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好之后,接下来我们最担心藏在神田西餐厅二楼匾额后面的系谱和连体人的日记。
“不管是日记还是系谱,放在我们身上都非常危险。只要记住暗号,其他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干脆把它们都烧了吧。”
诸户在前往神田的车中提出这样的建议。我当然也赞成。
可是走上西餐厅二楼,把手伸进我藏东西的匾额中摸索一番,却什么都没摸到,我不死心再找了一遍,里头还是空空如也。我们询问楼下的人,也没有人知道。而且他们说,从昨天开始,就没有谁进入过这个房间。
“被偷走了。他们滴水不漏地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小心了,却……”
诸户不仅感叹起窃贼的本领来。
“可是,既然暗号文已经落入敌人手中,那我们现在刻不容缓了。”
“那明天更得出发了。事已至此,除了我们主动进攻以外,没有其他方法了。”
第二天,我想忘也忘不了的大正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我们带着简单的行李,前往南海的孤岛展开一场不可思议的“鹿岛行”。
诸户只说要外出旅行,吩咐书生和阿婆看家,而我则是以治疗神经衰弱、陪朋友返乡、顺便在乡下疗养为由,向公司请假,也获得了家人同意。当时恰好是七月底,即将进入暑期休假,因此对于我的要求,家人和公司都没有起疑。
“陪朋友返乡”,事实确实如此。但是,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返乡之旅啊。诸户要回到父亲身边,可并不是为了看望父亲,而是为了审判父亲、与父亲对抗。
我们搭乘火车到志州的鸟羽,从鸟羽到纪伊的K港则选择了定期船,接下来除了拜托渔夫摆渡载送以外,剩下的旅程连固定的班船都没有。至于在鸟羽搭乘的定期船,现在的船是三千吨级的大船,但当时却只是一艘两三百吨的破汽船,也没有什么旅客,离开鸟羽之后,我便感觉到一股乡愁,心里不安极了。我们在那艘破汽船上摇晃了一整天,总算抵达K港,而K港本身只是个极为萧条的渔村,我们还得换乘一只小舟,和摆渡的渔夫连话都说不太通,摇晃了大半天,沿着满布断崖峭壁、杳无人烟的海岸漂上五里,才总算抵达了岩屋岛。
途中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们是在七月三十一日的中午,在中转站的K港上陆的。
码头同时也是鱼货市场的卸货处,到处都是长得像鱼雷一样的松鱼,还有肚破肠流、半腐烂的鲨鱼,海潮的气味和腐肉的臭味一阵阵扑面而来。
上了码头之后,我们找到一家同时供应料理的旅馆,店头的纸门倒是挺醒目的,就是比较脏。我们只能将就,进去吃了顿只有材料还算新鲜的松鱼生鱼片当午餐,并拜托老板娘安排渡舟,顺便询问岩屋岛的情形。
“岩屋岛吗?就在附近,可是我从来没去过,那里阴森可怖。除了诸户大宅以外,还有六七户渔家吧。那座离岛没什么好看的,全是岩石。”
老板娘的腔调难以辨认。
“你有没有听说诸户大宅的老爷最近去了东京?”
“没听说啊 。诸户大宅的伛偻先生如果从这里搭汽船,我马上就知道了,很少看漏。不过伛偻先生有帆船,他爱自己开着到处跑,或许他在我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去了东京。你们认识诸户大宅的老爷吗?”
“不,不认识,只是想去岩屋岛看看罢了。有人可以开船载我们过去吗?”
“不知道啊,不巧天气这么好,大伙儿都打鱼去了。”
可是因为我们再三拜托,于是老板娘帮我们四处打听,最后终于找来了一个老渔夫。接下来我们商量雇船费用,乡下人性子慢,等他做好上船的准备,已经过了了快一个小时。小船是一种俗称猪牙的小钓舟,勉强装得下两个人,“这船不要紧吗?”我担心地问,老渔夫咧嘴笑道:“别怕,别怕。”
沿岸的景色和各地半岛的景色差不多,峭立的断崖上方露出森林的一角,山与海仿佛相连着。幸而今天风平浪静,不过断崖的边缘一带可见滚滚的白色浪花。处处耸立着奇岩怪石,上面有许多仅容一人钻入的洞穴。
老渔夫说今晚没有月亮,得在天黑之前抵达岛上,便加快了船速,绕过一个大大突出的海角后,岩屋岛怪异的形姿便呈现在眼前。
全岛似乎都是岩石构造,只看得见零星绿意,岸边净是高达数丈的断崖,看到这些,我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岛屿真能住人吗?
随着小渔舟不断驶近,映入眼帘的是零落散布在断崖上的几户人家。旁边的大岩石后露出一个大屋顶,令人联想到城郭,太阳光线打在侧面上,反射出白光,诸户大宅的土仓库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小船很快抵达岛岸,不过为了进入安全的泊船处,得沿着断崖再前进一小段才行。
途中见到一个断崖边上的洞穴,应该是受海水侵蚀形成的,漆黑且深不见底。小舟驶至距离洞穴约半町远的海面时,老渔夫指着它说:
“这一带的人都管那个洞穴叫魔之渊,它经常把人吞没,渔夫们都说那里有脏东西作祟,吓得他们不敢靠近。”
“有旋涡吗?”
“也不是旋涡,不过底下肯定有什么吧。最近的一次是十年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老渔夫说着,告诉了我们一件不可思议的往事:
这是和老渔夫熟识的一个渔夫亲身经历的事。有一天,有个眼神锐利、外形单薄的男子突然出现在K港,就像现在的我们,雇船前往岩屋岛。那个时候摆渡他上岛的就是那名渔夫。
四五天之后,同一名渔夫在夜间打鱼的归途中,约黎明时分经过岩屋岛的魔之渊前,当时恰好碰上退潮,清晨和缓的海浪拍打洞穴入口又退回里面,从里头漂出海草和垃圾等,还有个巨大的白色物体混杂其中,漂动着,渔夫以为是鲨鱼尸体,定睛一看,没想到竟是一具人类的尸体。尸体的头朝外慢慢漂了出来,但身体还在洞穴里面。
渔师立刻划近,捞起那具尸体,不想救上来一看,又吓了一跳,那具溺死的尸体毫无疑问就是几天前他从K港载过来的旅人。
众人一致认为那个人是跳崖自杀,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但当地最年长的老者说,那个洞穴是魔地,自古就有。溺死的尸体总是藏一半在洞穴里,只有往外漂出一部分的时候才会被人发现,真是不可思议极了。恐怕这个无底的洞穴里栖息着某种魔鬼,随时等着活人献祭吧——之后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流言,魔之渊的名称,可能也是那时候开始不胫而走的。
老渔夫说完后,对我们详细叮嘱一番:
“所以啊,我才会这样绕远路,尽量不要从洞穴旁边通过。两位先生也要小心,别被魔鬼盯上啦。”
可是我们却心不在焉地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我们完全没想到日后竟会遭遇相同的恐怖,记得当时我们立即想起老渔夫的这段话。
说着就到了,小船驶入岛屿边上一个天然的小峡湾。只有这个角落低了海岸一间左右,岩石上的阶梯是被海水冲刷出来的,形成一个略有模样的停泊处。
仔细一看,峡湾中泊着一艘看起来五十吨左右、像是大型装卸船的帆船,此外还有两三只破旧的小舟,却不见半个人影。
上岸之后,老渔夫回去了。我们一面因为奇妙的感觉而忐忑不安,一面沿着平缓的坡道往上走。
来到坡顶之后,视野大开,只见草木稀疏的宽敞石道围着岛屿中心的岩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另一头是那栋犹如城郭般的诸户大宅,荒凉颓废地矗立在那儿。
“原来如此,从这里看过去,对面的海角恰好就像一头卧牛。”
听到诸户的话,我向远处望去。确实,刚才上船的海角在这边看起来就像头卧牛。一想到初代小姐曾经说过的,她哄婴儿、陪婴儿玩耍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一带,我心中便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这个时候,岛屿已经笼罩在黄昏的黑暗里了,诸户大宅土仓库的白墙也渐渐淡成灰色,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寂寥感。
“简直像座无人岛。”我说。
“是啊。比我记忆中的还要荒凉、可怕。这种地方竟然住得了人。”诸户回答。
我们在石砾上踩出沙沙声响,朝着诸户大宅走去,不过才走了一小段,就发现了一幕奇特的场景。一个垂暮老翁独坐在黄昏的断崖边,凝视着远方,像尊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我们忍不住停下脚步,注视这个奇特的人物。
于是,不知是否听见了脚步声,原本面朝大海的老翁非常缓慢地转过头、凝视着我们。老翁的视线转到诸户脸上,吃惊地停了下来,再也不动了。接下来,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诸户。
“真奇怪,他是谁?想不起来了,一定是认识我的人。”
走了一町远之后,诸户才回头望了老翁一眼说。
“他好像不是伛偻。”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是说我父亲吗?怎么可能?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认不出我父亲的,哈哈哈。”
诸户嘲讽的声音飘散在黄昏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