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诸户大宅荒凉得吓人。倾颓的土墙、腐朽的木门,几乎可以自由出入而没什么阻碍,甚至连后院也能一眼就看到。奇怪的是,整个院子仿佛被挖过一般,院子里几棵孤零零的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些被连根拔起,杂乱得叫人无处下脚。这使得整个宅子看起来比实际更荒废。
我们站在玄关前,户门洞开,看着像一个不知名的怪物张开漆黑大嘴,叫了大半天,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不过,就在千呼万唤间,终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
一方面由于黄昏光线昏暗,但自打我出生以来,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丑陋的老太婆。老太婆个子矮小,十分肥胖,连皮肉都下垂了,伛偻得厉害,背后隆起一块如小山般的瘤。她赤黑的脸庞长满皱纹,两颗眼珠好像鼓出来的青蛙眼,嘴唇好似长歪了,那两排又长又黄、参差不齐的牙齿全露在外头,而且上排似乎没有半颗牙齿,一闭上嘴,整张脸就像只收起来的灯笼一样。
“谁呀?”
老太婆从门里往我们这儿张望,口气极不耐烦:
“是我,道雄。”
诸户探出脸去,老太婆直直地盯着他,很快便认出诸户,吃惊地发出怪叫:
“哎呀,阿道呀?你竟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旁边那个人是谁呀?”
“这位是我朋友。我很久没回家了,想回来看看,就和朋友一起从遥远的东京回来了。丈五郎先生呢?”
“哎唷,什么丈五郎先生,那不是你阿爸吗?叫阿爸。”
原来这个丑怪的老太婆就是诸户的母亲。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诸户竟然称呼自己的父亲丈五朗,我不解极了,但接下来发生了更不可思议的事!也就是老太婆说的“阿爸”。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她的语调和杂技少年友之助死前提到“阿爸”时极为相似。
“你阿爸他在。可是他这阵心情不太好,你可要当心点。哎,别杵在这儿了,进来吧。”
我们在充满霉臭味的漆黑走廊转了好几个弯,被带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外面看着虽然破旧,里面却打理得颇为整洁。即使如此,还是摆脱不掉走进废墟的印象。
这个房间面向庭院,可以看见薄暮中宽敞的后院,以及那座土仓库墙灰剥落的墙壁,不过庭院被挖得乱七八糟的,触目惊心。
一会儿之后,房间门口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气息,诸户的父亲怪老人突然现身了。他像道黑影,缓慢地在已经被黑暗笼罩的房间里移动着,背对巨大的壁龛,轻轻坐下来,劈头就是一顿斥责:
“阿道,你怎么回来了?”
接着母亲走进来,拿出房间角落的行灯,摆在老人和我们之间,点上灯后,怪老人的面孔在赤褐色的灯火中清晰了起来,他就像猫头鹰一样阴险而丑陋。伛偻矮小这一点与母亲一样,但是脸庞却很大,也布满皱纹,像是脸上趴着一只摊开手脚的络新妇蜘蛛,再加上从正中央裂开的兔唇,丑陋得让人看过一眼就毕生难忘。
“我想回来看看。”
诸户的回答和刚才跟母亲说过的一样,转头介绍起站在他身旁的我。
“哼,那你是违背了约定。”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实在是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样。其实我也有点儿事想告诉你。哎,好吧,你就住几天吧。老实说,我也一直想看看你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凭我的笔力,实在无法形容当时的氛围,不过暌违十几年的父子相会,大致就是这个情形,古怪万分。不仅是身体,老人的精神看起来也不是非常正常,不管是语言或动作,连对孩子的感情,看起来都完全异于一般人。
即使如此,这对不可思议的父子仍然以这种古怪的状态,断断续续地聊了一小时左右。我清楚记得的,是下面这两段问答:
“你最近去旅行了吗?”
诸户抓这个时机,抛出这个问题。
“没,我哪儿都没去。对吧,阿高?”
老人转向身旁的母亲,不知是否我多心,当时老人的眼睛仿佛别具深意似的,炯炯发光。
“我在东京遇见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所以我想或许是你没有通知我,独自去了东京。”
“胡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手脚又这么不方便,怎么会去什么东京?”
但是我绝对没有漏过这个细微的变化,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略微充血,额头像蒙上一层灰影。诸户也没有追问,改变了话题。不过一会儿之后,又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要把院子里的地翻过一遍?”
诸户猛地扔出这个问题,父亲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应,沉默了一会儿。
“没什么,这个啊,阿高,是吧?是那个混蛋阿六干的。你也知道,家里养了很多手脚不方便的可怜人,里头有个叫阿六的疯子。那个阿六不知道怎么把院子搞成这副德行了。可他是个疯子,骂他也没用。”老人这么答道,我觉得这根本是信口胡诌的托词。
当天晚上,我们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里,躺在并排着的两张床上。由于兴奋的缘故,两人都迟迟难以入睡。话虽如此,也不能随意交谈,只能凝望着彼此,一径沉默,夜深了,周围万籁寂静,偌大的宅子某处,断断续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呜呜呜。”
是又细又高的呻吟。我以为有人在噩梦中发出叫声,不过,声音一直持续不断,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在昏暗的行灯火光中与诸户交换眼色,竖耳倾听,忽地想起那对被关在土仓库中的可怜连体人。接着我想到那呻吟会不会是那对连体的男女斗争正酣发出的惨叫声,忍不住毛骨悚然起来。
黎明时分,我蒙蒙眬眬睡了过去,过不多久突然惊醒过来,一看,却不见隔壁床上的诸户,以为自己睡过了头,急忙爬起来,到走廊上询问洗手间的位置。
不熟悉环境的我,在偌大的宅院中不知所措地四处游荡,结果母亲阿高突然从走廊转角跑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像要挡住我的去路。这个疑心病重的残障老太婆似乎怀疑我正在四处探察。不过我开口询问洗手间的位置后,她总算露出放心的模样,说着“哦,洗手间啊”,走过后门,把我带到水井边上。
洗好脸之后,我再一次想起昨晚的呻吟声,同时联想到土仓库里的连体人,突然想看看之前深山木先生仰望的墙外窗户。顺利的话,或许可以碰上连体人正凝望窗外。
我就这样装作晨间散步,若无其事地溜出宅子外,沿着土墙绕到后面。外面是一条有着许多大石子的崎岖道路,除了杂草外,没有任何像样的树木,简直就像一片焦原。不过,当我走过正门往土仓库后门方向走去的时候,看到一处像沙漠绿洲般的圆形土地。我分开枝叶一看,中心似有一座古井,旁边围着长满苔藓的石制井栏。现在虽然已不再使用,但相对于这座荒凉的孤岛上荒芜的大宅,这座井委实太贵气了些。诸户大宅大概是在曾经一户雄伟的大宅上翻修建造的。
姑且不论这个,没过多久,我就来到那栋土仓库底下了。当然,中间还挡着一堵土墙,不过土墙紧贴着土仓库而建,即使从墙外也可以近距离观看仓库。如同我预期的,土仓库二楼朝后面开了一个小窗子。就连嵌有铁条这一点,也像日记中记载的。我内心雀跃不已,伸长了脖子望着窗户,耐心十足地等着。斑驳裸露的白墙反射出朝阳的万丈霞光,大海的潮香一溜烟钻进我的鼻腔。一切感觉都这么明朗,实在无法想象这座土仓库里会住着那种怪物。
但是,我看见了。我的视线从海面移开一会儿,不经意地撇向一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窗户的铁条后面,出现了并排着的两颗头,还有四只手,紧抓着铁条。
一张脸又黑又青,是个颧骨高耸长相丑陋的男子,另一张虽然苍白,却是一张肌理细致、肤色白皙的年轻女子的脸。
少女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奇的眼神与我诧异的眼神不期然交会,她一副羞于面对世人的神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羞涩表情,害臊似的把头往里面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我竟也羞红了脸,忍不住移开视线。愚昧的我,竟被连体人中的女孩那异样的美艳打动了心房,这完全是预料之外的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