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夫一直在房里守着王大郎, 张阿公的缝合术干脆利落,虽然从来没给人缝过肚子,但却缝得很好。
毕竟他老人家的师父老胡大夫, 医术在府城不说拔尖,也算得上是有点脸面的人物, 毕竟他医术不算第一,论大腿他算第一嘛。
老胡大夫的嫡系师兄里, 年纪最小的也在神京太医院熬资历呐, 大家自然得给他几分薄面,谁知哪日会不会让他牵线搭桥呢?
不过老胡大夫从来没用过师兄的情面,为了让他学习,还经常带着他跟仵作打交道, 这些都是别的大夫看不上的,所以到张阿公这里, 已经彻底跟同门断了联系。
但积年累月下来, 人里头是什么样子,张阿公记得非常清楚,他回县城后已经很久没有再去回忆人体构造,时隔多年再做起这事儿,还跟老胡大夫拿着藤条在一旁看着似的。
但老张头和他都已经化成灰土啦。
如今他想救死扶伤地给师父扬名都不成,在南水县,根本没有那么多破了肚皮,断手断脚的人给他医治。
能有这种伤的不是跑马的公子哥儿就是码头上、庄稼地里干苦活的老百姓。
前者轮不到他医治, 后者往往熬到请他去的时候也都是弥留之际,不过吃两贴药走得舒坦些。
高大夫趁着给王大郎检查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两眼, 他们家都是不学这个的, 但他也看得出来张阿公缝合得很好, 又流畅又整齐,也不知练了多少年才能到这个火候。
张阿公得意地吹吹胡子,表示这就是天生的手感,老胡大夫教得他二三年就坚定让他走了这条路子。
高大夫兴致一起也跟他一块儿说起疡医的手段来。
张阿公脸色古怪地盯他。
高大夫摸摸脸,困惑道:“沾饭了?”
张阿公怪笑一声:“看你长得好看呗。”
高大夫愣了,也打量起他来,张年早不复当年俊秀,甚至一朵黑菊花脸在烛火下还有点儿反光,高大夫胃气上涌,差点儿恶心得吐王大郎一身。
张阿公却又连着扫了他几眼,暗道——这老东西真是一点儿不吃亏,鱼姐儿学了你两针还非得找补回来,抠门精!
但有人跟他交流医术,张阿公也乐得进步。不成想高大夫说死说活都不肯跟他搭茬了。
张阿公有些伤心地看他:“老高,你也嫌我是疡医?”
此话过于诛心,高大夫就不得不硬着头皮理这糟老头子。
疡医地位低贱,古代都讲究全尸,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在身上动刀子,一则不吉,二则不孝,再看疡医难免就觉得沾了晦气。
以前在保和堂,也有大夫也不怎么愿意跟他说话,但自从张家拿出了解暑方后,现在谁也不敢小看张阿公,或者说小看张家大夫了。
保和堂里外十几双眼睛都等着看王大郎结局如何。
高大夫也是第一次治疗这样的病人,照他说王大郎能撑到现在不死已经是奇迹,换一个身子不如他的,家里都该发丧了。
救一个本不能救的人,在阎王爷手里头抢命,高大夫很激动。
忍不住跟张阿公嘀咕道:“到时候咱们王大郎三人抢救组还不得红翻天去!”
张阿公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出名,光想想就连头皮都开始发颤。
两人顿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对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王大郎不住地研究。
不多会儿,高大夫和张阿公同时收回手,摇头道:“难。”
针灸不可能完全止住血,如今也没有使人完全不痛的麻药。剧痛会加速伤口涌血的速度,若王大郎醒了却被疼得再大出血,就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他。
幸好他上岸后很快就晕得人事不知,若是清醒的人,痛都可能被痛死在半路上。
约莫一炷香后,黎二郎抱着衣裳走进保和堂。
他只知道姐夫摔破了肚子,但真怎么样是不知道的,只当大姐在胡说,女人家慌了神夸大其词也很正常。
高大夫接过包袱没让他进门,先赶人道:“去洗手洗脸,记得要用旁边放的药皂洗,外头有一套干净的衣裳,你换了再进来,不然外邪容易跑到你姐夫身子里头。”
大夫在民间声望很高,几乎跟读书人也不差什么,毕竟大伙儿读书的没几个,但谁会不生病呢?
黎二郎连连应声,快步换了过来。
张阿公和高大夫正小心地给王大郎穿衣裳,肚皮还亮在外头,黎二郎一眼就看到姐夫黑壮肚皮上的丑蜈蚣,抖着手比了下,竟跟他的巴掌差不多长,张了几下嘴才发出声儿道:“大夫,我姐夫还有救吗?”
两个大夫都没吱声。
黎二郎顿时眼泪就滚了下来。王大郎生性爽快,也仁厚,父母去了三五年,便一直把黎家二老当成亲爹娘似的待,黎家兄弟跟他关系都很好。
黎二郎和黎三郎跟黎氏年纪差得有些大,王大郎早年丢过一个兄弟,便很照顾他们两个,小时候还常带着他们两个出去划船玩儿,那会儿那艘船还算坚固,三个人站在上头,王大郎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黎家穷得很,只靠着糊元宝的营生过活儿,兄弟两个也不会别的,黎二郎都十九岁了,家里都没媒婆上门,大哥前些年还一病死了,家计就更艰难。
王大郎和黎氏这样节俭也是有心想帮帮他们。
黎二郎念着姐夫的好,摸着姐夫死人样的冰手道:“就是为了我们省几个钱,我和我弟又不是你儿子,也不姓王,你图什么呢?”
高大夫叹口气,道:“床上本来就躺着一个,这儿哭晕一个,黎娘子到时候再来照顾你,牛哥儿再来照顾娘,保和堂还不得成你家后花园。”
黎二郎被高大夫逗得一乐,鼻子还一抽一抽地看着姐夫,心头却没那么难受了,转头又问:“大夫,你跟我说个实话儿,我姐夫是不是救不活了?”
谁见过肚子破了洞的人还活着?闻所未闻!
其实保和堂想救王大郎的法子也有,但光有方子没药,这些名贵的药方都是从赵太医从宫里带出来的,无论哪一个王大郎都用不起,甚至里头有的药材甚至只供皇室,就算赵掌柜躺在这也只有等死。
两人含糊着透了几分意思出来,黎二郎看着姐夫,想起大姐和外甥,用力握了握王大郎蒲扇样的大手没再说话儿,只专心看着他的动静来。
那头张家人心里也不大舒坦,张阿公在家一天到晚嘚吧嘚吧说个没完,逮着鸡都能顺嘴催一句赶紧下蛋,惹得王阿婆经常拖着病体也要骂他几句。
今儿他不在家,家里倒跟缺了什么似的。
夏姐儿跟姊妹们坐在桌子上等张大郎,一时想起阿公,跟大姐嘀咕道:“阿公不在,跟少了十几只打鸣的鸡似的。”
张知鱼笑得前仰后合,夸她道:“阿公听了准得抱着你亲。”
梅姐儿和王阿婆都在桌子上,李氏比起筷子做了个打嘴的动作,夏姐儿吓得立刻就溜下凳子钻到小舅身边去,道:“娘打小舅,小舅手上的肉厚不怕疼,我怕疼别打我。”
李三郎收回护犊子的手,气得手上的鸡蛋都吃不下了,将她往外赶,大声道:“下回问我要糖,只有羊子屎吃!”
夏姐儿没处躲,便坐在门槛儿上盼着爹家来——她爹皮最厚,指定愿意替她挨打!
但这一等,直到月上中天张大郎才浑身泥浆地回来,张家人都已经吃了晚饭,家里就几个女娘,加上大桃和小宝也才两个半男的,却将一桌子饭菜吃了个底朝天,一个个的比潲水桶都威武,等张大郎回来,李氏只有再重新给他做吃的。
鱼姐儿几个不见爹家来都还没睡,等他一进门就溜过来看他。
夏姐儿嗅嗅鼻子道:“爹变臭了。”
张大郎是个爱干净的人,每日回家都得先洗手脚,这会儿却顾不得脏,进门端起烂肉面搅了两下,先从底下翻出来两个卧蛋吃了,捧着面条就往嘴里吸溜,没得一刻钟一大碗面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鱼姐儿几个早知道爹回来得打尖儿,都跟在李氏屁股后头蹭吃的,今日大家心情不好,每人碗里李氏都卧了一个蛋。
张知鱼跟张大郎一样喜欢先吃最好吃的,这会儿碗里只剩了汤都喝干净的面,张大郎啧一声,有些瞧不上,眼睛四下一扫,盯着两个把蛋白吃了,光留着黄在上头的舅甥二人。
李三郎和夏姐儿在这上头有些动物一般的警觉,瞬间便抱紧了碗,张口要咬掉蛋黄,就听那头张大郎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道:“今儿在外头挖了一天的泥巴,但看到你们在家过得高兴,我就不累了。”
两人听了这话,就怕身上背个白眼狼的标签,蛋黄还没进嘴,嗓子眼就跟被糊住似的,里头的肉渣都咽不下去了,两人只得忍痛将留下来的蛋黄送到张大郎空荡荡的碗里,眼巴巴地看着他道:“爹,蛋黄很好吃的,你别吃太快。”
张大郎一日没吃,李三郎送来的饭放到边上连饭盒都不知被谁拿走了,此时腹中饥饿,哪听得到闺女的话,一筷子将两个蛋黄串起来往嘴里一送就下了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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