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书端了菜肴进来的时候本来还想在房中伺候,崔雪麟却拦下他盛饭的动作,对他道:“你出去吧。”
墨书看着崔雪麟亲自盛饭的目光转移到了自家表少爷身上,目光中的顾朝曦神色淡漠地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墨书却能感觉到顾朝曦周身散发出来的威严气势,隐隐的竟然让他感到被震撼住了。
“表少爷?”墨书走到他身边,他像是从深思中醒来,对墨书道,“我和元帅有些事要谈,你先下去吧。”
墨书应了声是,退下了。
对崔雪麟略显得殷勤的盛饭布菜,顾朝曦一律不睬,径直道:“我们还是早些说清楚,不然我吃不下。”
崔雪麟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在迂回了,说道:“我我方才吓着你的,可是我有这样的念头也是……”
顾朝曦把目光对准他:“君子行事,发乎情,止于礼。即便是你真的有念头又怎么肯定我一定不会反抗?”
崔雪麟看他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又把姿态放低了些,“其实我是听宇文将军说,你亦好此道,不喜女色,方才敢做这般。”
顾朝曦把双目眯起,即便是眼睑垂下却也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怒火:“他是我什么人?他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好此道不喜女色?”
崔雪麟道:“他说,你家表妹是名冠京城的美人,就算是天子见了也为之神魂颠倒,但是你十几年如一日守在她身边却没有动过心。”
“他怎么知道我没有动过心?”刚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虚,又添上一句,“就这个吗?”
崔雪麟赶忙说:“我自然是不会这样轻信,但是他后来又说你在东林书院求学时,同侪家族中的姐姐妹妹亦是有不少美人,甚至叶御史家的二小姐对你的爱慕之心一经尽人皆知了,你却丝毫不在乎……”
顾朝曦磨牙:“难道这个世间就世风日下到这个地步?不好美色便要收人指摘了?!”
“那倒不是,”崔雪麟终于是说到最后那个点上,“自然还有最后一个理由,他说了,我不得不信。”
顾朝曦望向他,心中骤然一紧,强烈的不良预感袭来。
他听崔雪麟接下来说:“宇文将军说,他曾和宇文左丞相一起到八宝楼去寻丞相公子宇文少华,却在八宝楼雅间里看到你和宇文少华……”
顾朝曦没等他说完,一手已经掀了面前菜碟,起身便走,已是怒不可遏。
“出云!”崔雪麟道,“我知道,是宇文少华强迫你的。”
顾朝曦没有动,肩膀去微微耸动着,他的声音冰凉,如冬日里的飞琼溅玉:“自然是他强迫我的,”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冷峭的笑意,“便如你今日强迫我一般。”
崔雪麟紧紧皱眉:“出云,我对你的心,你怎能和宇文少华那种纨绔游戏之心搁在一切并论?”
他的语气里亦是有不可遏的怒气,顾朝曦全然不顾,依然冷笑着问:“宇文少华拿我当玩物,你又如何不是?崔元帅,难不成你的心中就真的有我?我与你相识没有半年,你对我心又有多少深重?”
“你是单单不信我,还是本来就多疑?”
顾朝曦道:“多疑的,难道不是你吗?”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响起,顾朝曦蓦地一咬牙走出了房门,崔雪麟却没有追来。
墨书就守在门外,看突然出来,又行色匆匆便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问:“表少爷你这么快就吃完了?表少爷你这是要去哪?”
顾朝曦走到了院中,强忍着回头的欲/望,再走下去又不想,顺势问:“今天我回来以后有没有人来找我?”
墨书想了想,道:“杭大人父亲去世了,请表少爷头七那天参加冥宴,噢,还是萧公子亲自送来的。”
顾朝曦道:“嗯,去马厩牵匹马出来。”
墨书多嘴问:“是去找萧家公子的?”
顾朝曦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嘭”的一声响,崔雪麟冷着一张脸走过来,抓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顾朝曦挣也挣不开,给他拖走了,墨书在后面大喊:“崔元帅你要带我家表少爷去哪里?崔元帅!”
顾朝曦咬牙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此时已经出了院门,院墙边载了一片茂密的竹林,暮色四合,阴影投在他们身上,微风催动月影婆娑。
顾朝曦已被崔雪麟压在那阴影深处,后背抵着粗壮的竹竿,他看不清崔雪麟模糊脸容里的表情。
“我喜欢你就会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哪里有多疑?你又为何要这样说?”崔雪麟对他说话,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若是你不喜欢我,或是有什么疑问,就也明白告诉我,不用用曲折的方法。”比如刚拒绝我便找那个萧允去。
顾朝曦看着他,怔怔地说:“你受天子猜忌多年,又是在外征战万众瞩目的统帅,仅凭杨泽一事我就不会相信你多我的心,有多真。”
崔雪麟僵住呼吸,又几不可闻地轻声叹息。
顾朝曦接着道:“圣上要纳瑶儿进宫之前曾经问过我愿不愿意让她进宫,我虽然知道他不过是多此一举,我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可我依旧说,我不愿意瑶儿嫁给他,哪怕他是天子。”
“你可知为什么我不愿?”
仿若是不用人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因为圣上他长于深宫生于环强之境,自小便多疑,哪怕他真心所爱,到最后,他的权谋他的多疑他的利益,全都会毁掉瑶儿。而你,你和那位至尊其实是一样的人。”
崔雪麟看着他月影下显得寂寥的单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来。
他原本以为他在怕什么其他。
原来以为他心中早有所属。
却都不是……
崔雪麟越想越想笑,这个人枉为受人称赞的才子,却这样胆小。爱恨什么的,何必考虑这么多,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能及时行乐便及时行乐,怎么还想得这么远,远到了天边,多么遥不可及。
顾朝曦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崔雪麟终于控制不住地朝他的方向喊了一声:“出云,你是怕我也毁了你么?”
顾朝曦的身影顿了顿,侧过脸来,那双哪怕是在黑暗中也耀眼闪亮的眸子狠狠剜了他一眼。
崔雪麟不可抑制得大笑起来,心中道:顾朝曦,多疑的分明是你却还要推到我身上,看我如何抓住你,就像圣上抓住你视若掌上明珠的表妹一样!
王世伟纳妾不算是个小事,好歹也请了三天的流水宴,虽然只是一顶小轿从梁家抬人过府,仅仅是送些彩礼去,没有三书六礼正规,也不可能全套礼仪,可在建邺城依旧是掀起了一层风波。
与此同时掀起的另一层风波便是刚刚卸任建邺府尹的杭玉父亡,杭玉自此要为其父守孝三年,不得议婚、不得参宴、不得舞丝竹之乐、不得入仕。
若是在以前魏国还和北燕以长江对立的时候这可是件极为耽搁前程的事情,但眼下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天子就算是已经做好了接收魏国的准备,整合一事颇多细节,南北差异天南地北,稍有不慎都会引发大灾祸,南方士子们的命运前程也就像旌旗下的穗子,风一吹就不知飘落何方了。
顾朝曦便劝杭玉道:“眼下正逢乱的时候,等这段时间过去,你也好好休养三年,待三年之后重开天地,大丈夫建功立业何愁岁月?”
经过几天的交往,杭玉和顾朝曦可谓是相见恨晚,很快就结为知己了,那股子热络劲儿有时候甚至要比萧允还要好,看得萧家萧公子一旁看他们谈诗词歌赋下棋说话,深为之郁闷,大感自己是引狼入室。
杭老爷头七一过,起灵入土,安葬亡者。杭玉也将杭府上锁封了,遣散奴仆,只余几个贴身照顾的,在父母亲坟旁结庐守坟,世人闻之,无不为其孝道所感,交口称赞。
甚至有百姓教训不孝顺的子女的时候都会指着城郊坟地苦口婆心说:“你看看人家杭大人,结庐守孝三年啊!我死了你这个臭小子不立马把红花楼那个贱人娶进门才怪!那里有心思为我守孝!”
顾朝曦与他对弈把诸如此类的趣事说与他听,权当笑料,还戏称他已经是可以入二十四孝册的人物了。
杭玉却摇了摇头,摸了黑子在在网格上放下一枚,浅浅的嘴角弧度微挑:“先父临终时曾经叮嘱过我一件事,可我思来想去,只觉得怕是要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了。”
顾朝曦大感兴趣:“噢,竟然会有让你无法做到的事情,伯父到底是留下什么疑难了?说来我听听。”
萧允咋咋呼呼地端了汤药进来,一面走一面大喊“烫烫”,杭玉急忙去帮他端过来,搓了搓他红通通的手嗔道:“不是有小案吗?还有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其他人呢?这么烫怎么不让人帮忙?”
萧允嘻嘻笑:“这可是我亲自为你熬的汤药,大夫说了,你近日来休息不好,饮食不调,显然是劳累思虑过甚,我可是亲手帮你熬了药,快趁热喝。”
杭玉眨眨眼看他,迟疑:“这——真的是你拿的?”
顾朝曦一旁听了,腹诽道:你只怕是想问这药可以喝吧?
萧允恍然“噢”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来放在桌上,摊开看,那油纸里包着的是几枚粽子糖。
“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专门是喝完药之后甜口的,很甜的,味道又正,没有杂味,你尝尝。”
杭玉盛情难却之下喝了药。
萧允走走逛逛看看,巴拉了下棋子让顾朝曦给打了手,他哈哈问:“你们方才又在说什么呢?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我整天让我爹关在家里习武看兵法,头都晕了,这好不容易有一会儿时间能溜出来,真是不容易啊!”
顾朝曦便说:“有趣的事情才讲到一般,你就来了。”
“是和阿玉你有关的事情吗?”萧允兴致勃勃地问,“是什么事什么事?阿玉你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知道!”
杭玉喝完药含了枚粽子糖在嘴里,澄澈的瞳转了转,含糊道:“我爹临终前的遗愿,你问什么问!”
萧允不依:“既然出云都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做知道?你不能偏心,阿玉!”
顾朝曦听他说话的语调便决定十分好笑,随口也道:“是啊,温仁你本来就是要讲与我听的,现在让子诺知道也无不可嘛。”
杭玉拗不过,看了眼萧允的神色分明是有几分怯怯的,顿了许久,直到那粽子糖都吃完了,他才道:“唔,我爹临终前给我提了门亲事,本想着让那家小姐在我爹去之前嫁进来的,却没想到我爹他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下聘礼就去了。他便留下遗愿说是要我一定要守完了孝就赶紧把人家娶进门,别耽误了人家的年华。”
萧允听罢,像是一道晴天霹雳朝着他天灵盖劈下来的,那整个人都僵了,动都动不了。
顾朝曦如是问:“那你方才说不能完成伯父的遗愿,那意思是——”
萧允又好像观世音菩萨的杨柳金露复活,眼珠都活泛了,忙竖起耳朵去听。
杭玉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踌躇了半天,又像是刻意吊人胃口,慢悠悠地说:“我和人家小姐素昧相识,平白让人家耗着等我才是浪费大好年华吧?故而我想,还是把亲事退了,才是真正不耽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