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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

维多利亚楼.外交部

外交次长伯恩特·布兰豪格大步走过走廊。三十秒前,他离开办公室;再过四十五秒,他将进入会议室。他在西装外套内伸展肩膀,感觉外套似乎快容不下自己,感觉到背部肌肉在西装面料下的紧绷。那叫背阔肌——背部上方的肌肉。他现年六十岁,看起来不超过五十岁,但他并未忙着维持容貌。布兰豪格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外貌是吸引人的,他只需要做一些自己喜爱的负重训练,冬天在日光浴室里做几回日光浴,定期在越来越茂密的眉毛中拔去白毛。

“嘿,莉莎!”经过复印机时他喊道。外交部的年轻女实习生跳了起来,只来得及露出虚弱的微笑,布兰豪格已消失在下一个转角。莉莎是名刚出道的律师,也是布兰豪格大学同窗的女儿。她三个星期前才开始上班。从上班那天开始,她就发现外交次长——这栋楼房里官阶最高的公务员——认识她。他能不能拥有她呢?也许吧,但也并非绝对必要。

还没开门,他就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看了看表。七十五秒。然后走进门,将房内快速扫视一遍,确定受到召集的官员全数到齐。

“你就是比雅尼·莫勒吧?”他高声说,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越过桌面,向坐在警察总长安妮·斯戴森旁边的高瘦男子伸出了手。

“你就是PAS,对不对?听说你参加霍尔门科伦区接力赛时是负责跑上下坡路段。”

这是布兰豪格爱玩的小把戏,故意对初次见面者随口透露一些对方履历上不会注明的小事,好让对方产生不安全感。使用PAS这个缩写名称尤其令他开心。PAS是机关内部对“Politiavdelingssjef”也就是“犯罪特警队队长”的缩写。布兰豪格坐了下来,向老朋友库尔特·梅里克眨了眨眼,同时细看坐在桌前的其他人。梅里克是“Politiets overvåkningstjeneste”首长,亦即“密勤局”局长。“Politiets overvåkningstjeneste”简称POT。

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谁应该主持这场会议,因为参加者的官阶都一样高,至少理论上一样高。参加者来自首相办公室、奥斯陆警区、挪威密勤局、犯罪特警队和布兰豪格所属的外交部。这场会议是首相办公室召集的,但毫无疑问,安妮代表的奥斯陆警区和梅里克代表的密勤局都希望掌握作业责任,尽管程序上极不可能。首相办公室的副国务卿脸上则写着自己主导一切的幻想。

布兰豪格闭上双眼聆听。

寒暄停止了,叽叽喳喳的谈话声逐渐消退,桌子的一根桌脚发出刮擦声。还不到时候。他听见纸张的窸窣声,圆珠笔的按压声。这些部门首长参加重要会议时,个个都会携带笔记本,以免稍后大家开始把发生的事怪罪到别人头上。有人咳嗽,但咳嗽声来自房间另一端,除此之外,那咳嗽声听起来不像是说话前的清嗓子。尖锐的吸气声。有人说了什么。

“我们开始吧。”布兰豪格说,睁开双眼。

众人转头望向他。每次都如出一辙。副国务卿嘴唇半开;安妮露出嘲讽的微笑,表示她很进入状况。而其他人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毫无迹象显示他们知道战役已经结束。

“欢迎各位参加第一次协调会议。我们的任务是要确保世界上最重要的四个人物进出挪威,多多少少毫发无损。”

桌上传来礼貌的轻笑声。

“十一月一日,星期一,我们将迎接巴解组织领导人亚西尔·阿拉法特、以色列总理埃胡德·巴拉克、俄罗斯总理弗拉基米尔·普京,最后还有一位同等重要的人物,他就像是蛋糕上的樱桃:就在二十七天后的清晨六点十五分,美国空军一号将载着美国总统降落在奥斯陆加勒穆恩机场。”

布兰豪格的视线在一张张脸上移动,一直扫视到桌尾,停留在新人莫勒的脸上。

“前提是那天不起雾。”他说,赢得了满桌笑声。他看见莫勒暂时忘却紧张,和其他人一同大笑。布兰豪格回以微笑,露出强健的牙齿。他上次去让牙医做过美容之后,牙齿比以前更加亮白。

“目前我们手上没有确切人数,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布兰豪格说,“美国总统访问澳洲时带了两千名随行人员,访问哥本哈根时带了一千七百人。”

桌上传出喃喃低语。

“但根据我的经验,估计七百人可能比较实际。”

布兰豪格对他的“估计”怀有沉着的自信,而这个“估计”也很快就会被证实是正确的,只因他在一小时前收到一份传真,上面明列美方来访人数将为七百一十二人。

“在座有些人可能会纳闷,美国总统来参加为期两天的高峰会,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马。答案很简单,这是传统的权力装饰。七百人,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正好是德皇腓特烈三世在一四六八年进入罗马所带的人数,当时他想对教皇展现他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人。”

桌上传来更多笑声。布兰豪格对安妮眨了眨眼。这参考数据是他从《晚间邮报》上看来的。他双手合十。

“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们,准备时间有多短,这表示我们每天十点都必须在这个房间里开协调会议。在这四个人脱离我们的责任范围前,你们全都得放下一切,包括假日不能上酒吧,不能休假也不能请病假。在我们继续讨论之前,谁有问题想提问?”

“呃,我们认为……”副国务卿开口说道。

“也不准心情低落。”布兰豪格插话。莫勒忍不住大笑。

“呃,我们……”副国务卿再次开口。

“轮到你了,梅里克。”布兰豪格点名。

“什么?”

密勤局局长梅里克抬起他光亮的脑袋,望着布兰豪格。

“你不是要公布密勤局的威胁评估报告吗?”布兰豪格说。

“哦,那个啊,”梅里克说,“我们带了复印件来。”

梅里克来自特罗姆瑟市,说话腔调混杂特罗姆瑟方言和标准挪威语。他向坐在身旁的女士点了点头。布兰豪格的目光在那女士身上逗留。好吧,她没化妆,一头短发,还别着一枚不体面的发夹,身上穿的是蓝色羊毛套装,乏善可陈到了极点。尽管她让自己看起来过分素净,就像那些害怕自己不被认真对待的职业妇女一样,但布兰豪格仍喜欢看她。她的褐色眼眸十分温柔,颧骨甚高,让她的容貌散发贵族气息,几乎不像是挪威人。布兰豪格见过这位女士,只不过她剪了新发型。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出自《圣经》,是不是蕾切尔?也许她最近刚离婚,所以才剪了个新发型。她倾身靠在她和梅里克之间的公文包前,布兰豪格的视线自动搜寻她短衫上的领口,但扣子扣得很高,没让他看见任何感兴趣的部位。她是不是有进入学龄期的小孩?她会不会反对白天到市中心旅馆开房?她会不会对权力感到兴奋?

布兰豪格说:“跟我们简短报告就好了,梅里克。”

“好。”

“我想先说一件事……”副国务卿说。

“我们先让梅里克说完好吗?然后你想说多少都行,比约。”

这是布兰豪格第一次叫副国务卿的名字。

“密勤局认为受到攻击的风险是存在的,也有遭受损伤的威胁。”梅里克说。

布兰豪格微微一笑。他用眼角余光看见警察总长安妮同样露出微笑。安妮是个聪明女人,拥有法学学位和毫无瑕疵的行政记录。也许哪天晚上他应该邀请安妮偕丈夫到他家里享用鳟鱼晚餐。布兰豪格和妻子住在诺堡区绿树带的一栋宽敞木屋里,每到冬天,只要套上滑雪板,踏出车库,直接就可以滑雪。布兰豪格爱极了那栋木屋,他的妻子却觉得那栋木屋颜色太黑。她说那些深色木头让她感到害怕,她也不喜欢四周全都被森林包围。是的,应该邀请他们夫妇来共进晚餐。实心木材,加上他亲手捕捉的新鲜鳟鱼,这两样东西是他想发出的正确信号。

“请容我提醒各位,历史上曾有四位美国总统死于暗杀。一八六五年的林肯总统,一八八一年的加菲尔德总统,一九六三年的肯尼迪总统,还有……”

梅里克望向那颧骨高耸的女子,女子的嘴唇无声念出第四位美国总统的名字。

“对,还有麦金莱总统,在……”

“一九〇一年。”布兰豪格说,露出温暖的微笑,同时瞥了手表一眼。

“没错。但多年来,试图刺杀美国总统未果的事件层出不穷。杜鲁门、福特、里根在任时,都曾经成为重大攻击的目标。”

布兰豪格清了清喉咙:“你忘了现任美国总统几年前曾遭到枪击,或至少是他的房子被枪击。”

“没错。但我们不考虑这类事件,因为太多了。我怀疑过去二十年来,没有哪位美国总统在任内被暗杀的次数少于十次,而且这些暗杀行动都被破获,暗杀者也都遭到逮捕。但是媒体却一无所知。”

“为什么?”

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才想到这个问题就脱口而出,并和其他人一样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发现众人转过头来,便吞了口唾沫,想把视线牢牢锁在梅里克身上,却不自禁地朝布兰豪格的方向望去。外交次长布兰豪格眨了眨眼,以示鼓励。

“呃,大家应该知道,暗杀未遂最好不要公开。”梅里克说,摘下眼镜。那副眼镜看起来是那种一接触阳光,镜片就会自动变暗的眼镜,是德国老牌男星霍斯特·泰帕特扮演神探德里克时戴的变色眼镜,德国邮购目录上的人气商品。

“暗杀意图已被证明和自杀一样具有传染性。此外,我们的执勤警察也不希望作业曝光。”

“在监视方面呢,我们有什么计划?”副国务卿问说。

高颧骨女子递给梅里克一张纸,梅里克戴上眼镜阅读。

“这个星期四美国特勤局会调派八个人过来。我们会开始清查饭店和路线,调查所有可能接触美国总统的人员,并且训练挪威警察展开部署。我们还必须请求鲁默里克区、阿斯克尔市、拜鲁姆市提供警力支持。”

“这些警力要用来做什么?”布兰豪格问道。

“主要是执行监视勤务,部署在美国大使馆、随行人员下榻的宾馆、停车场……”

“简而言之,美国总统不在的地方。”

“密勤局和美国特勤局会负责这个部分。”

“梅里克,我以为你不喜欢执行监视任务?”布兰豪格说,做个假笑。

这唤起梅里克的回忆,使他做了个鬼脸。一九九八年在奥斯陆采矿大会上,密勤局根据自己做的威胁评估,拒绝提供监视勤务。他们判定奥斯陆采矿大会只有“中度到低度风险”。大会第二天,挪威移民局表示密勤局清查过的一名挪威籍司机其实是波斯尼亚裔穆斯林,而这名司机负责载送克罗地亚代表。这项消息引起大会关注。这名司机在七十年代来到挪威,成为挪威公民已有多年。但在一九九三年,他的父母和四个家庭成员在波斯尼亚及黑塞哥维那的莫斯塔尔市遭到克罗地亚人屠杀。警方搜索他的住处,发现两枚自制手榴弹和一封自杀遗书。当然了,媒体不曾得知此事,但事件的影响扩及政府层级,梅里克的官位眼看不保,直到布兰豪格的介入。最后负责安全过滤的警监引咎辞职,整起事件才告平息。布兰豪格记不得那个警监的名字了,但那次事件之后,他和梅里克的工作关系十分良好。

“比约!”布兰豪格拍掌大喊,“现在我们都很想听听你想告诉我们什么,快说吧。”

布兰豪格扫视全场,目光快速掠过梅里克的助理,但还没快到忽略她在看他。也就是说,她往他的方向看来,但毫无表情,眼神一片空洞。他暗想是否该回看她一眼,看看当她发现他在注意她,会露出什么表情。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不是蕾切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