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进山中的一处庄园,在一幢日本传统建筑风格的三层楼房下停稳,铃木回头说:“谢先生,莎莉小姐,请。”
谢惠仁透过车窗打量了一下,这真是个大庄园,从庄园大门口到这幢楼房的正门,足足有两公里的路程,路两旁种着树木,穿过它们,隐约可以看到后面还有矮小的建筑,大概是马厩或者存放园林工具的仓库,正中的甬道细致地铺着金色的砖。
谢惠仁很自然地想到舍卫国的孤独园,释迦牟尼还在世的时候,拘萨罗国的舍卫城有个叫须达多的富商,人称给孤独长者,有次他要请佛来舍卫城讲法,便跟佛的弟子舍利弗商量佛居住的地点。后来给孤独长者相中了太子祇陀的花园。太子对给孤独长者说,如果他能把花园的地面铺满黄金,那么就把花园卖给他,后来给孤独长者真这样做了。祇陀很受感动,便收取了很少的价钱,两个人共同迎接佛来此居住讲法。这个传说中铺满黄金的园林就是著名的祇园精舍。现在寺院中的伽蓝殿中,供奉的就是舍卫国的波斯匿王、祇陀和给孤独长者。
有次谢惠仁看电视剧《西游记》,看到猪八戒在舍卫城地面上找金砖的情节,不禁哑然失笑。这个情节在书中可是没有的,显然是编剧随手加上的情节,可这种现在流行的“戏说”情节露了怯。佛经中说,佛居住的地方,四处都是金色,即使是普通的砖,当然也就是金砖了,那还找什么呢。
谢惠仁又往车子右侧看去,不远处便是庄园的主楼。可时间不允许他再仔细打量了,一位穿着得体的西装的中年男子已经从门前台阶上走下来迎接他们了。
谢惠仁下了车,那个男子正好走到他的面前,只见他鞠了个躬,恭敬地用并不流利的汉语说,“谢先生,欢迎您,您可以叫我山户。”
他一下子就听出来,这就是昨晚给他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委托人。
穿过一段狭长的走廊,又上了一个狭窄而且有些陡的楼梯,谢惠仁和莎莉尾随着山户,来到一间房间前。山户抱有歉意地看了看谢惠仁,示意他稍等,之后伸手轻轻地敲了敲房门。谢惠仁听到房间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山户,是惠仁他们到了吗?请他们进来。”
门是日本传统的横拉平移门。山户将它推开后,谢惠仁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闯入了另一个天地,粗略一看,这间房间中射出的光芒完全与狭窄阴暗的走廊形成鲜明的反差,他看到玄关处的博古架上随意摆放着定窑的青花五爪龙纹碗、世所罕见的右旋白色海螺、整根白檀香木雕刻的佛像、清代确定藏传佛教转世灵童的金瓶擎签……地上是整块的尼泊尔手工地毯,绣着诸天的图案,正对门的墙上是一幅有萨珊王朝风格花绸的千佛刺绣吊帘,有位老人坐在轮椅中,正费力地朝门口移动。
这老人花白的短发,精神矍铄,面容和蔼,嘴角挂着笑意,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看起来保养得很好。他加了一把劲儿,终于把轮椅推进到门口,伸出手来,用流利的汉语说:“惠仁,欢迎你,我等你很久了。”
谢惠仁很有礼貌地和老人握了握手,“很荣幸见到您,先生,请问您……”
老人摆了摆手,说,“进来说话。”说着将轮椅一转,画了个圈,示意山户推着他。他边示意往室内左边走边说着,“我这间书房一般人是不允许进的,我已经很久没在这里招待客人了,喏,为了你,中国的客人,我把日式的茶座改成了沙发和茶几,唉,不伦不类喽。”
谢惠仁跟在后面走着,眼睛却不由得四处打量这间古色古香的书房,左边的紫藤木镂空雕花屏风后面,是间小小的会客厅,小客厅主墙的正中挂着古画,一张靠着墙的明代檀木案几上横放着一架古琴,案几这边便是老人所说的沙发,那是一组具有中国古典风格造型的沙发,围着中间的一个由藤和竹子巧妙编织的茶几,靠近屏风的两张沙发中间,放置着一米高的雨点釉瓷瓶,与它成对角的是一张檀木雕刻成的小架子,里面随便插着古画卷轴。
谢惠仁又匆匆扭头看了下会客厅的另一侧,也就是门首的右侧。那里看来是老人绘画或写字的地方,一张大大的桌案铺着毡布,上面摆放着笔架、笔洗和一块大大的、似乎没有任何雕饰的古朴的砚台。谢惠仁匆匆一瞥,看那砚台有些暗暗发绿,他怀疑是光线的影响,要不然无疑是老坑的精品,这么大的一块老坑端砚,无疑价值不菲。桌案旁边是一组通天的架子,里面放着木质的书函和一些线装书,间杂着一些古老的丝绸写卷。
如果不是出于礼貌,谢惠仁一定会像个发现了珍宝的孩子一样在这间书房中四处遛来遛去,几乎每一样东西都会让他怦然心动。他现在有些后悔,脚步还是快了些,只是大致扫了几眼的工夫,他们已经走进了那个小小的会客厅。
“请坐吧。”老人从轮椅上起身,缓慢地走到沙发前。看起来他不是腿有残疾,而是因为年老不便才坐在保健轮椅上。他满脸堆笑,风趣而且和蔼地说:“呃,按规矩应该女士优先啊,这位一定是莎莉小姐了吧,看我老糊涂了,竟然招待不周,请坐。”
莎莉笑了笑,很愉快地坐在末座的沙发上,她显然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那老人和谢惠仁。
然而谢惠仁很不礼貌地没有和主人寒暄,而是盯着墙上的那幅古画,仿佛没有听到老人的招呼,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竟有些怔住了。
老人略略回头,也看了眼那幅画,哈哈大笑,说:“惠仁,今天你来巧了,一定会大饱眼福。”
谢惠仁这才收回目光,尴尬地笑了笑,对那老人说:“失礼了。没看错的话,是法常的手笔?”
“哦?”老人靠在沙发里,眼睛放光,很欣赏地点着头,“眼力不错啊。”他又侧过身子和莎莉开玩笑,“可惜你呀,在艺术品拍卖行,也未必看得出。”
莎莉微微一笑,不由得侧过头去,也开始看着那幅古画。可她实在看不出这画有什么好,看起来画家想画棵枯树枝,从左上到右下画了个弯弯曲曲的树木模样,树枝上有只猿猴,可却不那么精美,远看的话,看起来就是堆墨团。然而有趣之处在于,这么一来,那弯曲的树枝,又好像是猴子的胳膊和身子,在调皮地扭动着姿势。
她不解地看了看谢惠仁。此时他已经对这幅画着迷了,口中喃喃自语着,“真的是这幅画,它不是在日本的大德寺吗?”
“嗯,我央求了好多天呢。”老人神采飞扬地一扬手,说,“后来那老和尚答应借我挂两天,作为回报,我送给他一帙‘玄’字号北宋官版大藏经,唉,有点亏啦。”说到这里,老人的神情又显得无限痛心。
谢惠仁心中一惊,虽说不知道那帙佛经的雕刻年代,但听老人的口气,显然也是古版,说送人就送人,出手也过于大方了。
谢惠仁又将目光盯在这幅画上,看了良久,自言自语地说:“‘纯是禅机’,这画果然是稀世之宝。”
莎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脱口而出,“你说什么?有这么高价值吗?”
“‘纯是禅机’,中国古代对法常的山水画的评价,说画面里蕴含了很多佛法。”谢惠仁只能用最浅显的说法跟她讲。
“佛法?这怎么联系得上?”
老人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惠仁,先坐下来,慢慢讲给莎莉听吧。”
谢惠仁本想走近一些再仔细看看,听老人如此说,也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坐了下来,不过,这幅画远观也是别有韵味的。
他边盯着那幅画边说:“法常是南宋末期的画家,据说他俗家姓李,人称李牧溪,他和日本的圣一国师是同门的师兄弟,传说他画的三幅画被圣一带到了日本,其中这幅《猿》被奉为经典,被命名为‘牧溪猿’。”
老人在沙发里,眯缝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边听边点头,似乎是在赞许。
“那跟佛教有什么关系?只能说这是个和尚画的。”
“这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了。”谢惠仁说,“就说这幅画的题材吧——猿,就是佛家经常出现的符号。”
莎莉更加惊异地看着谢惠仁。
谢惠仁也不管她,自顾自说着,“你小时候听过一个儿童故事吗?说有只猴子住在海边,海里有只海怪,要吃猴子的心,就骗他说对岸有好吃的,驼着他下了海。到了海中央,海怪说要吃猴子的心,猴子很机灵,说,我的心没带着呀,还在岸边的树上呢。海怪只好驼着猴子回来取心。”
“猴子一上岸,当然就溜之大吉了。”莎莉笑眯眯地接着他说,“这是个几乎每个中国人小时候都看过的童话。”
“对啊。可是你知道吗,这个故事最早就在古代印度的故事集《五卷书》里。”
莎莉可真的吃惊了:“混蛋,这是个印度故事?”
“可不是?很多人以为是个中国童话呢。”谢惠仁又说,“这个故事后来有很多版本,唐代有个叫张读的人,他写了一本很著名的小说集,叫《宣室志》,里面就有这个故事的变异,说一个年轻人给父亲治病,有人告诉他,他父亲必须吃人心才能保活命。他有天在山里看到个僧人,僧人说他愿意效法摩诃萨埵王子舍身喂老虎,可以把自己的心贡献出来,不过要在死之前饱吃一顿。等那个年轻人请他吃了饭后,僧人一下子跳到树上,变成只老猿走了。”
“嗯,两个故事确实有点像。”莎莉点了点头。
“其实,我只讲了个大概,故事里还有很多佛法的内容。不过,这个故事确实就是佛家的故事,很多佛经里都可以找到。”谢惠仁顿了顿,继续说着,“猿作为佛家故事的符号,已经流传很久了,最著名的一个,谁都知道……”
莎莉的眼睛狡黠地眨了一下,接口说:“孙悟空!”
谢惠仁点了点头,笑着说:“没错没错。其实,《西游记》和《五卷书》的渊源也不浅呢,这种讲故事的方法就是中国人从印度故事以及佛经故事中学来的。”
“哈哈。”老人不禁开怀大笑,“说得好,不过要讲这些,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好了,我们喝茶吧。”
这时,山户手托着一套茶具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