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俞嬴见太子

“先生神采,颇类当年的公子景嬴。”太子友笑道。

俞嬴诧异,笑问:“太子莫非见过先姊?”

太子友点头:“友确实见过令姊,只是若令姊在,怕是不记得友。”

俞嬴摆出越发诧异的神色。

“十二年前,先兄是太子,友还只是一个公子。友曾质于齐几个月,因先兄病重,友返回了燕国。便是在临淄,友见到令姊的。”

“便是河间之围那一年?”俞嬴笑问。

太子友点头。

那就不奇怪了,当时自己实在看田氏不顺眼,正谋划给田氏添堵,每天琢磨些阴谋阳谋的,无暇顾及其他,再说,临淄各国质子质女也太多了……想着这些,俞嬴笑了,极不要脸地问:“俞嬴年幼,已经不记得先姊样貌了。听人说先姊风采极佳,果然吗?”

太子友叹息:“公子光映照人,当时年轻一辈中最上等的人物。”

俞嬴自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死了,生前许多恶事恶形也便渐渐隐去,在活着的人口中便只剩下了好——但当面被人夸赞,心里总是愉悦的。

有这些家常话为引子,俞嬴和太子友之间,就更像友人闲聊,而不是君臣问策。

但太子友的问题却不太好答,因为这问题实在大得没边儿了:“先生怎么看天下之势?”

俞嬴想了想,问太子友:“太子可知道在礼崩乐坏、诸国攻伐之前,共有多少诸侯国?”

太子友笑道:“虽说是八百诸侯,实则没有那么多,但一二百总是有的。”

俞嬴再问:“如今天下还有多少诸侯国?”

太子友神色肃然起来:“不过二十余。”

俞嬴点头:“这便是天下大势。”

太子友往俞嬴这边挪了挪:“愿细闻之。”

“从前各国也有攻伐,但尚守君子之道。齐桓晋文,求的也是霸业。譬如当年山戎侵扰燕国,燕求救于齐,桓公遂伐山戎。因齐桓相助,燕国才有孤竹、令支之地。这于当今的田齐,或于任一诸侯国,还会有吗?”

太子友摇头。

“况且俞嬴听说,当年齐桓公撤兵返齐时,燕庄公因感念齐桓公,相送甚远,入了齐境。桓公说,‘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於燕’,①故而将燕庄公走过的齐地送与了燕国。这于当今之世,更是没有了吧?”

俞嬴面色肃然:“彼时求霸业,今日诸国求的是吞并。等有一日,把其余诸国都吞了,便又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②的一统之国了吧!”

太子友沉默片刻:“故而,燕终不免覆灭。”

“为何不是燕有天下?”俞嬴挑眉看他。

太子友眼睛一亮:“先生以为,燕可以有天下?”说着又往俞嬴这边挪了挪。

“于将来,谁又说得清呢?燕只要修国政以自持,治军戎以自强,国强军壮,再于邦交攻伐上谋定而后动,谁能说最后有天下的不是燕国?”

太子友点头,热切地道:“于修国政、治军戎及邦交之道,还请先生教友。”

俞嬴笑起来:“善治民者,不一定懂军戎谋略;善治军者,不一定通教化之道;善邦交者,或许于军戎、教化都不甚了了。俞嬴何德何能,敢在太子面前夸夸其谈,说国政、军戎、邦交这些国本?——不过,俞嬴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哦?先生快请说!”太子友再次往俞嬴这边挪了挪。

“一则曰学:看当今天下,哪国国政修得好、哪国军戎治得佳,就学他。比如魏国,魏国系卿大夫起家,从前的晋国固然强大,但从六氏到三家,几经周折,魏国初立时,是不能与齐楚诸国相比的。再看如今,经文侯之治,俨然山东诸国中之最强盛者。”

太子友若有所思地点头。

“二则曰招。卑礼厚币,招贤纳士。懂修国政、治军戎及擅长邦交之道的,这不就有了吗?”俞嬴笑道。

太子友行再拜之礼:“多谢先生教友。”

俞嬴也再拜还礼。

两人又复归坐好,太子友于燕国强国之道略略有了些眉目,便放松下来,笑着问俞嬴:“先生适才说天下形势只说了大势,未细说诸国,还请先生接着讲。”

俞嬴笑一下,想了想,道:“若以物喻之,则齐国为虎,三晋为狼,楚国为熊,至于秦——便如那野性难驯、凶猛异常的野彘吧。”

太子友笑起来。

俞嬴也笑:“如此比喻,于诸国确实有些不恭敬,贴切也不算很是贴切,不过是为了说着方便罢了。”

“齐国地大物博,有渔盐之利,从吕氏初封,便是山东强国。从前,吕齐时,它只要威震山林让众兽臣服,也便罢了。如今风土气候变了,虎便要张开血盆大口见兽就吃,见人就咬了。

“三晋同源所出,虽彼此之间颇多龃龉,但对外时,却往往一致,便如狼群。遇上他们,不管是虎还是熊,都要退避三舍。只是如今赵国不太服魏国这匹头狼。

“楚国是熊,吃了太多周边的小国,故而身强力壮。好在这熊离着燕国不算近。

“秦国,地处崤函以西,民风彪悍,秦穆时便是西方霸主。民间常言‘一彘二熊三虎’,秦不是这个野彘又是什么?近年,秦虽在河西之地负于三晋,但仍不容小觑。 ”

太子友苦笑:“如此说来,燕是身处丛林,被猛兽们环绕了。”

“燕也可以是猛兽,至少不能是羊。”俞嬴正色道,“如今齐国侵燕,三晋援手,是三晋与燕亲善吗?”

太子友默然。

“不过是怕齐国吃了燕国,更加壮大罢了。若有时机,邻近燕国之‘狼’赵国,也会吞燕。故而狼来则求助于虎,虎来则求救于狼,利用狼虎之争以求存身,只是一时之道,不能长久。”

太子友点头。

“一国处于当今之世,便譬如一人处市井之中,可装懦弱,而不可真懦弱。一国若真懦弱,国力衰微,诸国谁都能啃一口,踢一脚,再忍辱负重,也不免为他国所灭。

“装懦弱不同。装懦弱者,有自立之力,不过是不多事不惹事,静谋强国之道,不欲成为众矢之的耳。”俞嬴发现自己说着说着就多了,当下住了口,“俞嬴口无遮拦,僭越了。”

太子友正色道:“友问策于先生,先生何来僭越之说。先生适才还说不懂邦交之道,也太过谦虚了。”

俞嬴笑一下,也正色道:“俞嬴还要多谢太子愿意听俞嬴这些不经之谈。”

两人都再次行礼。

此时才发现,两人比刚开始坐下时,近了很多。俞嬴和太子友都笑起来。

“真是恨不能早见先生。”太子友笑道。

俞嬴再次致谢,太子友送她出来,并要亲自送她出宫门。

俞嬴固辞,太子友才作罢。

令翊看到俞嬴从宫门出来,松一口气,笑着迎上去:“怎么说这么久?如何?”

俞嬴点头:“勉强算不辱使命。”当下把说燕侯的结果告诉了他。

令翊难得正经行礼:“多谢先生。”

俞嬴却不正经:“哦?都尉想怎么谢我?”

令翊又抱起肩膀,歪头斜睨,一副风流世家子派头:“有一处地方,先生敢随我来吗?”

呦,还激将上了。俞嬴失笑:“有何不敢?”

令翊与侍从御者们说了几句话,便让他们先回去,亲自驾车带俞嬴来到下都武阳最繁华的市井。

俞嬴从前游荡各国的时候,对市井颇熟悉,自从死回来,还没来过呢。况且各国各地市井又自不同。这里有酤酒卖浆的,有屠牲畜卖肉的,有卖脯子腊味的,也有卖盐卖鱼、抱布贸丝的,还有南边少有的胡人胡货,一派繁华热闹。

俞嬴看什么都兴致勃勃,令翊在她侧旁跟着,看她跟个土包子似的左看右看,还不时问问什么东西价值几何。

只要她问价,令翊便问她:“这个东西要吗?”

俞嬴只偶尔点头。她点头,令翊便买下来拿着。这样走了一圈下来,令翊左手拿着一个新制的陶埙,右手拿着两卷据说是先贤所遗之书,脖子上挂着一串稀奇古怪的石头串儿,之前的风流世家子派头荡然无存。

俞嬴扭头看他,越看越笑。

令翊翻个白眼儿,却忍不住也笑了。

两人终于到了令翊要带俞嬴来的地方,一家酒舍,也卖些饭食。

酒舍简陋,卖什么,吃什么,没得挑。今日酒舍主人煮了些河虾和杂粮饭。

俞嬴先尝一尝酒,是新酿,味道不厚,但她本也不在意什么薄厚。

酒舍主人端上来饭食,杂粮饭、河虾,旁边还放着一小盏醢酱。

俞嬴有点懂了,笑着看向令翊。

令翊期待地看着她。

俞嬴把煮的虾剥皮,往醢酱中蘸一蘸,放进嘴里——

满口鲜香。这是野渡渔船上的味道,诸侯宫中、显贵府中都没有。

“如何?”令翊问。

“甚美。”俞嬴笑道。

坐在这样的市井酒舍中,俞嬴微弯着眼,很香甜地低头吃着。

令翊看着她,觉得今日市井中的她无比鲜活,觉得这才是她本应该的样子,才有点“人”样儿。从前,不管她是笑是哭,是智计百出,还是玩笑打趣,都像隔着什么东西,像从坟里爬出来的野鬼,身上背着多少前世今生的曲折遗恨。

作者有话要说:①《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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