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户将托盘轻轻放在茶几上,给三个人分了茶杯。莎莉有些好奇,茶水已经盛在杯子里,托盘里也没有茶壶,这好像不是日本的茶道啊。
“我这里的茶,是煮出来的,不是冲泡的。”老人似乎在给莎莉解释她的疑惑,“请尝尝我家特有的茶。”
谢惠仁确实有些渴了,他拿起面前的杯子,刚放到嘴边,忽然愣住了,茶杯竟然是天目茶碗,据说南宋时在中国留学的日本僧人,将天目山名刹中的茶碗带回日本,当作珍宝流传开来,后来天目茶碗就在日本成为著名的佛事用品。
更让他惊奇的,是他看到茶杯里不是平常的茶汤。
天啊,这里竟然还保留这种古老的皇室茶道?
谢惠仁抬了抬眼皮,看着对面坐着的莎莉。莎莉已经举起茶杯,看也不看地喝了一口。突然,她像喝到什么古怪的味道一样,眉头皱了起来,茶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
老人一直在慈爱地看着她,此时看到她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谢惠仁也忍不住乐了起来。
“这是茶?”莎莉勉强把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舌尖舔了舔嘴唇,难以置信地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看着里面的茶汤,嘴巴中含糊不清地说,“日本流行这样喝茶?”
“不是日本流行的。”老人笑着说,“这可是中国流行过的呀。”说着,他冲谢惠仁眨了眨眼睛,表情像是个顽皮的孩子。
“没想到,真没想到,您竟然还会唐朝的法子。”谢惠仁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处处设置了佛教玄机的古老迷宫,他对莎莉解释道,“这是唐朝皇室特有的制茶方法。先用特制的茶碾把茶叶研磨成粉,用茶罗过细,再用水搅成糊状,掺和香料,放到茶炉上煮,然后品尝。品尝时还要加上盐或者椒。这法子至少在宋朝的时候就失传了,而且当时就是皇家或者贵族的法子,并不普及,现在就更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谢惠仁说着,脑子却已经跳到别处。他现在真是非常兴奋,头脑亢奋的时候,思维自然快了起来。茶,在唐代的时候,是南方人喝的,北方人很少喝,是僧人将它推广开的。唐代的寺院里,接待客人的地方就叫茶寮。而那个被尊为“茶圣”的陆羽,更是在寺庙中长大的,他是个弃儿,被僧人拾到抚养成人……
这时他听到莎莉嘟囔着,“这明显就是吃嘛。”
“对啊,就是吃茶——古代可没有喝茶的说法,都是说吃茶。”谢惠仁笑了笑,“吃”了一口。不过他对这种“吃茶”方式的了解显然并不如他讲的那么自然和习惯,也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哈哈。”老人开怀大笑,“惠仁,纸上谈兵啊。”
转头他又吩咐山户,“嗯,去给我们弄点正常的茶水吧。”
山户也是微微笑着,应了一声,鞠了个躬,转身走去。
“先生。”谢惠仁边思量着边说,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句,“这次拍卖……”
老人很坚定地摆了摆手,“不谈那个,不谈什么拍卖,请你们来是和你们聊聊天,你们不会不谈那些严肃的正经事吗?我这老头子可少个人和我聊天呢。”
谢惠仁显得有些尴尬,大老远到日本来,就是这个老头儿寂寞了想找他聊天?不过,看得出来,这位老人今天是非常高兴,一直就是在哈哈笑着。
老人顺手从沙发旁边的架子上取出一只长方形的锦缎面盒子,说:“你这小朋友很有意思,我很喜欢,送你件见面礼吧。”
说着,他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物件。谢惠仁一看,吃惊不小,竟然是一柄金镶玉的如意,雕刻并不复杂,却更显得古朴。
“喜欢吗?”老人咧着嘴,天真地看着谢惠仁。
“不,不。这太珍贵了。”谢惠仁连连摆手,“这个最少应该……嗯,金柄上有文字……清廷御用的?”
莎莉也吃了一惊,她还以为是现代造出的工艺品呢,佳德公司拍卖过一柄清宫的玉如意,她深知这价格不菲,作为礼物轻易地送给别人,显得太过于贵重了。
老人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说:“喜欢就收下,就是支痒痒挠嘛。”
莎莉被这个奇怪的比喻逗得噗哧笑了出来,这么名贵的高级装饰品,竟被他当成痒痒挠了。可谢惠仁却会心地一笑,确实,如意就是由佛教徒从印度传来的,它的梵文名称叫“阿那律”,曾是僧人当痒痒挠使用的。
谢惠仁也冲老人笑了笑,他们眼神一对,彼此心照不宣。
“确实是好东西,不过我可享受不到。”谢惠仁说,“莎莉小姐喜欢,就转送给她吧。”
谢惠仁心想,平白无故地要这么贵重的东西,确实是太唐突了,看起来莎莉和这个委托人有什么关系,那么送给莎莉,也就等同于将如意还了回去。
“好!好!”老人坐直了身体,大声地叫着。之后又侧过身子,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轻声轻气地说:“莎莉小姐,你还喜欢吧。”
莎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她看看谢惠仁,又看看老人,“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老人一把抓过如意,塞在她的怀里。
莎莉惊喜地把玩着它,片刻,无意中问道:“您是从哪里弄到的啊?拍卖得来的?”
“唉,清国逊帝溥仪从天津去东北时送给我祖父的。”
莎莉差点把如意从手中扔了出去,她和谢惠仁几乎同时惊叫,“什么?”
谢惠仁打量着这间书房,几乎所有的艺术品都是中国的,天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也许是从满清遗老贵族手里买来;也许是从中国“偷来”,如同1911年日本人吉川小一郎用难以想象的低价“买”了敦煌石窟中300多卷写本和两尊唐塑;更可能的是,他们直接从中国抢来……在那段谁也忘记不掉的历史中,他们究竟抢走了多少珍宝!
谢惠仁沉默了,他和莎莉无言地对视着。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来:那件南北朝的佛头!
书房里的气氛很紧张,老人靠在沙发里,沉静地坐着,他似乎在回忆遥远的往事,而那往事,好像又让他不堪回首,使得这回忆显得沉重。半晌,他叹了口气,轻声地说,“惠仁,听说,你现在只是个文学院讲师?可我知道,你对佛学很有研究呢。”
“佛学是中国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谢惠仁缓缓地说,“况且,我从小……”
这才是此次来的主要目的!想到从小居住过的寺庙,他立刻反应过来,那张奇怪的图片,那条神秘的银镯花纹。
“先生,这张图片……”说着,谢惠仁的手伸入西装内袋,摸到那张打印着照片的纸。
“不谈不谈,不要着急。”老人还是摆了摆手,“我们先喝茶吧。”
好像老人有预感似的,山户恰巧刚从门口进来,这次他手里托着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
看着山户摆放茶杯,老人又恢复了快乐,张罗着说:“来,尝尝我这儿最好的蒙顶。”
“蒙顶?”莎莉放下手中的如意,她似乎没听说过这个茶名。
谢惠仁解释着说,“四川蒙山山顶产的茶,历来是佛家茶的珍品。”
“不错,果真是佛学活字典啊。”老人笑呵呵地示意,让谢惠仁品一品。
谢惠仁喝了一口,“好茶,水也好。”
老人神秘地说,“茶具也很重要啊。”
谢惠仁会意,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茶杯,看得出来,这是很名贵的古瓷,造型端庄,胎壁很薄,却难得的均匀,显然是上品。最惊人的是,茶杯似乎不是通常所见的颜色,竟是像湖水般淡淡的青绿色,捧在手里像是一块玉。
谢惠仁仔细想了想,刚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又沉思了一阵,还是想不出来,最后,无奈地冲着老人摇了摇头。
“唉,活字典也不行了。”老人的神情显得有点失望,他低声说,“不过这确实难为你,佛家讲究俭朴,谁能用得起这种瓷?用得起的,恐怕只有最高等级的大宗师。想想,谁是?”
谢惠仁思考了一阵,又茫然地摇了摇头。佛教历史上,大师太多了啊。
老人有些急了,他甚至站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踱着步,滔滔不绝地大声说着,“从一个普通的中国僧人,到最后住持了印度最高学府那烂陀寺,戒日王为他举行18天的无遮大会,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印度高僧敢和他争锋,他的麻鞋被画在印度寺庙中,被当成佛的足迹一样供养!”
谢惠仁越听越兴奋,他的脸上呈现出惊喜,他知道谜底了!
老人凑近谢惠仁,脸都快贴到他的鼻子了,“想想,1987年,法门寺。”
“秘色瓷!”谢惠仁惊叫着,他差点把手中的瓷杯失手扔在地上,他惊喜地看了看老人,又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瓷杯,“天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秘色瓷!”
老人显得极度兴奋,他像个年轻人似的快要蹦起来了,“非常好!惠仁,不愧是活字典,这几条线索就让你想到了谜底!”
“真的是秘色瓷?”谢惠仁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奇妙了,这是晚唐五代越窑专为皇宫烧制的,关于它的资料,在1987年之前只能在宋代文献中读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而且它的釉料配方和烧制工艺也早都神秘地失传了。
莎莉看着这一老一小像是疯了一样欣喜若狂,也不禁打量着手中的瓷杯,虽然略微了解些瓷器鉴定知识,可她实在看不出这只瓷杯有什么高贵之处。让她感兴趣的,却是老人刚才说的那个威震印度佛国的中国僧人。她不得不打断他们,“我能问问吗,你们说的是谁?”
“谁?”老人忍不住满脸的笑意,对莎莉说,“孩子,你一定知道啊。”
说完,他冲着谢惠仁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惠仁接口道:“是唐朝的玄奘大师。”
“去西天取经的唐僧?”
“不,不,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是不准确的。”谢惠仁坐下,平静了一下,微微思考了一下,继续说,“不能把玄奘叫做‘唐僧’,‘唐僧’的字面意义就是‘唐朝的僧人’,叫‘唐三藏’也不对,那意思是唐代的三藏法师,也不一定就指玄奘大师。”
“哦,那就说玄奘吧,他真有那么厉害?”
“何止!他精通中印文字,通晓三藏教理,当时印度佛教起了两派的争论,长期论战也没有个结果,正是玄奘大师把两派的根本大经完全翻译过来,又把小乘佛教的几乎所有重要经典翻译成汉语。最神奇的,是他得到了印度罕见的佛教天才大师护法菩萨的秘传,那可是连印度都没有传本的啊。当时印度所有的佛学高僧都十分尊重他,把他当作大宗师。他在印度被尊为‘大乘天’,翻译成汉语就是‘大乘的神’!”
莎莉有些听呆了,过了半晌,她才问:“你们是说,他用过这种瓷器?”
“他没用过,这种瓷器是晚唐时才出现的,而玄奘是初唐的人。说来话长,这种瓷器叫‘秘色瓷’,是早已失传的珍贵瓷器,只有书里记载过,却没有人见过,据说即使皇家也流传很少。直到1987年,这个谜被解开了,解这个谜,和玄奘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不过,是个传说。”
莎莉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还没有听懂,谢惠仁解答的并非是她所问的,她正要开口,可谢惠仁已经收不住了,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传说法门寺藏了一块玄奘的骨舍利,当然这只是个站不住脚的民间传说罢了,如果真有玄奘舍利,也应该供奉在西安的大慈恩寺,也就是有大雁塔的那间寺庙,那是玄奘创建的唯识宗的祖庭寺院。”
谢惠仁又看了看桌面上的三只秘色瓷茶杯,“说远了,还是说法门寺吧。”
莎莉微微点了点头,确实,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佛教历史知识,她一时糊涂得要命。
“这个法门寺,其实就是阿育王寺。佛教内典里记载,释迦牟尼逝世后,遗体火化后留下舍利,摩揭陀国等八个国家将舍利分成八份,建塔安奉,其后又有两个国家,一个捡了些残余,另一个收集了些骨灰。到了孔雀王朝,阿育王把摩揭陀国那份取出来,分成了许多小份,放在各地。这也就是传说中阿育王建了8万4千塔,安奉舍利。其中在中国建了19座塔,法门寺是第五处,所以它的原名是阿育王寺。这座塔在1981年崩塌了,1987年,政府重修宝塔的时候,发现了塔基下有个地宫,在地宫中,发现了无数珍宝。”谢惠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眼神虚无地望着远处,仿佛穿过时空,看到了地宫开启的一幕,他有意地让自己的语调缓慢,以图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其中有一件绣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件武则天的衣服;其中还有一根将近两米长的金银锡杖,被称为‘世界锡杖之王’;地宫里还有当时中国根本造不出来的玻璃,肯定是从西域传来的,那是现存最早的伊斯兰釉彩玻璃……”
莎莉插口道:“还有就是这种瓷器了。”
“对,对,在一块石碑上刻着地宫里珍宝的名称,也就是宝物的清单吧,其中有一条写着‘瓷秘色’,考古专家和发掘出的瓷器一一对照,这才使世人第一次看见这种神秘的瓷器。”
那日本老人静静地坐在沙发里听着,眼睛眯缝着,好像也沉浸在谢惠仁的讲述中,这时他也忍不住插话,“其实,中国在这之前已经发掘出过这种瓷器,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就是‘秘色瓷’。”
“嗯,是的。”谢惠仁附和着,说:“有名字,也有实物,可是谁也不敢把它们对号入座,发现了法门寺地宫之后才真相大白。”
老人又说:“真相大白的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吧?”
谢惠仁微笑着,他知道老人指的是什么,继续说道:“当然,还有个最大的发现,本来地宫的后室已经清理完毕,可有一个人突然发现角落的土有些松,露出一个密龛,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包裹,包着一个生了锈的铁函。”
“哦……”老人长叹了一口气,靠在沙发里,仿佛怕一个惊人的秘密让他过于激动。
谢惠仁继续说着,“铁函是一层套着一层,最后的一层,是一个洁白的小玉棺,打开一看,真就是一枚佛指舍利。”
谢惠仁仰起了头,沉静了一会儿,喃喃说道:“最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的时间,1987年5月5日凌晨,在古老的东方历法上,是四月初八……恰好是佛诞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