无比。”
布兰豪格看得出莫勒十分惊愕。
“如果我们不奖励这位警探,似乎等于承认他开枪射击美国特勤局探员的判断是错误的,连带地也就表示美国总统来访时我们安排的安保事宜有疏漏。”
在座四人皆点头表示同意。
“因此……”布兰豪格说。他喜欢“因此”这个词,这个词穿有盔甲,几乎所向无敌,因为它动用了逻辑的威力——因为这样,所以如此。
“因此,我们颁发奖章给他?”蕾切尔又说。
布兰豪格感到一阵恼怒的刺痛。蕾切尔说“奖章”的语气,仿佛是他们正在编写一出喜剧的脚本,正在放入热情而可笑的元素,也就是说,布兰豪格的颁奖典礼压根就是一出闹剧。
“不是,”布兰豪格缓缓说道,语带强调之意,“不是颁发奖章。奖章和荣誉没有分量,也不具有我们想营造的可信度。”他靠上椅背,双手交叠在脑后,“我们要让这家伙升职,把他擢升为警监。”
接踵而来的是长长的安静。
“警监?”莫勒不可置信地看着布兰豪格,“他开枪射击特勤局探员,还升他做警监?”
“听起来可能有点可怕,不过你们可以好好想一想。”
“这……”莫勒眨了眨眼,似乎很多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选择闭嘴,保持缄默。
“他不必执行一般警监必须执行的任务。”布兰豪格听见警察总长安妮说道。安妮的话语有些犹疑,仿佛正拿一根棉线穿过针孔。
“关于这点,我们也稍微想过,安妮。”布兰豪格以温柔的语气强调安妮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安妮的一条眉毛微微抽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反对布兰豪格直呼她的名字。布兰豪格继续说:“问题在于这个爱扣扳机的联络官的所有同事,会不会认为擢升他当警监的这个动作太明显,进而觉得这个头衔只是个装饰品,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做得不太成功。也就是说,最后我们会一无所获。如果他们怀疑这是个掩饰的手段,谣言就会出现,大家会觉得我们故意隐藏我们、你们和这个警探捅的娄子。换句话说,我们必须给他一个职务,让大家觉得合理,却又无法仔细查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再说得明白一点,我们擢升他,同时又把他调去执行一个只能让外人雾里看花的任务。”
“一个雾里看花的任务。一个闲缺。”蕾切尔讽刺地微微一笑,“听起来你是想把他送来我们这里。”
“梅里克,你说呢?”布兰豪格问。
梅里克搔搔耳背,轻轻地笑了几声。
“可以,”梅里克说,“我想我们随时都可以替一个警监挪出个位子。”
布兰豪格欠身鞠躬:“这你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只要能力所及,我们都应该互相帮助。”
“太好了。”布兰豪格说,露出大大的微笑,同时瞥了一眼墙上时钟,表示会议到此结束。椅子的推移声纷纷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