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府中,顾朝曦呆坐在院中,手指还拂在琴弦上,凝眸不语。崔雪麟为了收编建邺禁军的事情忙了一圈又一圈,墨书说他自小跟在顾朝曦身边,粗通文墨略同官制,都给崔雪麟调过去用了,可崔雪麟愣是没敢惊动顾朝曦一下。
从宫城回来后,顾朝曦便一直是这个沉寂的模样,崔雪麟知道他看见魏帝自焚,心情不好。
宫阙灰飞烟灭之中传来遥遥歌声,飘渺虚无,隐隐随风散。顾朝曦伫立在殿前,崔雪麟想劝他离去——火烧起来以后士兵们便拉伐周遭和紫宸殿有牵连的建筑,为了避免这大火蔓延出去,饶是如此,崔雪麟还是怕那火不小心伤及人,尤其顾朝曦还有那种神往之的表情。
顾朝曦没理会他的劝退,反而问他:“有琴吗?”
这,从何谈起?崔雪麟一愣,顺势四下问:“有琴吗?”
周遭人都是一愣,许久之后,却是挣脱了父亲部下束缚的萧允走上前来,问顾朝曦:“先生要什么琴?”
他看顾朝曦一身书卷气,不知顾朝曦是什么人之前便随口称呼“先生”。
顾朝曦说:“七弦的,五十弦的,若是没有三十二柱的筝五弦琵琶也可。”
萧允只道了句“你等等”便找去了,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竟很快地就把一把七弦琴抱到了顾朝曦面前。
那琴是上好的木材所致,装饰半点也无,倒显得十分素雅大气,只是琴尾的木头烧焦了一片,显然是故意为之。
顾朝曦席地而坐,调了调琴音,萧允看着那琴,不自觉地说:“琴傅为诸皇子公主贵女授琴艺,魏休音每次弹奏,一定要立一块屏风,让阿泽在屏风后面为他伪音。后来得立太子便做了一把琴给阿泽,古有名琴焦尾绿绮什么的,就是国库中都没有找到,魏休音便只能做了个仿的……”
火光中能够听闻的歌声其实已经十分微弱了,几乎就听不到了,可顾朝曦指下的琴音却没有断。
萧荣萧允生长于江南,就算不喜文人雅士说唱和的靡靡之音,可这首曲子实在是名气太大,便听了出来。
火势越来越大了,那火焰燃起的灼热感随风拂到脸上都让人感到有些烫,崔雪麟也顾不得什么风雅不风雅的,蹲下身一手拢了顾朝曦抚琴的手,另一只手抓起琴便往宫门走。
顾朝曦被他握住双手,挣了两挣,却挣不掉,目光落在给崔雪麟夹在腋下的琴上,皱眉道:“把琴还给我!”
崔雪麟头都不回,“不给!”给你你再到前面给人家陪葬去?
顾朝曦道:“我只是为哀者赋歌,以表哀恸,不在殿前就择一个高台即可,这样你可以还给我琴了么?”
崔雪麟疾走的脚步一顿,又急了起来:“你和他们又不认识,甚至因为杨泽的关系还被我关起来过……”
“那是你关的,别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顾朝曦死命一扯,双手终于是从崔雪麟掌中滑落出来。他上前把琴一抱,冷声道:“琴让你这样拿早晚会坏的。”
崔雪麟望着顾朝曦疾步离开的身影,喊了声“出云!”顾朝曦装没听到,也没停下来。
统一天下倾覆别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但是统一了天下以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先不说这个国家的税收银钱官员百姓如何安置安排,那是要等道现在名正言顺的天下唯一之主做决定的。
崔雪麟需要处理的是定南军和魏军、魏国禁军的事务,崔雪麟多年行军打仗的惯例,每收复一座城池州郡就要将那个地方的粮草粮饷都登记造才,去封条封好,在纳入定南军的府库中统一调度,而那些城池中的士兵们也归入定南军军中。
但现在,是否也如此呢?
崔雪麟一时没拿定主意,毕竟现在已经是打仗的头顶了,打完了这最后一仗,也是最大的一仗,以前是一两个州郡,现在是十几个州郡,短时间以内登记造册尚且忙不过来,登记造册完了以后要整合军队更加不是件简单的事。
再加上远在天边的天子。
某元帅惆怅了很久,王世伟献计说是先登记造册,命令原魏国的各个州郡编制不改,上书待圣上圣旨。
崔雪麟也的确是先这样做了,不过他还是想要问问顾朝曦的意见,只是顾朝曦一直一副对春愁秋思的模样,任谁都不敢过去打搅他。
墨书写得一手端正的小楷,还是顾朝曦亲手教的压着练的,今天一天东奔西走地提笔已经写得字迹都潦草了,写出来的都不是楷书,要变成草书了。
甩着快写断了的手腕,他苦着脸对崔雪麟道:“元帅,我们就这么些人,难道要把整个魏国的名册都翻查一边吗?”
崔雪麟看王世伟,王世伟瞧瞧他,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模样。
然后崔雪麟转回自己的府邸,在惆怅的顾朝曦身边打圈圈,算是干扰,不算打扰。
“你要转到什么时候?”顾朝曦终于是肯理他了,崔雪麟颠颠跑过来,“你不累我眼睛都累了。”
崔雪麟不敢打搅他太长时间,直言道:“魏军军队数目和粮饷……”
顾朝曦的手从琴上放下来,合握在一起,缓缓说道:“先让魏军军中主簿们自己清查登记造册,然后我们军中的人排成两班,轮流清查,这样既不会太累也不容易因为疲惫而出错。”
“可是这样会很慢。”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多得是时间。”顾朝曦道,“更何况你在建邺如此慎重,相当于给整个江南都立了威信了,下面各州郡呈上来的名册也就不会有很多弄虚作假的地方,要是实在不放心也可择其中一两个州郡突击查,查出来就重罚,查不出来就罢了。”
顾朝曦说完以后崔雪麟便布置吩咐下去了,但自己却不动了,仍然坐在顾朝曦身边,顾朝曦看他:“还有什么事?”
崔雪麟看了看那琴,抬手要去碰,顾朝曦一巴掌拍开:“你会弹么?好琴是有灵性的,五音不全不通音律之人会玷污了琴的灵性。”
“我是不会弹。”这不是废话,他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那里有时间去干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情。只是……
他问顾朝曦:“我以为你很伤心的。”
顾朝曦觑了他一眼:“你哪里看出来我不伤心?”
崔雪麟道:“你如果伤心,如何可以想出方才的好策略。”
“那么简单的事情你想不出来是你的问题。”顾朝曦先奚落了一句,这才正经说道,“三国时,曹操之父过徐州时被徐州牧陶谦部下见财起意所杀,曹操在悲痛之中借此是由起兵攻打徐州。你觉得曹操当时是伤心还是不伤心。”
“你不是曹操。”
“我的确不可能是曹操那种非常人。”顾朝曦轻叹了一口气,又问,“你又是怎么觉得我会伤心?诚如你所说,我和魏休音杨泽不相识,他们死就死了,虽然是的悲壮凄美一点,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吧。”
“顾出云!”崔雪麟受不了了,“人家都说官字两个口,我看是你是顾字千张嘴,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得了,我知道你们文人有一种什么神交的说法,我也不管你到底是伤心还是不伤心。”
顾朝曦闲闲问:“那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和你说,建邺府尹设下宴席邀你出席,你去是不去?”
“今天?”太急了吧?
“不,三天后。”崔雪麟顿了顿,又道,“还有,宇文将军要辞行班师回朝,那天也当做是给宇文将军的送行宴吧。”
建邺府尹姓杭,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言谈举止间也颇为懂礼数,尤其是面见崔雪麟等元帅大将时,恭敬不谦卑,在亡国故地的官员中显得十分难得。
顾朝曦落座之后还特意多看了他几眼,萧允进来四下看了看,心情不甚舒爽的样子,竟没混到武将那边,反而在顾朝曦身边坐下了。
宴席上断不会安静,尤其还是在建邺的酒楼宴席上。江南旖旎之风盛行,无论是不是上了秦淮河的花船,聚宴时都会有丝竹悦耳、粉黛相陪。
武将那边显然已经是温香暖玉再怀,推杯换盏了,魏国故臣那边也是安静沉默地推杯换盏起来,顾朝曦听听小曲再看看不时的红绿衣袂当风,不由生出深处繁华不受其染的怅然孤寂来。
正见左右无事,想出去透透气,起身的时候手给身边的人拉住,他一看才发现自己身边坐着当日赠琴的少年:“萧……”实在没从怎么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儿,顾朝曦只含糊道,“萧公子。”
萧允喝了不少了,但他酒量不小,面色不过是有些泛红,目光还算是清醒的。拉着他的手站起身道:“先生是要出去吗?”
顾朝曦道:“坐得久了,有点闷。”
萧允吁了一口气:“我也觉得有点无聊,先生初到建邺,不如我领先生一道去游秦淮吧。”说着,也不管顾朝曦答不答应,拉着就走了。
崔雪麟被众人灌了一圈,才坐回来,目光往顾朝曦那边一扫,正想和顾朝曦说句话,却不料眼睛扑了个空。
他着实是喝了不少,看人都重影儿了,再三确定视线里没有顾朝曦后,他偏头过去问身边的人:“出云呢?”
此刻站在他身边的不是王世伟,却是专门过来找他的宇文焘。
宇文焘被他一问,反问道:“元帅何以如此看重顾朝曦?”
崔雪麟这才正眼看清了来人是谁,酒意上头,让他微微恍惚了,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宇文、宇文将军怎么这样问?出云他他是,王伯父说他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好闻,才思敏捷。这样的人才,我自当结交。”
他夸起顾朝曦来倒是十分利索,宇文焘听了轻笑着摇了摇头,却道:“崔元帅也觉得顾朝曦是像王将军所说的那般吗?”
崔雪麟在头脑不清醒此时也明白宇文焘是专门冲着顾朝曦来和他说话的,而且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话。
他正默然着,宇文焘又道:“慕容美人如今是宠冠后宫风头无两,顾朝曦乃慕容美人最亲近的兄长,崔元帅留他下来做监军,难道就只是结交朋友、没有半点旁的心思吗?”
原来宇文焘不但是冲着顾朝曦来的,更是冲着自己来的。崔雪麟按了按脑仁,瞬间觉得酒醒了一半,凭笑道:“宇文将军有话就直说吧,左右明天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不必遮遮掩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