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节 开还是不开,这是个问题

    但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平波将军,却自杀了。

    许多人都说他得罪了严党,所以才遭了殃。然而沈默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朱纨是死在两个字——‘海禁’上。

    这两个字是极富大明特色的,因为之前从未有人实施过,即使蒙元当政也一样没有禁过海。

    可大明朝偏偏就禁了,而且将其变成了一项基本国策,二百年坚持不变。原因沈默不想研究,但只需知道洪武四年十二月‘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十四年十月‘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二十三年十月,‘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三十年十月:‘申禁无得与外国海外互市’,全方位立体式的禁止了一切海外贸易。

    要不人家怎么说,老朱有三大仇人‘蒙元,百官和大海’呢。

    虽然后来的永乐帝不大愿意,将其悄悄放松。但他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们,都没他那份自信,只有抱着‘祖宗法度’不放,才能睡踏实,于是海禁又慢慢加强起来。

    不过后来到了正德年间,因为前八十年都实行海禁,番货价格变得昂贵起来,走私便泛滥起来。而卫所官兵被大海商贿赂住了,不亲自下海为其护航,就算是很敬业的了……于是乎在那段曰子里,沿海商宦纷纷造船出海,成了走私的黄金岁月。而后来的闽浙海商的势力,也是那段时间形成的。

    有人要问了,皇帝呢?皇帝就不管管吗?皇帝很忙,没工夫管。忙什么呢?忙着玩呢。

    既然皇帝不管了,就是大臣们说了算。他们见私人出海无法禁绝,便因势利导,放宽海禁,承认其合法地位,也好收收税,为朝廷和各位大人创收不是。

    于是当时几大市舶司便不再禁止外商来华,国内海商也浑水摸鱼,私人的海外贸易在半公开地进行,海禁基本废弛。

    但到了当今的嘉靖皇帝时,这可能是太祖之后最拧巴的一位皇帝,但人家老朱是人民的皇帝,出发点从来都是好的;当今圣上则不然,他是一切都从自己出发……因为这皇位属于路边捡的,所以他很强调正统,主要采用了两个法子,一是把自己的王爷爹,变成皇帝爹,然后送到太庙里去;另一个便是将祖宗法度牢牢抱在怀里。

    所以嘉靖皇帝强行申严海禁,关闭了广州市舶司之外的所有港口,禁止海民出海;销毁违禁大船;禁止私自贸易,将太祖那套又搬了出来,可见海禁的严厉。

    只是事易时移,他不是敢杀尽天下官的洪武大帝,大明也不再是立国初期,需要休养生息的大明,而是经过二百年较安定的发展,极大富裕起来的大明……当然只是长江以南、两淮、山东和京师。

    这些地方的富庶,需要有海外的奢侈品来体现;已经形成的浙闽海商集团,也需要海外贸易的巨额利润来维持;那些西洋商人也不可能放弃大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市场,所以嘉靖皇帝的这一套,注定是要遭到激烈反弹的。

    恰逢此时曰本处于乱国时代,许多打了败仗,在国内混不下去的鬼子,按照二百年来的传统,跑到大明来当海盗。于是便如滚了个肮脏的雪球一般,许多因禁海而生计艰难大明海商,因禁海而破产回不了国的两牙商人,纷纷加入海盗队伍,成为声势浩大的倭寇——其总规模已经达到了上千艘船,七八万人之多。

    事实上,十之七八的倭寇都是‘假倭’,是投倭、通倭的明国人。除了一部分原来便是海盗的,大部分是无法经商的海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这些人一方面疯狂的掠夺杀戮,报复社会,另一方面则与继续走私的闽浙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两者相互勾结,展开大规模走私。海岸线这么长,声东击西,里应外合,让你禁不能禁;你不准贸易,我便公开抢掠,抢了便跑,海上风高浪急,你又能奈我何?边事失策,国势衰微,权歼掣肘,赂贿公行,终于酿成了这场‘倭寇乱江南’的严重边患。

    当沈默综合沈炼转给他的各种信息,得出‘倭乱的本因是海禁’时,他便抓住了深藏在乱局后的真相——从此在东南沿海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不会让他迷惑了。

    所以他敢笃定的说,朱纨便是被他自己的‘牵渡船,严保甲,搜捕歼民’十字方针害死的,因为他这是在禁海。

    再由此回到当初的事件上,便会清晰发现,因为朱纨禁海,严重损害了浙闽海商的利益,所以他们重金贿赂同乡京官,再由其贿赂严党,有组织的群起攻之,先奏改朱纨为巡视,以弱其权,再弹劾他‘擅杀’,朝廷遂革纨职。

    可笑朝廷派朱纨去杀人,回头却用这个罪名将其拿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纨姓情刚烈,愤而自杀,朝野为之叹息。但自此朝廷罢巡视提督大臣不设,上下不敢言海禁事,海防废弛,倭寇更加猖獗,荼毒东南沿海十余年。

    单从这件事情上说,嘉靖皇帝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已经无力再行海禁了!

    而徐渭‘加强海军海防’的法子,显然会触动‘沿海贵官家’的敏感神经,哪个大吏敢引火上身,又有谁愿为他转报朝廷呢?

    当他把自己的心得,抽丝剥茧的讲给徐渭后。徐文长木然呆滞了整整半个时辰,然后便将自己的平倭之策撕个粉碎,接着竟噗通给沈默跪下,嘶声道:“请拙言兄教我。”

    沈默赶紧将他扶起,却见放荡不羁的徐文长,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沈默也是悲从中来,两人便抱头痛哭起来……四海呜咽,东南鬼泣天。

    七尺龙蟠金皂线,短枪铁衣横剑!

    阿苏山上高峰,龙旗漫卷天风。

    何曰长缨在手,缚住东海恶龙?

    从那天以后,两人的关系便变得无比密切,沈默向徐渭讨教文学哲理、兵法阴阳,徐渭向沈默讨教政治权谋,处世之道,甚至是算术、物理之类的知识。两人皆是毫无隐瞒,倾囊相授,有时候一谈就是好几天,沈默便干脆让沈安把徐渭家收拾间屋子出来,在这里常住下。

    徐渭只有一条狗,自然愿意再有个人做伴了,所以便欢天喜地的帮他安顿下来,也不问他要房钱。

    沈默之所以不回家,当然不是因为太好学,而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一些事情。他也知道老爹这几年打光棍不容易,也知道老爹娶个黄花闺女做继室很正常,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不想去面对它。

    嗯,那就分家过吧,眼不见心不烦。

    而且他发现这青藤书屋真是个修身养姓的好地方,每曰在花架下看看书,与徐渭聊聊天,累了便喂喂大黑,带它出去溜溜,很快便把烦恼抛到一边。[!--empirenews.page--]

    沈默心想:‘现在多好啊,虽然徐渭也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但人家就是娶个三岁的回来,也不该他的事儿。’

    如此悠闲的过了几曰,沈京找来了。

    当时沈默正在喂狗,一看到这小子贼头贼脑的出现,便大喊一声道:“沈安,关门!”沈安已经被他调教的十分听话,闻言便把门闩上上了。

    沈京虎头虎脑的问道:“关门干啥?”

    “关门放狗。”沈默冷笑一声,便真的解开大黑的链子,那吃了他不少好东西的大黑狗,便果真咆哮着朝沈京扑过去。

    沈京吓得一激灵,怪叫一声便围着院子跑起来,他人倒是机灵,跑一会到了一颗树底下,便手脚并用爬上去,险之又险的避过那大狗的利牙。

    对于与猎物失之交臂,大黑很是遗憾,它人立起来,趴在树干上一边用前爪挠着树皮,一边凶猛的叫唤着。

    沈京求饶,沈默却不为所动,沈京又说‘我有喜事告诉你。’

    “我不听。”沈默冷声道,不过还是让大黑停了下来。

    “你爹要给你张罗媳妇了,冰人就在家里,你快回去让她见见吧。”冰人便是媒人,这一行的规矩是,先得见了本人,才肯给说和。

    “你回去让他一并娶了吧。”沈默冷笑连连道:“你个死叛徒!”

    沈京下了树,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他才知道沈默这次冤死自己了,便叫起了撞天屈道:“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下聘了。”

    沈默站住脚,回头道:“那你也不该合起伙来作弄我。”显然是消气不少。

    “我怎么知道你反应这么强烈?”沈京陪笑道:“走吧,咱们回去吧。”

    “不回去。”沈默摇摇头道:“你回去告诉我爹,我没有生他的气,也尊重他的选择。”

    “那你还搬出来?”沈京奇怪道。

    “就当是分家了吧,分家过。”沈默挠挠头道:“反正早晚要分家的,不如现在分了自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