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西北的边疆四月份的天气也开始稍微有些回暖了,可是冰消雪融的时候反而更加寒冷,比隆冬下雪时都要冷。
主帅的帐子里的火炉烧得很旺,墨书生怕把他冻着了,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让人进来拾到一番,但要轻手轻脚的,不要让崔雪麟烦到。
清晨,墨书都会亲自端了早餐进来服侍崔雪麟用膳,顺便汇报军情,就跟唐魅几乎也会再稍后端了药过来给崔雪麟请脉一样,即使现在墨书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将军身边的侍从而是军中小有名气的将领了。
自从那日在凉州城外带着几千人马从都兰战骑中突围,再后来又带领着这么多的人直赴轮台,再到后来崔雪麟身体有碍不得不将大部分的事情让他传达行令,这几个月中,墨书在军中的声望渐渐涨起来。
崔雪麟当日随性而起教授他的剑法,好似就像在为他现在将要取得的成就做铺垫一样。崔雪麟听闻之后说:“这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将崔雪麟从床上扶起来,再拿了大氅给崔雪麟披上,墨书关切地问:“大将军今日觉得身体怎么样?”
此时崔雪麟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子了,小腹大幅度地隆起,就算穿再宽松的衣裳也能看得出来。他不想把这件事昭告天下,也没有那个精力去隐瞒——曾经隐瞒过,在刚刚显怀的时候,用宽大的衣裳或者厚重的铠甲,再大一点的时候曾经还用布带束腹,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地样子骑马射箭,毕竟他是主帅,场面活得做。
结果可想而知,他差一点点就要失去他的孩子。
那天从战场上回来,其实他是主帅,并不需要亲自上阵杀敌,却必须要在军队前线号令将士,原本他可以选择马车这种安逸舒服一点的代步工具,可是他却逞强地非要骑马。
这一场仗打得还算顺利,没有伤亡,保持了征西大军不败的神话,回军帐后,他几乎是从马上栽下来的,墨书扶着他进来,从帐外到榻上逶迤出一条鲜红的河流。
幸好但凡他们开战的时候唐魅都不出去,墨书把唐魅请过来给崔雪麟诊脉,等崔雪麟醒过来的时候,还没清醒唐魅就给了他一巴掌。
迷迷茫茫间唐魅把一碗汤药递倒他面前,声色俱厉地指着他说:“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你也不用这样折腾孩子,直接把这碗红花喝下去,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那汤药袅袅的热气熏得他出了一头冷汗,伸手抓过床边气急败坏的唐魅地手,低声:“我知道错了,我……”
唐魅青着脸把他的手甩开,“要认错要道歉跟你肚子里的孩子说去!”
崔雪麟这才感觉到下腹隐隐绞痛,心中不由慌了,忙探手入被,圆圆的一团还在,就是不□□分。
他刚才松了口气,腹中顿时闹腾开来,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脱力地跌倒在床榻上,唇齿间压抑不住地闷哼了一声。
唐魅原本在跟他置气,背手别过脸不去看他,墨书原本也是束手旁观,可见崔雪麟许久沉默,上前一探,顿时惊呼。
唐魅急忙过来给他诊脉,崔雪麟一手紧紧护着腹部,眼角几乎溢出泪来,低声对唐魅道:“我知道是我不够重视孩子,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苛待孩子半分,唐魅,我求你……一定要保住孩子!”
唐魅看他挣扎神色,不由微微一叹。
男子怀孕已经是有悖天意,他不是信神佛,只是男子本身就不适合孕育子嗣,崔雪麟幸好是身强体壮,才在怀孕之初几乎是平安度过了最最危险的孕期反应期。可恰恰也是因为是崔雪麟,才让这个孩子在三个月以后的时间几乎都处于危险状态。
就算是女人,谁见过将军夫人在战场上生孩子的?不能说没有,但战场也实在是太危险。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有滑胎的危险。
崔雪麟却偏偏死命要往滑胎的危险上撞,怨不得唐魅要发飙。
俗话说的好,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不听话的病人。
崔雪麟如此不听话,唐魅只好出动终极手段。
自从那次崔雪麟差点滑胎之后,唐魅就给三军主帅给锁了,只能叫人传达命令,军情什么的统统交给墨书,每天早睡多吃,什么滋补吃什么,养猪怎么养就怎么养崔雪麟。
崔雪麟虽然难受,但在不久后能够感受到腹中胎儿胎动之后他就再也不说什么了。把手轻轻放在滚圆的腹部上,里面的孩子轻轻踹他一脚或是动弹一下,让他感受到一点疼痛,但也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这么久了,他终于感受到自己真的是在孕育一个生命,一个承继着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血脉的生命。
从此以后,唐魅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只要是有利于孩子的。
崔雪麟肚子遮掩不住就不能在军中走动,于是墨书就派上用场了,墨书每日传达军令协助崔雪麟处理军中事物,刚开始的时候崔雪麟还耳提面命的叮嘱,半个多月以后崔雪麟基本上已经成了半个甩手掌柜,很多事情让墨书自己做主,要是做法不错,崔雪麟就让墨书着手去办。
只有在有重大军情决策的时候,众位将领才能有幸进入中军大帐和主帅会谈,但依旧见不到崔雪麟的人,崔雪麟在帐中放了个屏风,诸位将领在屏风外面坐着,他在屏风里面躺在榻上,整个会议都不曾起身。唐魅严格控制着崔雪麟处理军务的时间,一直紧跟在崔雪麟身边,崔雪麟一旦忙过时间,唐魅就会冷下脸,用极其尖利的语言去吓唬崔雪麟,直到崔雪麟烦不胜烦听他的话。
征西大军这一边的情况其实是很乐观,反而翰塔小可汗那边却一直内忧外患不断——达骨可汗身死的消息总不能一直瞒着,再加上一位绝对不会和他一条心的可可墩,事实上就在都兰被驱逐之后不久就有人看出蹊跷来了,首先出头闹起动乱的就是牙帐附近的部落首领们,翰塔小可汗虽然有些胆识,却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平定几个部落首领的叛乱,更没有办法交出达骨可汗来。
时间一长,不仅牙帐附近的部落觉着不对劲,就连较为边远地区的部落都觉察出不对劲来。再加上此时都兰已经跟着崔雪麟到了西域都护府,崔雪麟打出都兰王子的名号,四处将翰塔小可汗杀害达骨可汗并软禁可可墩的事实散发出去,再以大燕的名义支持都兰即位。
这样一来,翰塔名不正言不顺起来,在这般情形之下,就算崔雪麟的征西大军不和他开战,内乱也能把他逼入绝境。可翰塔偏偏还是个极具侵略野心的人,在内乱如此严重的情形下还贸然出兵攻击大燕边境。
崔雪麟一方面闭关坚守,只守不攻;另一方面又号令铁勒和吐谷浑攻击突厥,就以当初翰塔小可汗曾经侵犯他们边境拦截他们上供贡品为由,联合反翰塔的突厥部落从后方包抄翰塔原来的部落地盘,让翰塔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如此,他们就可以坐等翰塔灭亡。
崔雪麟定下这条计策时让全军将领拍案叫好,唐魅都忍不住笑说他以逸待劳坐收渔利何其蛇蝎心肠,可屏风后的崔雪麟却明显没有一点得意。
崔雪麟扶着床头起身,缓缓在帐中行走,神色十分凝重,甚至比刚到达轮台时,不知敌人底细时更加凝重。
唐魅问:“你究竟在愁什么?愁得多了,郁气郁结于心,对孩子也不好。”
崔雪麟无奈道:“你什么都能扯到孩子上面。”
唐魅撇撇嘴:“矫枉必须过正,尤其是像你这样不听话的人,要注意的尤其多。”
崔雪麟不和他争,双手轻轻搭在隆起的小腹上,边走动的时候时不时抚摸一下,走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只是很奇怪,翰塔小可汗虽然一向有野心,但对达骨可汗十分忌惮,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竟然敢刺杀达骨可汗,甚至软禁我大燕的公主、突厥的可可墩,他难道不知这种篡权夺位的事情处理不好就是像现在这样死路一条么?”
唐魅听了,破天荒地思考了一下,还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你是说他有所依仗?”
崔雪麟道:“或者说了之前有所依仗。”
“之前?”
“杀死达骨可汗之前。”
“那现在呢?”
崔雪麟看了唐魅一眼,“不如你去问问都兰。”
唐魅十分无语地瞪他,转身走,丢下一句话:“你别运动过量,等我回来要是发现胎气不稳,我就把你绑起来。”
崔雪麟扶额,闭眼低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怀的是你的孩子呢。”
安分地跟在睡眠的胎儿忽然动了一下,还是很大力的那种,崔雪麟给他一下子踹弯了腰,抚在腹上的手微微一紧。
缓缓直起身,崔雪麟轻轻抚了抚方才躁动的腹部,语气里颇有些无可奈何地道:“孩子,你能不能稍微消停一下,你再这样有活力,我早晚被你折腾死,到时候,你就见不到你爹了。”
如果顾朝曦是爹,那自己是什么?崔雪麟皱眉想了想,难道是娘?
他摇头嗤笑,怎么可能,自己只是偶然失足,哪能以一战定成败。
所以自己还是爹。
可是出云……崔雪麟忽然觉得疼,但不是腹中胎儿,而是胸口。
他很想找个人问,他的出云什么时候回来?
崔雪麟扶着床沿坐下,颓然地塌下肩,忍不住轻声喃喃:“顾朝曦,你搞大了我的肚子就跑,现在都不回来,你这种行径叫做始乱终弃,要要被判罪的,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