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一章 以德服人

    听了沈默的话,唐汝楫看看自己刚止住血的手指,嘴角一阵抽动,只好狠狠心,再咬破那个伤口,这可是伤上加伤,比第一次可疼多了。

    唐汝楫颤抖的手指刚要落在纸上,却听沈默道:“要写工整了,可别歪歪扭扭的,不然谁信是状元写的?”

    唐汝楫无奈的点点头,只好把自己的手指当成毛笔,一笔一划的开始写作。写过血书的人都知道,最大的麻烦就是‘笔’会没水儿……而且越是成年男姓,就越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唐汝楫此刻便深受其苦,他写不到两划,那创口处就不出血了,在纸上反复划了几下,只有淡淡的红痕。唯恐写不好作废,他只好停下‘笔’,琢磨着得再放点‘水’了。

    可是看一眼‘血肉模糊’的右大拇指,实在是不忍心再咬下去。未免伤上加伤,只好……换一根指头,咬破了右手手指,写了仨字,又没‘水’了,只好再咬右手中指,如是反复,竟将十根指头咬破了九根,才把那效忠书写完了。

    沈默看他还有左手大拇指完好无损,想一想道:“还没写曰期呢。”

    唐汝楫险些晕厥过去,无奈他现在已经完全麻木,只能任人宰割,便咬破了唯一完好的手指,写下了‘辛酉年十月初一’的字样,他算是知道了,原来沈默就是要让自己遭受一番十指连心的痛苦……他现在失血过多,腮帮也肿的像馒头,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沈默并不爱折磨人,只是险些被他害死,实在是满腹怨气无处发泄……要是换了徐渭那样的,可能一刀子就把姓唐的销了账,但沈默仅仅是把他折腾一番……当然,这也因为他还有用,否则还说不定怎么消解他呢。

    不过现在,也只能这样算了,沈默意犹未尽的轻叹一声道:“思济兄,不让你长个教训,下次可能十根指头就都保不住了。”

    他的声音虽轻,唐汝辑却满脸惊恐的点着头,含混不清道:“我,永远记住了。”

    “呵呵,那就好。”沈默指一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唐汝楫如蒙大赦,屁股沾着半边坐在椅子上。

    沈默又道:“这么长时间,也没喝杯茶,渴坏了吧?”

    唐汝楫赶紧摇头道:“不渴。”

    “以后咱俩相处的第一条,”沈默伸出一根手指道:“就是必须坦诚。”

    “渴,嗓子都冒烟了。”唐汝楫比哭还难看的咧嘴笑笑,道:“不过不敢给大人添麻烦。”

    沈默摇头笑笑,起身给唐汝楫倒杯茶水,看着他喝下去,才轻声道:“思济兄,你不妨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我那样害你,你还能对我这么好吗?”

    唐汝楫起一身鸡皮疙瘩,却也不得不承认道:“如果换了我,是不会原谅的。”

    沈默笑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记住这次的教训,以后咱们还可以友好的相处,一起升官一起发财,”又重重拍他一下道:“说起来我都嫉妒你……明明是你得罪了我,我却在把你拉出火坑,带你远离危险,把你送到天堂……呃,人间天堂,还会让你的未来金光灿烂。”说着连连摇头道:“莫非这就是我们儒家所说的‘仁恕之道’?”

    纵使满心惶恐,唐汝楫还是被沈默逗得扑哧一声,赶紧使劲板住脸,道:“大人有夫子遗风,乃我辈表率。”

    沈默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啊,哦……”唐汝楫低头道:“在下愚鲁。”

    “不过,”沈默正色道:“我前面几句可是认真的,你要再那样下去,景王一就藩,你这辈子也就到头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从来是收服人心的不二选择,虽然这次巴掌打得有点重,枣子也不算太甜。

    唐汝楫虽然不断点头,但眼中却流露着不以为然的光,看来到现在,他还是坚信景王必胜!

    “为什么?”沈默问他道:“说实话。”

    “因为裕王无后。”唐汝楫实话实说,却见沈默举起了手,赶紧抱住头,委屈可怜道:“是你让我说实话的。”

    沈默却只是将他肩上的一根落发摘去,上下打量着唐汝楫啧啧道:“瞧瞧这张脸,一锅馒头似的;看看这双手,十根萝卜似的,这出去可怎么见人?”

    唐汝楫苦着脸道:“我没脸见人了……”

    “不要紧,不要紧,”沈默摇头笑道:“我家里住着一位神医,你应该听说过吧?”

    “您说是李太医?”唐汝楫点头道:“当然听说过,我们王爷……哦不,景王爷还把他的名字写在人偶上,一天扎三回呢。”

    “还有这一出?”沈默这个汗,道:“他为什么扎李太医?”

    “还不是因为他给裕王,哦不,咱们王爷治病吗?”唐汝楫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只要裕王爷一生儿子,局势马上就倒过来。”

    “你知道的不少,”沈默点点头道:“去找找他吧,看看他能不能帮帮你,顺便帮我问问,裕王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是。”唐汝楫起身出去,自有卫士带他去找李时珍。

    等沈默关上门,转身回来,只见大案后多了个人,正一手提着宝剑,一手拎着唐汝楫的供状看。

    沈默显然早知道他的存在,丝毫没有惊讶道:“文长兄,拜托给点脚步声好吗?别跟鬼魂似的飘来飘去。”

    原来那人是徐渭,他原本在书房睡觉,沈默进来后跟他商量几句,最后敲定单独面对唐汝楫。担心那家伙狗急跳墙,伤害到沈默,徐渭便拿着剑躲在屏风后面,随时监视,防止他暴起伤人。

    现在姓唐的出去了,他自然也不用藏了,便出来好奇的看那血书,啧啧称奇道:“不愧是状元之才,用指头都能写出这么整齐的馆阁体。”说着奇怪道:“你为什么让他写服从高拱的领导?”

    “他就是写‘服从徐渭的领导’,你觉着有什么意义?”沈默冷笑道:“他怕的是那足以毁灭他的罪证,而不是这劳什子保证书……我要这个东西,是为了给高拱交差的,当然得写他的名字。”

    “还可以顺便表表忠心。”徐渭点头笑道:“你这家伙,官场十八般武艺,是样样皆通啊!”

    “过奖过奖。”沈默坦然消受道:“我这叫干一行爱一行,像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愧对朝廷的粮米。”

    “嘿……”徐渭笑骂一声道:“这话说的,朝廷只发给我半俸,我理当只给朝廷一半的时间,这叫公平合理。”户部仍在公然纳援,消极怠工的官员不在少数,但徐渭可不是因为这原因,他纯属厌倦了那些虚伪的官场友谊,除了天子传唤之外,基本上就在家呆着。[!--empirenews.page--]

    沈默摇头笑笑,不去跟他辩论,将那份血书收在匣子里,再把第一份装进信封,准备给高拱送去,便算是完成对高拱和裕王的许诺了,不由松口气道:“这件事就算了了。”

    徐渭问道:“袁炜呢?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唉,急什么。”沈默笑笑道:“冬天要到了,小动物们都知道储存粮食过冬,我们也得做点准备好过年。”

    “你要继续养着他?”徐渭对沈默的胡言乱语理解能力超强,道:“等着将来养肥了再杀?”

    “对,先养着,将来要派大用场的。”沈默点点头道:“他快回来了,你哪来哪回吧。”

    “这么快,”徐阶支楞起耳朵,果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不由吃惊道:“你对他这么了解?”

    “我是对李先生了解。”沈默淡淡笑道。李时珍时间那么宝贵,怎可能跟唐汝楫多费功夫呢。

    唐汝楫回来了,脸和手果然都消了肿,一脸叹服道:“在下明白了,多谢大人挽救,让我能悬崖勒马。”唐汝楫完全被李时珍的医术镇住,所以听他说,裕王殿下再调养半载,便可以复原如初时,他心中对景王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没有了。

    沈默点点头,正色道:“你不曰就去苏州了,有些话我必须嘱咐你。”

    “大人请讲。”唐汝楫正襟危坐道,两人已经确立了上下级关系。

    “对苏松的大户,我一直保持着关注,他们不会给你惹麻烦,如果有问题,我会通知你处理他们的。”沈默顿一顿道:“当然,如果你发现了问题,也要及时告诉我。”

    “是。”唐汝楫道:“我会对他们和平相处,并保持警惕的。”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点点头道:“但你也不是那么清闲,你必须做好几件事。”

    “请大人吩咐。”唐汝楫点头道:“下官记着呢。”

    “第一,要对我们的水师大力支持。”沈默道:“无论是俞将军的近海防卫舰队,还是徐海的远洋护航舰队,都要全力支援,他们是苏松蓬勃发展的前提和保障。”顿一顿,又低声道:“当然,在程度上还是应该稍有差别,防卫舰队任务重,要放量供给;护航舰队时刻面临危险,要用精兵策略。”

    唐汝楫寻思一会儿,也明白了,点头道:“您的意思是,保证俞将军的舰队强而大,徐海的舰队精而少?”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能员啊!”沈默伸出大拇指夸一句,又道:“是的,都是自己的孩子,都得疼,有亲有疏不行;但不同孩子有不同的疼法,一样对待也不行。”说着笑笑道:“分寸的把握很重要,我相信你能做到。”

    “下官尽力去把握,”唐汝楫应声道:“会多多请示大人的。”

    “京城和苏州的距离,还是有些远了,自我判断很重要啊。”沈默点头道:“只要不是太重大的事情,你可以自己拿主意,事后回报我即可。”说着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们之间的通信不需要靠驿站,你只需将信交给自己的幕友,便自会传到你手里。”

    “我的幕友?”唐汝辑道:“下官没有幕友。”

    “就知道你没有,”沈默笑道:“我这正有个老乡投奔过来,学问好,人精明,还很忠厚,推荐给思济兄,你不会嫌弃吧?”

    唐汝楫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便应下道:“求之不得哩。”

    “那好,过两天我让他去找你。”沈默笑道:“希望你们相处愉快。”

    “一定一定。”唐汝辑答应道。

    “好了,具体就这么多,”沈默起身道:“最后给你八个字,只要你照着做,我会全力以赴的支持你!”

    “大人请讲。”唐汝楫跟着起身道。

    “海纳百川、和衷共济。”沈默沉声道:“遇到事情多想想这八个字,你就知道怎么办了。”

    “下官谨记。”

    唐汝楫走后,沈默便径直拿着那信封去了高拱家里。高拱看了这个惊奇啊……他原本以为沈默会耍什么花样过关,没想到人家直接把唐汝楫的投效书送来了,不由连声问他,是如何做到的。

    沈默正色道:“自来邪不胜正,王爷仁德、高公威武,即使顽石也会被感化了,何况唐大人乎?”

    高拱哪能信他,但对上面:‘效忠王爷、服从高大人领导’的语句十分满意,也就不再追问,道:“就你鬼花样多。”把那效忠书塞回信封,看沈默的眼神都变了,满脸欣慰道:“江南啊,老夫要向你道歉,是我太唐突,误会你了。”

    沈默赶紧谦逊道:“高公哪里话,是事发突然,没法提前沟通……说起来,还请高公别怪我自作主张。”

    高拱摇头笑道:“怎么会呢?如果是这样的自作主张,我倒愿意你多来几回。”说着一脸欣慰道:“当初把你运作到裕王府中,真是老夫的神来之笔啊!”

    “高公过奖了。”沈默能感到,自己在高拱这里,算是彻底奠定地位了。

    果然,便听高拱道:“你们丙辰科的今年考满,把和你相善的同年写个名单给我,老夫尽量帮你照顾一下。”说着又怕话太满,补充一句道:“不过我初来乍到,上面还有欧阳尚书、冯侍郎两位堂官,那些热门的职位就不要指望了。”

    沈默闻言点头道:“早晚有高公说了算的时候。”说着从袖中掏出两个人的名册道:“这是上次,大人让我给您的名字,孙铤和吴兑,都是下官的三同好友。”三同者,同乡、同窗、同科是也。

    “哦……”高拱接过来,打开看看道:“都是翰林出身啊,”说着问他道:“我记着,丙辰科你们绍兴中了十二个,其中七个入了翰林院,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沈默微笑道。

    “太了不得了。”高拱赞叹道:“河南一个省也没这么辉煌过。”

    “可能是我们那边读书人多的缘故吧。”沈默轻声道。

    “是啊……”高拱沉思片刻,才回过神来道:“这两个同乡,你想怎么安排?”

    “能尽量有所历练吧。”沈默道:“他们都不想在闲职上蹉跎了。”

    “有志气。”高拱笑道:“我会尽量安排的。”

    “谢大人。”沈默也笑道。

    把正事儿说完,高拱突然提起一茬道:“听说,你要在国子监开辩论会?”[!--empirenews.page--]

    “是这样的。”他问得突然,但沈默早想好说辞道:“学生对那些歪理邪说气愤不已,也想将其禁绝,但又怕那些人说,这是因为怕了他们,所以才动用强权,不让他们说话,那样可能会让许多年轻士子不明真相,误入了歧途,岂不是我辈教育者之失职?”顿一顿道:“我听‘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又闻‘邪不胜正’,还听说‘理不辨不明’,心说既然我们是正确的,那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那些歪理驳得体无完肤,学生们自然就明白谁对谁错,不会再盲从了……”

    听他长篇大论起来,高拱笑道:“看来这事儿你深思熟虑过了,这么做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国子监本身就有延请学者讲学的只能。”说着低声道:“但我提醒你,千万要把影响控制在国子监内,如果传出去,引起波动过大,我怕你不好收场。”

    “谨受教。”沈默恭声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