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白僵抬轿

依楚念言,那妖物恐怕也是藏身人间多年,这可不好寻找,而且那晚在他们窗前晃的,不是楚念,还能有谁?

楚念虽排除嫌疑,但始终是妖,孟谨川画了一个阵,将她锁住。

两人决定外出找线索,街上人来人往,商贩无数,叶凌没走几步就停住:“小孟公子,你身上还有银子吗?”

孟谨川脸色还有些苍白,闻言转过身,看向叶凌,见她一脸希冀,就知道她是老毛病犯了,她这几天整日待在青楼,好生技痒。

“捉妖要紧。”孟谨川依然淡淡道。

叶凌抿了抿嘴,道:“小孟公子,我就去一会儿,你先去刘府看吧,要是我三个时辰后没来找你,你就带着银子来赎我,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当了。”

孟谨川道:“叶凌,现在是捉妖的关键时刻,你却还想着玩。”

叶凌笑道:“你不来也可以,等我回云中,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说出去,说你轻薄我,还不打算负责。”

孟谨川只道昨晚的事已经过去了,他还是错信了叶凌,她何时有过那种觉悟,孟谨川沉声道:“叶凌,你欺人太甚。”

叶凌仰头道:“你欺我在先!”

僵持片刻,孟谨川冷着脸把钱袋扔给叶凌,道:“全部在这里了,我不会来赎你,好自为之。”说完,即刻转身,拂袖而去。

叶凌美滋滋的抱着钱袋,不管转身而去孟谨川,往最大的赌坊走去。

难得叶凌手气好,两个时辰过去,本钱已经翻了一翻,叶凌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眼看三个时辰将近,要是往常,叶凌赢了钱早就找机会遁了,现在却还在赌桌上坐着,不时往门口望去。

赌钱的众人见这姑娘打扮不凡,气质不俗,偏偏手气又好,不过赢了钱就心神不定,老是往外面看,莫非是赢了钱就想走?想到此,急忙催道:“小姑娘,快下注,往外面看什么,赢了钱就想跑不成?”

叶凌笑而不语。

一直到夜幕,叶凌的钱输了又赢,赢了又输,赌桌上的人换了好几批,叶凌声音有些沙哑,喝了一口热茶,颠颠钱袋,总体算来,还是赢,叶凌笑着向桌上的人道告辞,径直出门,也不回含春楼,在路边商铺买了些蜜饯零嘴,拐进一片低矮的房屋群中。

越是繁华的城镇,贫富差距就越明显,落霞城亦然,叶凌所行之处,就是落霞城的穷人区。

这里不比主街灯火辉煌,只有些人家前面,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晃晃。

叶凌边吃边走,忽然看见前面的一户人家前,站着一个锦衣白衣公子,公子手里抱着一匹淡紫色的布,与周围昏暗的环境形成强烈对比。

叶凌上前几步,拍了一下白衣公子的肩膀:“小孟公子,好巧啊。”

孟谨川回身看她,脸蛋白净,笑得一派天真,手里拿着一包零嘴,像极了养在深家大院里不谙世事的小姐。

两人在这里相遇,便知对方心里所想,心照不宣,孟谨川将淡紫布匹交给叶凌,道:“你来。”

叶凌接过布匹,抱在怀中,零嘴拿着碍事,就递给孟谨川。

孟谨川犹豫片刻,接过,替叶凌扣响房门。

片刻,门被打开,站在里面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脸上还挂着伤,见两人衣着不凡,问道:“二位做衣裳吗?”

不正是前几日在含春楼里白嫖的李全,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白布,就连脖子上也是,白布缠满了身体,只能看见一张鼻青脸肿的脸。

叶凌盈盈一笑:“对,不知道可以在衣服上绣花吗?”

李全愣了半瞬,道:“只能做衣裳,绣花去别家吧。”说完就要关门。

两人被关在门外,叶凌却不恼,拉着孟谨川躲在暗处。

天色将暗,夜市开始,喧闹声阵阵,穿过无数高墙楼阁传来,这片低矮的屋丛格外静谧,忽然,沉寂的暮色中出现数抹白色,抬着一顶鲜红的轿子,动作飞快,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在墙间跳来跳去。

叶凌和孟谨川隐在暗处,抬头看着立在墙上的白衣人,脸色异常苍白,肌肉僵硬,仿佛雕塑,立在墙头,微风阵阵,衣角却不被掀起半分,眼珠四下转动,脸和脖子不移动半分,就算是在观察情况,见无异状,跳入李老太家的院中。

那日隔得远,并未看清,原来是四只白僵。

半响,四个白衣人才从李老太家出来,还是抬着那顶血红的轿子,稳稳的站在墙头,届时一阵微风拂来,轿帘微掀,端坐在内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神情祥和,似在安睡,正是李老太。

抬着一个大活人,四只白僵稳稳当当的在墙头跳来跳去,两人远远跟在后面,布匹早被叶扔了,她拿着零嘴,不时扔一颗在嘴里。

白僵抬着李老太,出落霞城,往山上去,山路崎岖难行,四只白僵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皓月当空,迷迷蒙蒙的夜色中,四只白僵抬着一顶轿子,诡异在山路上跳动,一跳就是寻常人的好几步。

行到半山腰的一片空地处,白僵停下,将轿子稳稳放在地上,然后一蹦一跳的离开,跳进周围黑黝黝的山林中。

两人伏在低矮的灌丛后,远远观察轿子边的情形。

叶凌坐在地上,往嘴里扔一颗零嘴,嚼得吱吱作响,道:“小孟公子,你是怎么发现的?”

孟谨川半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望着轿子,回道:“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青楼狐妖只是意外,隐藏在落霞城中,真正害人的另有其妖,从两人来到含春楼开始,就已经被盯上,吸食/精气,不一定是要助长修为,还有可能是借命。

妖寿绵长,活到几百岁几千岁的大有人在,人寿短暂,只有短短数十年,长者可活满百岁,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有心术不正者,借尸还魂,借人续命,虽然有违天道,却还是有人藐视天钢地伦,铤而走险。

怪就怪在,一夜白头的人都或多或少的与李老太扯上关系,十年前,第一批死的就是绣娘,正巧那年,李老太带着儿子进入落霞城,以卖绣品为生,当年李老太也以绣艺精湛闻名,发生那件事,便发誓不在绣艺,只做衣裳,众人只道她是害怕被牵连。

五年前,刘姓富户家的夫人,听说李老太绣艺精湛,便花重金央在她衣服上绣花,那时李老太已经发誓不绣,重金再多,也是拒绝,刘氏向来跋扈,一看这市井小民这般不识抬举,便编了她衣料被损毁的由头,将李老太一顿毒打,年纪已高的李老太在床上躺了足足两月。

刘氏一家在落霞城作威作福惯了,后来遭逢大难,落霞城民众只道报应不爽,况且,被刘氏欺压的人多了去,有谁想到和一个小小的做衣裳的有关。

再后来就是这青楼女子,李全疲懒好嫖,李老太为此操碎了心,偏偏这时青楼姑娘又遭劫难,每一个遭难的人,或多或少都与李老太有关系。

孟谨川曾在苍梧渊的卷宗里读到过一桩悬案,案子发生在一处无名村庄,全村妇女老少,一夜之间全部老死,这件案子震惊一时,凶手至今还未找到,所以卷宗记载甚细,连几天前村中的事都记载得详详细细。

夏暮时分,晚归的村民们拿着锄头牵牛缓缓归来,屋顶上冒着袅袅的炊烟,远远的传来数声犬吠。

“不得了了,死人了,老邓家的女儿上吊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在一派沉静的村中,无异于平地惊雷,原本回到家的,已经吃上饭的,急忙摔下饭碗,跑出门去,看何处喧哗,还走在路上的,牵着牛的,把牛随便找一个地方拴着,扛着锄头农具的,就扛着往声音的源头老邓家跑去。

远远的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老邓家的媳妇儿,坐在地上,仰头大哭,边哭边拍地,老邓坐在门槛上,抽着一只旱烟,烟雾迷蒙,将眼泪都熏出来了。

老邓家的最小的儿子,痴痴的站在一旁,神情木讷,对着自己的娘喊道:“娘,你哭啥?”

低矮的房屋中,晃着一具青灰色的人影,老邓家十六岁的女儿,原本下个月就要嫁去另外一个村的女儿,舌头伸得老长,脸色惨白,在房梁上一晃一晃。

今日老邓和媳妇在外务农,小儿子在村里面玩耍,回来的时候看见姐姐吊在房梁上,还以为是姐姐在和他玩游戏,接过老邓媳妇儿一回来,就摔在地上又哭又闹。

几个胆子大的村民上前去把老邓的女儿放下来,身体僵硬,眼珠外爆,村中的郎中一来,摸了摸脉搏,摇摇头,说:“不行了,身体都僵了。”

好好的女儿,怎么就死了,村里的人围着一圈,七嘴八舌,村里隔外面远,很多村民连字都不认识,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所以没人想到报官。

“会不会是李老太家的儿子?”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围成一圈的人,想了片刻,七嘴八舌的接嘴。

“对,我看到好几次,李老太家的儿子在你家附近晃悠儿,那小子不知道干活,整天在你女儿身边晃来晃去。”

“难得是那个李全对晓玉做了什么,才让晓玉——”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能猜出。

老邓的媳妇儿浑身是灰,从地上爬起来,双眼血红,声音颤抖:“去把那个小兔崽子抓过来。”

老邓的媳妇儿一向软弱,在村中连话都说不上,如今遭此难事,一声令下,到真有几个年轻人,去李全家里,不由分说就把他抓过来,用牵牛的绳子绑在树上。

李全的母亲身体孱弱,父亲去世早,那些人来抓李全时,他正在喂躺在床上的母亲吃饭。

李全一看到地上的晓玉,吃了一惊,道:“晓玉怎么死了?”

老邓的媳妇儿,晃晃荡荡的上前几步,一巴掌甩在李全脸上,骂道:“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晓玉害死了?”

李全被那一巴掌扇得嗡嗡响,听到自己被污蔑,急忙吐出嘴里的血沫,大声道:“不是我,我没有杀晓玉,你们为什么要怀疑我?”

“不是你?有人都看见你整日在晓玉家晃,你到说说,不是你,还能有谁?”

“就是,咱们村里人都正经,除了你,三十几岁了还没娶媳妇,你见晓玉生得好看,你就——你简直就是禽兽!”

“禽兽不如,连我家的狗都不如,李全,亏得李老太将你养得这样大,你却做出这种事,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李全今年三十多岁,村里的一般男子到了这个年纪,早就是几个娃的爹了,但是李全父亲过世早,李老太又常年卧病在床,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受苦,加上李全一向疲懒怕累,所以成为村中人耻笑的对象。

村里的人越骂越起劲,李全百口莫辩,看着地上晓玉僵冷的尸体,又看着村中人原本和蔼如今却狰狞的面孔,不由得大哭出声:“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对晓玉怎么样,我在她家附近是因为——唔——”

李全正强力辩白,眼泪纵横,满脸通红,正说着,坐在门槛上的老邓忽然站起身,狠狠的踢了他一脚,农村人力气大,李全被一脚踢得酸水直冒,眼生金星,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就看见老邓拿着烟杆,颤抖着指他:“你这个畜生!”

见一向温和的老邓突然发怒,站在一旁看戏的众人胆子也大起来,有人手指着李全骂,有人拳脚相加,有人对着李全吐口水,站在门口呆愣的老邓小儿子,终于在这一刻放声大哭,哭声夹杂着骂声,夹杂着拳肉相加声,和李全痛苦的叫喊声,宛如炼狱一般。

“你们停下,停下!”李老太不知何时从家里出来,炎炎夏日,穿着厚厚的绵衫,头发苍白,脸无血色,明明只有五十来岁,因为常年患病,看着像有七八十岁。

眼看李老太就要扑过来,一直站在外围的观看辱骂的村妇过来拦住她,道:“李老太,你这个儿子不懂事,我们替你教训教训他!”

李老太浑身抖如筛糠,老泪纵横:“你们放开我儿子,他虽然懒,但是肯定做不出那种事!”

又上来几个村妇把李老太拦住,道:“有人都看见了,李老太,你别在为他狡辩了,你的儿子舍不得教训,我们来为你教训。”

李老太被她们围得严严实实,急得双眼通红,不住咳嗽,慌乱中打了最近的村妇一巴掌:“胡说,你们胡说!”

被打的村妇哎呦一声,刚要生怒,就听见身后有人道:“李全死了!”

这句话宛若平地惊雷,围在一起的村民如潮水般迅速散开,李全脸上身上全是口水,脸上头上裂开了几道大口子,身上全是灰扑扑的脚印,无精打采的垂着头,要不是被绳子绑着,早就躺在地上了。

李老太大叫一声,拨开愣住的村妇,扑在李全面前,拂开他脸上的血泪和口水,哭喊道:“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方才替晓玉诊脉的山村郎中上前几步,在李全血肉模糊的脖子上摸了一把,惊得往后摔去,在地上又往后滑行几步,道:“他死了,他死了!”

众人皆惊,愣在原地,默然不语,只有老邓的小儿子,长哭不止。

“李老太,这种儿子不要也罢,以后我们养你,我们每家的东西都分你一点,保证你饿不死!”

“是啊,是啊,李老太,以后我们养你,只要我们有吃的,就能保证你也有!”

越来越多的人附和起来,都保证要养李老太,逐渐没过小孩的震天哭声。

最后,李全的尸首被匆匆掩埋,哭得晕厥的李老太被众人抬进屋里睡下,郎中为她诊脉,李老太患病已久,经此大难,恐怕油尽灯枯,不过今晚。

一天之内死三个人,在这个封闭的村中是第一回,村里的人都觉得恐惧,匆匆回答拿上家里最好的吃食,放出李老太家中。

半夜午时,晕厥的李老太忽然醒来,夜色如洗,她喊了几声李全的名字,“李全,李全啊——”。

黑夜寂寂,无人回答。

李老太一侧头,就看见桌子上的东西,刚杀的羊肉,刚打的山鸡,一篮子的鸡蛋,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蔬菜,李老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又喊道:“我的儿子呢?”

门口忽然出现一只黑黝黝的小兽,夜色中,只能依稀看到轮廓,比狗稍状,蹲坐在门口,却有一种不敢直视的威严:“被他们埋了!”

李老太闻言眼泪纵横,长哭不止,竟也不怕那只会说话的小兽。

小兽回头看她,夜光下,李老太只看见奇异的幽蓝色的毛发,那只小兽,竟然是幽蓝色的:“你为什么哭?”小兽问她。

“我的儿子虽然懒,但不会害人,竟被他们生生打杀,我气不过。”李老太道。

小兽忽然起身,身形敏捷,几步就跳上李老太的床,如星空一般浩瀚的眸子盯着李老太,他伸出舌头,轻轻舔掉李老太的眼泪:“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李老太只道是死期将近,所以能看到异物,想起自己的儿子,心中愤懑,道:“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