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长空中蓦然传来一声长长嘶叫之声,抬眼望去,又是一只大雁插着箭矢坠下,那箭矢尾在阳光下闪耀着让人无法直视的金光。
那是专属天子的金比箭的光芒。
底下围观的人或是站在地上或是骑在马上都俱是欢声赞扬,歌功颂德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随侍在旁的右金吾卫大将军崔雪麒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燕帝似乎还有继续打猎的兴致,一拉马缰就策马而去了,崔雪麒从马上下来,拍了拍正要跟上去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慕容谨的坐骑。
“子慎,我有些精神不济,就先告退了,若是圣上问起你帮我回禀一声吧。”
慕容谨潋潋瞳眸流转出暧昧的光,英挺的眉一挑:“你昨夜又在哪个花魁温柔乡中溺死了?”
崔雪麒叹了一声:“说的什么话啊,自从素素走了以后,我可是连勾栏这两个字都没再见过了!”
和崔家另外一位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弟弟不同,养尊处优的崔雪麒自年少起便是京城花柳繁华地的座上之宾,人称“花魁将军”,号称只要是京城没有的花娘,没有他没有见过的花娘。
可近月来,这位花魁将军却行为与往常不太一样,不但再也不踏足烟花场所,就连母亲给他找妾侍也不看过一眼。
这一切只因为,崔雪麒的夫人苏素亡故,而且亡故得十分不寻常,崔雪麒思念妻子,便从此无心于美色了。
慕容谨露出羞愧的神色,道歉道:“我忘了嫂夫人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那是我自己的错,要不是当初迎娶素素时我也不曾好好待她也不至于落的如今局面。”崔雪麒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容里不自觉带上些寂寥。
“昨夜笙儿着凉,我守了一夜没睡,现在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圣上那里拜托你了,我先走了。”
成功在天子围猎中脱身,为了儿子操心了一夜的崔雪麒正想回家好好休息,骑马刚出丹凤门便看到自家小厮急匆匆地冲自己过来了。
“何事惊慌?”崔雪麒伏在马上问。
小厮惊慌地四下看了看,崔雪麒见他神色有异,便低下头去,那小厮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惊得他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崔雪麒凝神低声:“你说的是真的?二弟他……他真的回来了?!”怎么可能?天子几日前虽然下诏令定南军班师回朝,可这诏书三日前才发布的,再快也还要半个月才能从川蜀回京,这二弟现在就到京城了……
不是长翅膀飞来的,就是不奉旨擅离!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小厮低声说:“二公子已经到了东院了,小的刚从东院来,就是二公子让小的进宫通知大公子的。”
东院并非是崔家正宅,而是崔雪麒的私人别院,现在东院中只有他和苏素的儿子崔笙并着几个照顾的老仆。
与其是想问弟弟去东院做什么?不如是说他想问弟弟怎么知道东院的,那院子是他偷偷置下的,他可是连亲娘都没给说。
崔雪麒实在是一头雾水,“那二公子和你说了什么?”
小厮道:“二公子说,他要进宫面见陛下,请大公子和圣上禀报。”
“现在?”
小厮又道:“二公子还说了。如果大公子不禀报他就直闯禁宫了。”
崔雪麒简直想一头撞死在丹凤门的柱子上,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雷厉风行,可从没想过自己弟弟这凌厉会有朝一日用在自己身上。
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眼下也只有按照弟弟说的做了,否则把这人惹急了真闯进宫来,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皇帝陛下砍的!
崔雪麒调转马头向禁苑而去。
又一只茶盏因承载不了天下之主的怒气而粉身碎骨在地上,除了那个伟岸的甲胄男子外,殿中其他人都尽数跪倒,然而一片死寂,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燕临瑄克制不住的怒气一般举起手指向那傲然不动的男子,声音并着怒气一般迸发:“崔雪麟!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你当朕真的不敢杀你吗?!”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了,□□的马都不知道累死了几匹了,崔雪麟的精神却仍强撑着,目光在傲然中隐含着急,在焦虑中游动着些害怕。
但他显然不会对眼前的君王起任何敬畏之心。
但凡金戈铁马久经沙场的汉子都不会轻易被吓倒,更何况这个君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如不是有自己,他又何以安坐?
于是崔雪麟淡然地垂着眼皮,无声地表述着自己的答案。
燕临瑄给他的沉默怔住了,在急怒之中,他反而会容易镇定下来,定了定神,他选择看向跪在阶下的崔雪麟的兄长。
“崔爱卿,既然是你将崔大将军暗中回朝的消息禀报给朕的,你想必也知道为什么崔大将军会无辜回京,你且说来与朕听。”
摸了御案上的玉折扇在手,拨弄着扇坠上沁心凉的琉璃珠子,燕临瑄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在君王的角色里,只是没人看得清他暧昧不明的笑容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崔雪麒伏在地上,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也只得照实了说,况且自己要是说了什么,那相当于承认了自己弟弟抗旨擅离的罪名,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燕临瑄摇扇子的速度快了一点点,边摇边问:“那大将军你说,朕实在是很想知道。”
崔雪麟探手入怀,拿出一个黄绸包裹着的事物,此物一出,所有人都为之怔然了。
那是,虎符!
兵权统领凭证,虎符!
燕帝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危险气息,屏息以待崔雪麟的话。
“臣想要这虎符换一个人,请陛下成全。”
“何人?”这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燕临瑄半颗心落了下去,说话也有了些底气,手中扇子摇动的速度降回标准。
“丞相顾朝曦。”
提起这个名字边让九五之尊恼火非常,冷冷问:“顾朝曦和你非亲非故,况且朕有没有把他怎么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雪麟没有动,只是说:“我要见他。”
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燕临瑄轩眉冷声:“你回京来没听到传言吗?顾相已死,七月七……”
崔雪麟打断了燕帝的话:“不可能的!”他另一只手轻抚上胸口,像是在摩挲什么,而思绪已乱,再无法拼凑。
“不可能的,他走之前交给我玉玦,约定了相逢时合为玉珏的!现在还没有重逢,他怎么会走?”
他的手指近乎痉挛地捏着胸口的布料,喃喃自语:“我们还约定了很多,还有琴箫合奏,还有……他怎么会走?他答应了我的,不会食言的!”
燕临瑄让他这模样弄得奇怪,随口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朕保证他死得一丝活气都没有——诶崔雪麟你要做什么!”
崔雪麟转身便走:“我要去找他。”
“朕在你面前你竟然视朕如无睹,你放肆!你给朕站住!”
这这次遭殃的直接是燕帝平时最爱的玉折扇。
燕帝指着他的背影:“把虎符留下!”
崔雪麟微顿了下脚步,侧过脸说:“我不见到他就不交出虎符。”
燕临瑄再次将手边的什么什物砸了出去,怒不可遏地喝道:“崔雪麟你手持虎符要如何?你是要造反吗?你就不怕朕杀了你诛你九族吗?”
一直伏地无言的崔雪麒见状立即起身拦住崔雪麟,劝道:“二弟慢走,这毕竟是在圣上面前,你要守君臣之礼。”
崔雪麟木呆呆看着兄长,缓缓摇头:“我要见他,哥,我不见到他……”他眯起双眼,微微仰头,像是在汲取阳光,又像是沙漠里的旅人在渴求绿洲。
“我不见到他,生不如死!”
“好个生不如死。”有一道柔婉的声音在默默念着这句话,随之而来的人儿几乎将阳光的光辉掩去,火红的凤尾在她衣摆上摇曳着闪闪发光,而她的面容丽色,便是连阳光都不能为之相比。
即便是初见,可崔雪麟却知道了,这个衣着华贵容色绝丽的女子不是别人,是顾朝曦最亲爱惦念的表妹,貌倾天下的慕容贵妃,慕容瑶月。
听顾朝曦说无数遍慕容瑶月是何许人,也不如今日一见,眼前的女子虽然和顾朝曦所说传言中所传的一样倾国倾城,可却又有哪里和顾朝曦说得不同。
只是他此时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这些事情。
他只想见顾朝曦。
双膝一软,名扬天下的定南大将军跪倒在贵妃裙裾下,他叩首再叩首,请求只有一个:“贵妃娘娘,请带臣去见他!”
眉间贴着梅花钿发上簪着金步摇的女子问:“他是谁?”
“大燕丞相,顾朝曦。”
“他已经不是大燕丞相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慕容瑶月轻声道,“如此,你还要见他吗?”
崔雪麟咬着唇,直到尝到铁锈的味道:“臣要见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慕容瑶月静静注视着他,很久很久,直到那阳光晒得人懒洋洋,大燕贵妃才说:“那好,你把虎符放下,我带你去见他。”
崔雪麟仰起头,伏首伏得久了,做这动作便有些艰难。声音也是艰难:“你真的会带我去见他?”
慕容瑶月微微启唇笑,明艳动人:“当然,他走了这么多天,你是第一个想要见他的人。只是他向来不喜欢那些世俗俗物,所以本宫才让你放下虎符的。”
“好。”
崔雪麟放下了虎符,没有一丝犹疑眷恋。起身,带着满心满身的焦急和渴望,随着慕容瑶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