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他心头有一桩要紧事, 这种子正得用,便又上心起来:“先前听说你们这个胭脂宣传的什么纯天然无添加,零铅零伤害。”
话到此处又看鱼姐儿笑起来, 拿手点点她,“准是你想出来的。”
虽不甚雅却也直白有趣。
张知鱼笑:“紫茉莉的种子本来就能用, 底下的女娘用铅粉上脸也太可怜了,你没去过保和堂看那些来找大夫的船娘, 卸了妆跟老了二十岁似的, 瞧着就可怜。”
但男人们爱白美人,荷包就是女娘们最好的向导,告诉她们往哪里走才是最好的路,所以这风气屡禁不止。
叶知县也晓得这个, 成亲前他再不碰家里的丫鬟,无他, 就是用铅太多, 卸妆后看着确实不怎么顺眼。
婚后么,慧娘的脸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叶老爹就是庶出,他这个庶子之子又能过得多好呢?大宅院里的日子,不是不愁吃穿这么简单的事。
但如今,叶知县笑起来,宗族第一大蛀虫再掏家里几个洞也很正常,思索一番道:“地的事好办, 只要能保证没有铅。”不用衙门的可以用族长的,族长没有, 叶家在此处也有故旧, 随便也能换些垦过的“荒田”出来。
“有保和堂和仁安堂打包票还能假?这可是南水县最大的两间药铺, 那么大家业,不能上赶着吃牢饭。”张知鱼道。
赵聪和成昭一听夸的是自家,得意地坐直了身,嘴上还假谦虚:“不敢当,不敢当,也就是在南水县吃碗饭罢了~”
叶知县差点被豆腐呛着,八月天热的时候,两家药铺带人捐过药材,他上任后行业领头蛇年年也要来拜庙门,故此跟这两个孩子有过几面之缘,对他们还颇有些印象。
心道还真是亲父子,这厚脸皮的程度,都是一样儿的。
大家还是不乐意,他们不需要别人帮忙也能把这事儿做好,干嘛非得上赶着给人刮油?
叶知县见实在坑不了几个孩子,咳嗽两声现了原形,理直气壮地道:“你们这是新作物,按理得交一份到衙门来研究。”
张知鱼这才晓得叶知县拐弯抹角地想做什么,道:“我们种子本来就不多,也就够种几亩地,再给了你我们自己种什么?”
叶知县一听东西这么少,心头大失所望,又愁起来外头的流民。
给他们建房子的材料不知道被谁诓骗走,如今要再造房子,只能他们自己做砖砍木头,还不如先头的好,好些流民想到就没日没夜地哭。
他本想找个能赚钱的差事让大家都能做,如今看来又难了,南水县人对这些外地人戒心很强,他们没有土地没有房子,烧杀抢掠也就是再跑一回的事,一般的活儿都不肯收他们,如今这些流民还靠着衙门和大户养着。
张知鱼见他不说话儿,还当他打消了紫茉莉的念头,又问起猪崽儿的事来,“叶大人,先前你不是说要骟猪么,你打算几时骟?”
叶知县想到这笔开支头更疼,南水县再富也架不住灾多,再穷下去耗子都得连夜搬家,但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也是真想让南水县再往上蹿一蹿,起码不再是苏州府吊车尾吧,便道:“你不是说天热了猪容易死么,再等一旬我派人去你家叫你们。”
张知鱼更关心小宝,她在家快给大桃念死了,便跟他商量:“你看我们小宝长得这么好就没个想法儿?”
叶知县:“我想骟全城的猪。”
张知鱼点头:“没错,小宝一来大伙儿就走了发财的路子,它进城还下了雨,这不是猪瑞么?我看骟的时候不如把小宝留下来做福猪,给大伙儿看看,免得大家不信。”
叶知县笑而不语,心道,还猪瑞,我怎么听说你们见天在家骑猪耍呢?
几个孩子急了,都问他:“到底成不成啊?”
叶知县想到桌上摆着的神京来信,云淡风轻地一笑道:“只要你们分我一把种子。”他回家让爹捣鼓去,肯定比几个小屁孩得的多。
其实分种子也不是不成,但不是现在,几人看他一眼转身商量起来。赵聪道:“为了小宝,要不给他点吧?”
张知鱼:“可以给,但是不能白给,得让他买,不然小宝怎么衣锦还乡,没有价值的猪是会被杀掉吃肉的。”
顾慈道:“现在全天下就只有我们能做出这笔买卖,他的价值堪比黄金,我们让他用金子换。”其实还有一位,但顾慈觉得紫茉莉红火起来之前冉小二恐怕不会种出来,就算种出来也不怕,鱼姐儿说过,没有什么地方比南方更适合紫茉莉生长。
成昭率先鼓掌。
叶知县在桌子上听得清清楚楚,一口老血险没喷出来,坑人也不另找个地儿,还黄金,倘不是亲自见到顾慈面无表情地撂狠话,他准得当遇见麻匪劫道。
眼见着这几个还跃跃欲试往上加价,叶知县赶紧打断道:“我拿来又不是自己用,是给我爹种出来发给乡里和流民,你们还是读书人,也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张知鱼竖了眉毛,哼哼道:“读书人也得吃饭,怎么别人是百姓读书人就不是百姓了不成?你光看着外头的流民,怎对眼前失去父亲的孩子视而不见!”
顾慈适时地忧伤看他,就像一朵被雨打湿的小白花。
不就是帽子吗,谁还不会戴似的。
成昭和赵聪忍不住离他们远了点儿。
叶知县被堵的哑口无言,无奈道:“那你们也不能要这么多,我一年俸禄才多少,哪能用金子买,衙门也没这个钱。”
张知鱼笑眯眯地看他:“金银花你不是还有分润没下来吗?头一个月给我们呗,我们也不是自己用,小宝是乡民养的,这是它的赎身钱,也是大桃乡的乡民的辛苦钱,大家有了这笔钱今年准能过个好年。”
你是县令还是我是县令?
叶知县心道,这孩子太鬼竟半天不吃亏,他就占了一回道德高地,她这都直接立地成佛了。
眼见着这帮兔崽子看来是不见钱不撒手,叶知县狠心想想金银花都是家里在管,赚了多少他也不清楚,不清楚就是不存在,舍出去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他是不会心疼的!
此时小二端着藏书羊肉上来,又暖又香的羊肉气顿时飘了满屋,张知鱼在这儿长到这么大都没吃过羊肉,人当场就不好了,强撑着节气看他。
叶知县看他们不乐,顿时就舒服许多风云残卷地吃起来,连锅底都沾米饭吃了才点头同意。
大家都是江湖上行走的硬茬子,自然不肯吃这个亏,张知鱼眼珠子一转就将衙役的事儿说了出来。
叶知县正撑得打嗝,听闻此事心中一惊,狠命喝了几杯清茶才压住味儿没吐出来,沉下脸道:“你们记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
张知鱼道:“他们说是姓房,衙役个子很高看起来跟我爹差不多。”
顾慈补充:“但比你爹丑多了,牙齿还有点龅。”
叶知县想起张大郎俊秀的样貌,也露了个笑道:“在我认识的人里,好看过张家人的也没有多少。”
他是金陵的大户人家,说出来的话比南水县的小呆瓜些有用得多,赵聪羡慕地看她:“那你岂不是成仙女儿了?”
顾慈道:“她爹见天在家说鱼姐儿是天仙投的胎,以后还得回天上去。”
赵聪更羡慕了,眼珠子红得要命。
叶知县一边看他们耍宝,一边仔细记下特征。完了又问小二要了笔墨画起来,没一会儿两个有八分相似的面容便跃然纸上,正是那衙役和房管家。
鱼姐儿和小伙伴拿起画看,都点头道:“没错,就是他们两个。”
叶知县见他们都说像,便停了笔,将画摊开在桌子上晾着等干。
张知鱼有些想不通,当时站着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城外的流民,口音跟本地人不一样,南水县人有熟人路子做工,基本上都不会去看这些告示,看也是看乐子的多,上当的只有走投无路的人,黎二郎就是其中一个。
但当时的管家更多打量的是流民,他们要流民干什么呢?
叶知县叹口气:“流民能做的事太多了。”
比如成为隐户。
叶家就是大商,真扒起来家里也不干净,他这一支远了但也晓得里头的手段。这些人根基浅,在南水县人生地不熟的,被人骗走了也没人找,别人只会以为他们又背起包袱逃走了。
实际上却被这些豪商抢到家里做人都不是的隐户,今年南水县的流民不算太多,他给了粮,又划了地让他们修房子,饿不死了就有力气干活,不管是开荒还是做工都算有了活路,基本上意愿去做隐户的人很少。
那起子人知他是金陵叶家的人,平日大家生意上有往来,面上并不与他作对,见他出城理事可不就有了机会。
怎么就那么巧,前脚流民的木头卖了,后脚他们就开始招工?
想到这里叶知县撂下茶盏,跟鱼姐儿几个告辞。
张知鱼看他:“小宝呢?”
叶知县神秘一笑:“你在家等好消息就是了。”
说罢一转身,脸便阴沉下来,对着屋子道:“咱们该回去了。”
这屋里就他们几个呐,几个孩子左看右看。
忽然墙角人影一闪,廖师爷已行至叶知县身后,侧身对他们一笑,便扬袖而去。
鱼姐儿几个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进来这么久,他们在屋子里还转了一圈都一点没发现有人在,这是何等厉害的武功?
几个准江湖少侠又兴奋又害怕,坐在椅子上挪不动步了,又凑在一块儿叽里咕噜说话,一时说起什么大侠在江南大出风头,一时你一句我一句地感叹——叶大人真是个好官,就是可怜了点,来南水县又是旱灾又是暴雨,还出力不讨好。
赵聪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做了个摸胡须的样儿,学夫子老成道:“小叶有些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
此话得到一片赞叹之声,这一通直说得天色渐暗,几个孩子正想打道回府,小二就看着他们搓搓手。
张知鱼、顾慈、赵聪、成昭:坏了,叶大人没给钱。
张知鱼和小伙伴互相对视一眼,肺都要气炸了,怒发冲冠地异口同声道:“大奸商!”
小二唬得忙捂住耳朵装没听见,又拿眼看赵聪:“要不先记在账上?”
赵聪不干,大家都吃了凭什么记在他账上?
但这道藏书羊肉大家谁也不想付钱,赵聪看鱼姐儿和慈姑:“你们两个最有钱了。”
两人连忙拒绝,一个道:“我家去年连一两银子都没存下。”另一个道:“我爹死了!”
赵聪和成昭给噎得没话说,这两句话威力太强,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心肠歹毒。
最后这笔帐还是记到了赵掌柜头上。因为成昭的爹会请他们吃竹笋炒肉,这老泼皮可不拘你是谁家孩子,狗来了都敢怼。
等回了家,张知鱼就在院子里说了金银花分润的事,张阿公知道叶知县的那份也被鱼姐儿拿回来,喜滋滋地多吃了半碗饭,饭毕也捧起神像手舞足蹈地拜起来,一口一个:“快显灵,你不想显灵也可以转告你旁边的那个。”
王阿婆不赞同:“拜佛祖和拜神都得尽心,先不说你拜得跟炸尸的老鹌鹑似的,怎么着也不能连香火都不给上吧?”
张阿公眉毛一挑,哼哼道:“只要咱们心诚,没香脚底下也是凌霄宝殿,谈香火多俗气。”
再说拜了这么多年,大伙儿早不是陌生人了,说这个多伤感情呐。
张知鱼一听,又闲闲地回了房。
他们老张家,论抠门,谁比得过阿公?就是真仙下凡也休想从他手头抢去一个子儿!只要不花钱,别管什么爱好,杀伤性都几乎没有,老人家高兴就随他去吧。
自觉善解人意的鱼姐儿回房就搂着小猪夏姐儿睡觉去,天气渐凉,这小暖炉可是一大宝贝呐。
一夜无话,及至去保和堂前鱼姐儿才找着机会私下跟娘说了黎二郎的事,李氏眉毛皱得死紧,那五两银子其实她是不准备要回来的,要帮再多的忙,这个家就给不起了。
想起黎氏的好儿,李氏这晚上难得失眠,睁着眼睛到天亮,一大早就杀了阿公一只鸡去了王家。
王家的艰难,巷子里已经都晓得了。街坊邻里的谁又能看着王家去死,保正挨家挨户地去说,好歹凑了些出来,自家又另出了二两银子,凑够了整十两给王家送去,黎氏捧着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下更不想搬到别处,竹枝巷子虽然事儿多婆子些嘴也碎,但除了万家都很和善,旧邻如亲朋也就是这样了。
桂花记得那日黎氏帮自己骂嫂子的恩,把自己最近在成药坊赚的钱拿了二十文出来,包了一篮子鸡蛋送过去。
如果是钱黎氏必不肯收,但王大郎生病正需要疗养身子,狠狠心也收了下来,估摸着回头找鱼姐儿一笔一笔记下来,往后家里有了再还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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