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长长地“哦”了一声,醒过神来坐正了。老人家歪久了,才定神,眼前便有些蒙蒙的,只见一个窈窕身影盈盈行下礼去,口中问安,忙道:“快扶起来吧,给她搬小杌子坐。”
摇光不敢耽搁,先谢过了,使女搬来小杌子,她就坐在脚踏旁边,先将紧要的事情回明:“奴才这趟儿去了御药房,太医将药方子仔细看了,又添了几味药,配好以瓷盒子盛了。李总管领奴才上养心殿去,伺候主子爷上了药,主子爷问太皇太后好,李总管又差人,将奴才领回来了。”
她说着,便将药膏给太皇太后过了目,太皇太后随意瞧了一眼,她也不大懂这些个,太医看过说好,只要皇帝用着称心,那就再无不可的了。
太皇太后拉过她的手,怜爱道:“好孩子,外头这么冻,还教你迎着朔风走了一遭。”她说着扬了扬下颚,“传酒膳来。”
太皇太后嗜甜,今儿进的是糖蒸酥酪,冬日里用上一碗,既驱寒气,又香甜。摇光小心翼翼地接了,暖暖的盏子圈在手里,觉得浑身都松懈了下来。那酒酿清甜,桂花蜜浇在乳白的牛奶上,如同满地的碎金,滟滟生光。
毕竟还有几分孩子气,哪怕处处留心,端庄自持,总还有露馅的地方。太皇太后含笑看着她拿小银匙小口小口地舀着吃,眉眼盈盈,一脸的满足,眼里仿佛有好看的光彩。
于是连带着自己也多进了些,问她:“好吃么?”
“好吃!”摇光由衷地夸赞,从肋下抽出帕子来掖干净嘴角,乖乖把盏子放回原处。太皇太后此时也进得差不多了,使女们将酒膳撤下去。太皇太后道:“果真你们祖孙是一道儿的,你玛玛早年也爱吃甜食,不知如今是怎么样?”
提起玛玛,摇光其实有许多话说。满家里就玛玛最疼她,她也爱依傍着玛玛。或是犯了事,阿玛生了好大的气,只管找玛玛。虽然玛玛也得板起脸训她一顿,可是最后总会护她周全。
如今不一样了,玛玛不知在哪里,玛玛现在不能护着她,她得学着一步步,自己保护自己。
她想了想,偏头笑道:“奴才擎小儿就爱吃甜的,额捏不许我吃多了,说会烂牙。玛玛其实也不准我吃,不过每日上她屋里请安时,总会给我偷偷留一小块儿解馋。后来大了,我玛玛的小厨房糕点可多啦!什么藕粉桂花糖糕呀,蜜渍樱桃呀,奶乌他呀,轮着番儿吃。后来玛玛见了我,总是皱着眉说我又胖了。”
她说着攒起眉来,一副愁深重的样子,倒怄得太皇太后掌不住笑了,直伸手顺着气,连声说:“是了!是了!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的,别看嘴上不饶人,心里热乎着呢。”
提起积年的姊妹,总令人回想起那一段闺阁时光。仿佛真的是过了很久了,又仿佛近在眼前似的。太皇太后不免有些怅然,慢慢捻着手中那一串佛珠,“你说的那奶乌他,我很久很久以前曾吃过一回,跟霜冻子一样。我那时只觉得新奇,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摇光说这个不难,“奴才会!奴才先前也觉得这个好吃,只是大冬天里,玛玛不许我多吃。因此就悄悄找小厨房的大师傅学了手艺,打算自己做来吃。”她有些赧然,声音也低了下去,“不过么…自然是比不上大师傅的手艺。”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好奇地问她:“这是学了几成?”
“五六成?”她仔细思索了会子,到底觉得心虚,小心翼翼又出了声,声如蚊呐:“呃…大概三四成吧。”
太皇太后抿着嘴,极力忍着笑,伸手指了指她,对苏塔道:“你瞧她这活泛机灵劲,与她玛玛当年,像是一个模子出来似的!既然如此,我可要考校考校你。咱们慈宁宫也有小厨房,你只管去做便是。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可是要罚的。”
摇光快活地应下了,十分自信地道:“您就瞧好吧,只管今儿夜里好好歇一觉,等着奴才的手艺!”
她跟着苏塔和芳春,伺候太皇太后入帐歇下了。重重的帷幕落下来,灯影便在帐子后头晃荡,令她一瞬间不辨南北。脚下的凉意这时才一层一层又漫上来,她才发觉,鞋袜已经湿了大半天。
内寝的宫女鱼贯而入,在规定的地方按部就班。苏塔留在里间,芳春领着摇光退了出去,一路送她回了榻榻。
太皇太后歪在褥子里,闲闲和苏塔说着话,虽是积年的老人家,精神头还很不错。许是方才酒膳进得多了,积在肚子里,一时也睡不着。她见苏塔拿着剪子剪烛花,随口道:“剪了好,就该狠心剪一剪,才照得更亮堂。”
苏塔果真将烧焦的烛芯剪下许多,烛光煌煌,她俯身去剪另一支,忍不住顶老太太两句:“一天天的,你是成日家四处操心。”
太皇太后知道她在说什么,沉吟着也笑了出来,“我知道,那丫头心里不顺序。换作是谁,谁能有她这举止?今儿故意教她上皇帝跟前去,她也办得很稳当。我再四提起朝晖,她也纹丝不乱,我便知道她是个有见地的孩子。如今舒宜里氏犯了事,没人疼她,我疼她。可我不能白疼,不能疼一个心思野的孩子。有些话、有些事,剖白出来,总比烂在心里好。我情愿她苦这一会子,过去便过去了。”
太皇太后长叹了一口气,“错错,真是个好名字。她阿玛要是早些参透了这名字的意味,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苏塔温声道:“你是念着旧情,也是真心疼她,她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有一遭我很不懂,你愿意护着她,就不该让她显眼,非要人人都盯着她,日子可没那么好过。”
苏塔是太皇太后当年的陪嫁,擎小儿一路伴过来的,因而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不敢问,她敢说论。太皇太后哼了一声,说你这个老东西,“我几时想不到?只是我不忍心,明里暗里刀子多,若真是放任不管,什么时候被人算计得交了命,我都不知道,也没法子理会,越性就这么明目张胆放在我身边,一来与我做个伴,二来,只要我在一日,我便护着她,朝晖是我亲妹妹!我不疼她的孙女,我疼谁?”
苏塔唏嘘了一阵儿,“难为你,这样费心,一份菩萨心肠,天上的地上的,都该记着你的好。”
太皇太后悠悠翻了个身,倦意渐渐起来了,声音也愈发低了下去,只听见一片嗡哝:“你可少吹我吧!明不明白,我不指望这个。该尽的心力都尽了,我心里也没挂碍。”
苏塔闻言,轻轻走到床榻前,替太皇太后撒下帐子,掩上灯罩,轻声嘱咐守夜的宫女几句,便悄悄退出了寝殿。
外头风雪愈发大,今儿一天都没有停过,想来明日又是一片琉璃世界。慈宁宫里静得很,人的心思也跟着安静下来。摇光侧卧在被褥里,恍惚听着风雪滚涌的声音,只是睡不着。
这样冷的天,阿玛额捏还有哥子们,在去宁古塔的路上,一定很冷吧?
她望着帐顶,屋子外头廊下的灯火微微透进来,照亮了帷帐的一角。她只觉得冷,整个人蜷缩在一团,自己抱紧自己,仿佛这冬夜漫长,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似的。
因着昨日在太皇太后跟前应下了,今儿一大早她便起来准备。芳春已经和寿膳房打了招呼,有小太监在榻榻门前引着她。
冬天天黑得早,昨儿夜里听了一夜的风声,今日便有些没精神。以前在府里,照例是要去给玛玛、阿玛额捏问安的。玛玛可怜她年轻人起不来,并没有很紧着规矩,只教她醒了就去,不必刻意按着时辰。有时睡得香甜,拖到午晌才去,有时醒的早,便由使女裹着风兜子,提了一盏精巧的八宝琉璃灯,在一片溟濛中,往祖母的院子里去。
灯笼晃啊晃,晃过石板桥,灯光便跟水波一样泛起褶皱。天空是虾青色,云厚得连日光也看不到,只听见朔风在耳旁呼啸。远远望见一点子星芒,那是哥哥们带着小厮,也上祖母这里来了。
摇光自己将衣裳穿好,走到镜袱前梳妆。家常是盘辫于顶,她借着烛光望了望天色,黑得很,窗纸受着风撼发出闷闷的响声,只听见外头有人轻轻叩了叩门:“姑娘吉祥?”
早晨互道吉祥,也是一种礼数。她忙应道:“谙达吉祥。劳累谙达等久了,我这就出来。”
于是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些,粗略看了看,没有大差错。便换上水青色的棉袍,往门上去。
那太监也提着一盏气死风,垂手立在廊下,见她出来了,迎上来见了礼,便在前头开路,一面说:“姑娘随我来吧。”
奶乌他说难做也不难,要的是足够冷的天气。奶油称斤熬炼,撇去渣滓,将清油凝炼成黄油,加入白糖,融化搅打,等凝结后倒入模子,取出来收碟即成。摇光选了梅花和如意的模子,正合时景,寓意也好。小小的一枚扣在琉璃碟子里头,娇红映碧,煞是好看。
人一忙起来便容易忘了时光,待她把奶乌他准备好,日子竟也过去大半。这正是下午晌最无聊的时候,摇光便亲自捧着琉璃碟子,往西暖阁去。
太皇太后见她进来,便在膝头一拍,笑道:“我才念叨她呢,她就来了。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原来皇帝也在,想必是歇过午觉,见了朝臣,换上了宝蓝色的团龙纹便服袍,外头罩着石青色的褂子,正端坐在南窗下的炕上,陪太皇太后说话解闷。
那样笔直又磊落的身影,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天子,丰神俊朗,挺拔浩荡。
摇光福身下去,口中念道:“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太皇太后忙说“伊立吧”,她便捧着碟子站起来,盈盈上前,将奶乌他搁在螺钿炕几上,外头雪光一照,倒愈发显得小巧可爱。
太皇太后看了满心欢喜,老人家就喜欢这样明媚的颜色,人到老了,反倒什么都想试一试,越活倒越回去了似的。
正用小银匙托起一粒要尝尝,皇帝却道:“皇祖母,等一等。”
太皇太后讶异地望着皇帝,手中的小银匙举了会子,终究又放下了,那匙子磕在碟沿铛然作响,清脆又好听,太皇太后却是一脸不解,问:“这是怎么了?”
皇帝瞥了跪着的摇光一眼,浩荡的天影里,人就在宽阔的地衣上跪着,被外头的雪光勾出一层模糊而清冷的边。皇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朝李长顺抬了抬下巴,“这毕竟不是寿膳房的人经手做的东西,还是小心查验了为好。”
皇帝的声音向来是好听的,清朗温和,如风入松,这几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摇光的耳朵里,却好似有千钧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