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时间九点,学校的剑馆,两名学生帮正深呼吸的夏离装上了护具,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祝你好运。”然后目送着他踏上擂台,脚步蹒跚。
“准备好了么?”
他的对手轻声问,低头拉扯了一下五指上的手套,赤手空拳。
在擂台上,晏小苏将长发绑成了马尾,静静地站在夏离的面前。她的身上只穿着紧贴着皮肤的运动背心和短裤,灰色的背心紧绷,露出了腹部和肚脐,白皙而紧致的皮肤微微见汗,折射着令夏离有些眼花的光。
“如果能击败我或者坚持十分钟的话,约会也不是不可以。”她再次复述。
夏离尴尬地笑了两声,从地上拖起了几十斤重的狼牙棒,缓缓点头。
下一瞬间,低沉的风声呼啸,夏离眨了一下眼睛之后,看到一个不断放大的拳头在逼近,赫然是波动流的奥义升龙拳。
理所当然地,在下颚的痛苦中,他的双腿脱离了大地,呈四十五度角在空中寂寞地飞起。看着面前飞舞的狼牙棒,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二十分钟之前,大图书馆后面,夏离抱着一大堆东西踌躇着。
按照二货老师留下来的行程表,今天的晏小苏没有课,所以按照她一般的习惯,都会在喝完早茶之后,前往学校的剑馆,然后在那里一直待到下午。所以,夏离觉得自己应该做个计划。
正所谓计划周详,有备无患嘛。
想到这里,他从一大堆东西里翻出了兰斯洛特老师倾情推荐的《如何追求美丽的少女》黄金珍藏版,决定观摩学习一下。很快,他认真地将那本书塞进了垃圾桶的深处,争取让书脊上的作者名“兰斯洛特·M·丹顿”距离自己远一些。
做完这一切之后,夏离开始翻阅手头的那一沓行程表:晏小苏现在的位置应该在自己两百米之外的礼堂,距离郁金香茶厅有五分钟的路程,早茶时间会有十三分钟。
正好,可以创造一次“偶遇”。
想到这里,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和领带,蹲下身藏在草丛中,准备伺机而动。可在他刚蹲下的瞬间,就有寒光乍现,一闪而逝!紧接着,他面前的草木齐刷刷就被砍掉一半,露出他吓得苍白的脸。
“喔,殿下,好巧啊。”
穿着红衣教袍的年轻人手持巨大的剪刀,看着夏离露出诧异的神情:“您也是来做义工的么?”
夏离遏制住自己想要喊出“好汉饶命”的冲动,片刻后终于认出了面前的少年……竟然是雅格!
“什么义工这么惊悚啊!”夏离喘息着,“水晶湖杰森么?”
“教会的义工啊,号召大家在闲暇时间洁净校园,便人利己,劳动可以令心灵洁净。”雅格脸上满是劳动者最光荣的笑容,“殿下要一起来么?”
“免了免了。”
夏离把自己一大堆东西抱起来,小心翼翼地看向不远处,却冷不防听到身旁的人问:“殿下是在等克里斯汀小姐?”
夏离像是触电般抖了一下,僵硬地扭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少年神甫笑起来,满是神秘:“看多了,就知道了。自从克里斯汀小姐入学开始,就有不少人蹲守在这里,想要跟她‘偶遇’。一年多了,差不多……有九十多个吧?”
夏离松了口气:“还好,不算太多。”
“嗯。”雅格赞同地点头,“自从克里斯汀小姐把纠缠不休的麦克斯维尔同学打断了手,把朱庇特同学丢进湖里去之后,来‘偶遇’她的人就少了许多。”
“……”
夏离失声,他低头看着这条静谧的小径,忽然觉得这条路上每一寸泥土都洒满了先行者的热血。虽然那两个家伙觊觎自己的未婚妻,死得活该,但夏离还是忍不住兔死狐悲。
这些年,自己的未婚妻如同历史的车轮一般一往无前,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将所有螳臂当车的家伙零落成泥碾作尘,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不过话说回来,夏离一脸怀疑地看着雅格:“朱庇特和麦克斯维尔那两个家伙都喜欢我未婚妻,你不会也在这里等她吧?”
“不,不,不!”雅格一脸认真地摇头,”在下对克里斯汀小姐并无男女之情。“
”那就好。“夏离松了口气。
雅格微笑起来,注视着夏离,对他说道:”在下在意的人其实是公爵殿下你啊。“
沉默,许久的沉默。
夏离呆滞了片刻之后果断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米。
果然,这三个人里没有一个好货!两个男人觊觎自己的未婚妻,另一个男人觊觎的是自己……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殿下,请不要误会。“雅格微笑着逼近,”在下只是想要向殿下您介绍一下教义而已,如果能够为殿下您施洗,那就更好了!要不今晚公爵大人来我的房间,在下单独……“
”一点都没有说服力好么!“
夏离摆出一个有些走形的防卫动作:”你、你不要过来啊!我未婚妻很厉害的!她要是看到你这样子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雅格似乎有些失落,聊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直到看着他走远,夏离才松了口气。
就在此刻,有些冷漠的疑惑声响起,令夏离的身体下意识绷紧。
”殿下,这么早就在健身么?“
不知何时,身着校服的少女已经出现在他背后,漆黑眼瞳看着他尴尬的神情。镶嵌着血色红边的黑色校服看起来与礼服的制式无二,秋季将至,她还穿着及膝的裙,手提着一个背包,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呃,健身,没错……“夏离连忙点头,”健身!健身!“
晏小苏沉默地看着他怀里的那一大堆东西,沉默的风将一页”克里斯汀行动规律表“卷起,她瞥了一眼,准备离开:”是么?那就不打扰殿下了。“
”稍等一下。“
情急之下,夏离只好拉住她的肩膀,少女扭头看着他,片刻之后,他支支吾吾地问:”要不要一起……喝个早茶?“
少女的双瞳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声音疑惑:”事到如今,殿下才准备开始追求我,会不会太过势利了一些?“
真是干脆直接的姑娘,好一记直球!
在那种咄咄逼人的眼神中,夏离的表情充满了尴尬。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临时抱佛脚的自己,说是充满功利性倒也没错……所以,他无奈地摊手:”大概是,被你全部说中了吧。“
没有预料到公爵大人的无耻和直接,晏小苏被噎住了:”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坦诚。“
”啊哈哈,哪里哪里……“夏离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的人。“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我再遮遮掩掩似乎也不甚礼貌。“
少女眯起的眼瞳中闪过危险的光:”在贵族看来,我大概是粗鄙的女人,擅长的无非只有刀剑和争斗。想要让我屈服的话,那就光明正大地击败我,怎么样?“晏小苏踏前一步,不退不避,毫不羞涩,”如果殿下能够击败我的话,我就会倾心于您也说不定。“
夏离一愣,狗尾巴差点翘起来,要是追妹子这么简单的话,他早就勤练武学锻炼身体去了啊!可晏小苏是谁啊,晏小苏是一个人就能够击溃纯血社数百名骑士的猩红女爵好么……自己这个分量,就算是一百个上去都是送菜。
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悲哀,二次元的世界里主角的未婚妻都是温柔可爱亲切可人的软妹子,可为什么到自己这里,未婚妻就变成武力值满点的女武神了呢?
现在看着自己的她,就像是从油画里走出的瓦尔基里,以一言直取自己的软肋,宛如拔剑命中核心。碰上这样的女孩子,恐怕只能认输,完全没辙啊。
夏离想要否决,可当他看着那一双认真地眼瞳时,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要认输了。他忽然觉得:一旦在这里认输的话,就真的输掉了。
看到夏离的犹豫,晏小苏像是早有预料:”我明白了。这样的条件,对于殿下这样的初学者来说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如果只是约会的话,十分钟如何?“
她后退了一步,露出挑衅的笑容:”只要殿下能够坚持下来的话,今天之内,想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夏离终于感觉自己被逼到角落里了,当一个女人把自己赌上去了的时候,他还有什么借口好退缩呢?
”一言为定。“他伸出手。
”好。“
纤细而白皙的手掌拍在了夏离的掌心上,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晏小苏的手,有些冰凉。
当他第二次碰到晏小苏的手时,触碰的部位已经变成了他的下巴,他从半空中落下,大脑一阵轰鸣。
豪油根!仿佛有一个白衣服的小人冲过来对着自己大吼,挥拳时身影如旋风。
咚!
擂台之外的铜锣铮然奏响,甫一开场夏离即输掉了一分,真是个不错的开始。
台下围观的学生们顿时幸灾乐祸,面对赤手空拳的晏小苏,就算是朱庇特也要带上自己的佩剑。结果十八般武器任选,夏离却挑了一根装饰意义大于实际用处的狼牙棒……不作死就不会死,诚乃至理名言!
台下闻讯前来围观的朱庇特和麦克斯维尔都恨不得拍手欢庆了。
晏小苏没有乘胜追击,她活动着手腕:”现在你还有机会把手里用来搞笑的狼牙棒丢掉,换一个比较轻便的武器上来。“
”你以为我拿这个是用来打人的么?“
夏离抹着鼻孔里渗出来的血,微微一笑:”太小看我了。“
说着,他拿着纯钢狼牙棒撑起自己的身体,从地上爬起,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它的用处,没错,它的用处不是用来打人,而是用来当拐杖的。
夏离向着少女一笑,示意再来:说好的十分钟呢。
晏小苏似乎被这种死撑到底的态度激怒了,脚下的步伐也似乎加快了许多。夏离下意识地戒备起来,却不防这次她的招数由虚转实。
少女赤裸的脚在擂台上一踏,还没等夏离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欺进,肩膀一抖,夏离就觉得仿佛有铁锤敲在胸口,身体向后飞出!
这次没有落地,他的身体挂在充满弹性的护栏上,缓缓滑落。呼吸的节奏被打断了,他拍着钝痛的胸口,剧烈咳嗽。
脚步停在他的面前,晏小苏看着他趴在地上咳嗽:”再来?“
”再来!“
夏离哑着嗓子回应,从地上爬起。还没有等他站好,面前的影子又是一晃,他的身体被震飞,从护栏上弹到地面,鼻梁都被摔得生痛。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自己是怎么飞出去的了。那一瞬晏小苏跨步、提肩,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紧接着巨大的力量爆发,自己就双脚腾空、飞起。
这不对啊,有人作弊!你不是使升龙拳的小白人么?贴身靠这个技能不是那个新角色的招数么?
”咳咳咳……“
夏离的面色变得铁青,挥手示意她先等等,竭力喘息。在他终于爬起来的时候,刚准备说话,却听见下颌骨又一次地发出了撞击的悲鸣。
又是豪油根!
夏离仿佛又看到一个小红人向着自己冲来,一身红衣如火,反身挥拳时卷动如火焰。硬吃了第二发升龙拳,夏离的大脑”当机“,一大圈的小黄鸭在绕着自己的脑袋拍打翅膀。
”嘶嘶嘶……“
他揉着自己疼痛欲裂的下巴,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摇摇欲坠。此刻的情况已经绝望到了对面是大蛇、维嘉、三岛仁八组成的三人组,而自己这边只有三个废柴鲤鱼王一般……不对,夏离现在脑子不清楚,好像这四个东西都不是一个作品里的啊……
算了,管他呢。
”还好,还好,目前只是隆和肯这两个兄弟而已,幸好不是豪鬼……“他低声嘟哝着,摆好了沙袋的姿势,低声喊,”再来!“
下一瞬间,他的眼睛再度一花,紧接着欲哭无泪。
仿佛瞬间移动,晏小苏一步跨越了五米的距离,出现在他几步之遥的前方,低沉的风扑面而来。仿佛为了满足他的愿望,豪鬼的经典招数”阿修罗闪空“出现,夏离先是一惊,然后心里竟然还来得及苦中作乐:
幸亏自己习惯性地后退了一步,要不然肯定又被撞飞了。啊哈哈,幸亏你不是豪鬼,否则阿修罗闪空之后,再接一个瞬狱杀,我今日不就死定了么?
这样的心情,只有一千多年前曹操在华容道体验过。当时他带着残兵败将从战场上跑出来的时候哈哈大笑,捧哏问:”主公为何发笑?“曹操就摸着自己刚剃掉胡子的下巴说:”我笑那周公瑾少智,诸葛亮无谋,若是在此处埋一路伏兵,吾等皆束手受缚矣……“
他还没来得及笑完,武圣关老爷就带着一大队人马从斜刺里杀出来了。可谓苦中作乐却又乐极生悲……夏离还没有来得及笑,就看到了晏小苏举起拳头,紧接着下一瞬,狂风暴雨!
瞬狱杀!
(编者注:以上人物和招数皆出自日本经典格斗游戏《街头霸王》。)
当满面瘀青的少年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时,已经过了五分钟,夏离觉得天旋地转,世界飘摇。
他的鼻子红肿,满面瘀青,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丑。他分辨了一下对手的方向,低声呢喃:”再来。“
似乎吃惊于夏离的抗揍能力,少女的眉头微微挑起:”你就这么想要继承公爵的爵位?“
”是呀,被你看出来啦。“浑浑噩噩中,夏离缓缓点头,沙哑地回应,”当公爵多好啊,还有未婚妻呢。“他又开始说烂话了,每次都是这样,时间长了之后,就连自己说的是不是心里想的东西都不知道了。可是现在的自己,除了说烂话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你喜欢公爵带给你的什么东西?“晏小苏终于被激怒了,赤裸的脚掌踩踏着擂台靠前,在擂台的震颤中,她纤细的躯壳中仿佛有巨人的力量在涌动。
”钱?“晏小苏低声问。
第一拳,嘭!夏离踉跄后退,捂着自己快要碎掉的鼻子,却看到少女的身影如影随形地逼近。
”权势?“她再问。
第二拳,夏离踉跄弯腰,嘶哑喘息。
”还是——女人?!“少女笔直的小腿抬起,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然后脚掌踢下!
嘭!
夏离终于扛不住,四肢平摊如一张煎饼,发出了无法再起的痛苦低吟。
沉默中,晏小苏失望地看着对手,准备转身离开。
”忽然问那么多,谁答得出来啊。“
倒地不起的少年骤然发出声音。他抬起胳膊,重重地拍在面前的擂台上,将消瘦的躯壳撑起:”我才不想来这里呢!一点都不想!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当公爵的话,我就找不到他们了。“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双眼低垂,又一次想起了暴雨之中的那些狰狞黑影。
”拼命算什么啊?“他踉跄地直起身子,红肿而模糊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我来美国,是为了找到他们,为了重新站在他们的面前……“
他喘息着,已经无法再说下去,沙哑地声音戛然而止。
擂台上,摇摇欲坠的少年摆出了唯一学会的拳击姿势,准备承受再一轮的攻击。
”再来!“他说。
时间已经到了九点零九分,夏离已经死乞白赖地在这个擂台上站了九分半钟,还剩半分钟就结束了。台下的人鸣钟提醒,晏小苏的眉头微微皱起。
十分钟的剧烈运动,晏小苏的体力消耗比单纯挨打的夏离大得多,她挥了挥沾满汗水的手臂,深深地将胸臆中燥热的气息吐出。
她的脚掌抬起,这一次却仿佛未曾脱离地面,带着一丝拖泥带水的凝重感落下。
这是前镗拗步的起手式,快捷而迅猛,如同传说中的缩地,风驰电掣而来,四肢百骸的力量汇聚在手臂上,推出!凛冽的风中,纤细的手掌已经对准了夏离的胸膛,看起来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夏离在这一击中彻底离开擂台。
只是偏偏这一击却……打空了?
在那一瞬间,仿佛脚步踉跄,夏离仓促之间后退了一小步。几步之遥,却令巨大的冲击消弭于无形,他躲开了!少女抬起脸,却发现他仿佛还沉浸在昏暗中。少年的瞳孔扩散失神,毫无焦点的同时,又像是在注视着整个舞台。
那一双眼睛在沉默地注视着,看着她锁骨上修长的线条,看着她双臂上转动的关节,也在看着她视线的落点,膝盖抬起的方向。少女的眼神微微一肃,试探性地打出一拳,却发现对方如有先知一般地侧过了头颅。
紧接着,她接下来所有的迷惑动作都被他一一闪过。后退、避让、挪移,自始至终,那一双沉默的眼睛都在看着她拳头的来路,未曾因为恐惧而眨眼。
自始至终,他都是睁着眼睛的。
然后,在拳头擦过脸颊的那一瞬,少年护在身前的双臂终于放弃了。他的五指并拢,在两人之间的咫尺毫微之中发力,向着前方的脖颈斩出,带着防守了五百多秒之后积蓄的抑郁和愤怒,劈风斩气!
然后在最后的一瞬,功亏一篑,因为晏小苏终于认真起来了。
在沉默中,夏离看到少女的左手格住他的手腕,而右拳却不偏不倚,正中心口。足以让心脏骤停的凌厉反击,此刻却留下了一寸的距离,令人不知究竟是手下留情,还是最后关头的犹豫。
尖锐的闹钟声音从台下的手机里响起。
十分钟结束了。
漫长的对决终于迎来终点,夏离还在擂台上,没有倒下,也不曾认输。
”看来是……我赢了?“他低声问。
晏小苏看着他茫然而澄净的双瞳,沉默片刻之后微微点头。夏离笑了起来,就像是被铃声抽走了最后的力量,阖上了沉默的双瞳。
擂台上,少年倒进晏小苏略微僵硬的怀中,陷入晕厥。
夏离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一个叫做兰斯洛特的二货老师开着压路机碾来碾去……当他从噩梦中惊醒时,看到了寂静的场馆里落下的刺目阳光。
他艰难地从椅子上抬起头,在扭动脖子时听到卡巴卡巴的清脆声音。愈合速度快是血族体质带给他的唯一好处,瘀青似乎都不见了。
”几点了?“他低声问。
静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杂志的少女看了看腕表:”下午一点钟,您睡了四个小时,殿下。“
”那就太好了。“夏离又瘫倒在椅子上,低声笑了起来,”要是睡醒了发现是第二天,今天的打就白挨了。“
晏小苏沉默着,低头继续看着杂志。
夏离忍着脖子上的隐痛,扭头看着她静谧的侧影,许久之后低声问:”其实、其实你是让了我的吧?“
”不需要杀人,又何必全力以赴呢?“晏小苏翻开了另一面,声音淡然。
”听出来了,如果可能的话,就把我杀掉了对吧?“夏离忍不住笑起来,”幸亏赢了。“
”没错,按照约定,殿下今天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晏小苏抬头看着他,仿佛随时接受命令拿剑抹脖子一般凝重。
”别说得我好像要乘人之危一样。“夏离拍了拍身上的口袋,扭头照着自己的东西,可无法动弹,”话说,我动不了了,你能先帮我把外套左边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么?“
在夏离的示意下,晏小苏从衣架上提起他的衣服,修长的手指探入口袋里之后,神情随即变得有些羞愤和难堪,修长的手指夹出了一个轻薄的……杜蕾斯。
夏离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精彩,他尴尬地挥着手,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东西是无良老师兰斯洛特塞给自己的……他吭哧半天之后,无奈地说道:”我说这是别人塞给我的,你信么?“
沉默中,少女的眼神变得更加鄙夷了。
夏离深深地低下头:”……好吧,不是这个,另一个口袋。“
这次总算拿对了,是两张旧金山游乐园的门票。
”这是我昨天晚上订的。“夏离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低声说道,”可是兰斯洛特说现在的女孩都不喜欢去那种地方,给了两张旧金山歌剧院的票……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去歌剧院也可以。“
在沉默中,他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晏小苏看色魔一样的眼神。许久,他听见了少女有些复杂的声音:”不,游乐园就很好了。“
第一次从她的话里听到了一丝惆怅的意味,夏离抬起头,却看到少女起身的背影。
”稍等我一下,殿下。“晏小苏背对着他,低声说,”既然要出行的话,那我需要去换一下衣服。“
然后,半个小时之后的学校后门处,夏离目瞪口呆。
”我说……“夏离低声问,”这么穿,会不会有些严肃了啊?“
午后柔和的阳光中,少女身上竟然是一件礼服,长裙在风中微微飘动。虽说是换衣服,但换一身礼服去游乐园,实在是有些……太过庄重了吧?
”有么?“晏小苏的神情一肃,可语气却难得地显露出一丝尴尬,”殿下看来,约会不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
”不不,我是说……“夏离努力地酝酿了一下,重新措辞,认真问道,”你该不会……除了校服,就只有礼服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女缓缓地扭过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没等夏离开口,话题就被她换掉了。
”殿下,在学院里,我们可以保护你的安全。如果你走出校门,就没有学院的庇护了。虽然我在武力方面略有所长,但却不擅长保护其他人,遭遇袭击的话,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如果夸张一些的话,就算是遇到毒刺导弹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又一次显露出认真而严肃的神情,就像是要看穿夏离的掩饰:”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也对啊!“夏离如梦初醒,以他的脑筋,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尴尬地低声问:”那能换个地方么?“
晏小苏没有回答,只是眼睛微微眯起来了,神情越发严肃。
”好的,没问题!我们走吧。“眼看快要被鄙视了,夏离连忙挥手,却觉得一道认真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后背上,令他分外心虚。
他抬头看了看耀眼的阳光,忽然想要叹气。
看来这一次的约会,前途多舛啊。
就算是期待已久,但夏离走出校门的时候,却依旧有些对未来的惶恐。
除了晏小苏之外,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安排,票是通过爱丽丝的eBay账号订到的,换的衣服和帽子是从二货老师的衣柜里翻出来的。至于钱,他没向亚伯拿,手里只有从前在中国时攒下来的继续,几百美金,应该够了吧?
游乐园的门前,夏离有些苦恼地算着花销计划,做惯了衣食住行吃喝从不自己掏钱的公爵之后,再开始精打细算就有些不习惯了。
他收起门票,扭头看向晏小苏,却发现她正抬着头,出神地望着什么。
”晏小苏,晏小苏?“他低声喊了几声,发觉她似乎没有听到之后,才换了英语,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克里斯汀·安托瓦内特小姐?票检完了,我们可以进去了。“
像是终于从瞭望中惊醒,晏小苏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收回的眼神躲闪着夏离的视线:”哦,我,知道了。“
她倒是没什么,夏离却吓了一跳:像自己未婚妻这种绝世高手,没准发呆的时候都在琢磨什么绝世武功,刚才肩膀抖了那一下绝对是下意识的过激反应啊。一掌轰出去起码要塌掉半堵墙,要是落在自己身上,筋断骨折都是小意思啊。
”还在看什么?“
反应过来的晏小苏越过了夏离身旁,率先进门:”走了。“
夏离愣了神,看着她果决的背影……总觉得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勇士勇闯魔窟兮不复还的刚毅悲凉……
”约个会而已,不至于吧?“
夏离自言自语。
刚刚进门没多远,夏离就看到一群小孩欢呼着路过,前方的旋转木马上灯光闪耀。极远处的空中,一辆过山车带着无数的尖叫和惊呼声呼啸而过,风驰电掣中绕过两个环形的轨道之后冲到了最高空。
微凉的风带着花草的香从绿荫里吹来,一叶微黄飘落在夏离的脚下。他环顾着四周,忍不住有些兴奋。少女在他身边停下,眼神疑惑,或许是诧异于他的愉快。
”啊哈哈,因为是第一次来嘛。“
夏离的笑容忍不住有些尴尬。可当他看到晏小苏有些僵硬的步伐时,便恍然大悟:”你在紧张么?“
少女的脚步一滞,猛然扭过头来,声音严肃:”没有。“
分明就是有好么!你都紧张得走路开始顺拐了啊姑娘!
不过,周围人的视线,果然有些奇怪啊。
夏离忍不住看向晏小苏身上的礼服,顿时有些理解了:没办法啊,有这么好的女孩子,又年轻又漂亮,她穿着礼服,走在阳光下,虽然神情肃冷,可纵使是背影,也有一种令人倾慕的光。
察觉到夏离专注的视线,晏小苏的神情更加僵硬起来。
”稍微等我一下,很快就回来。“夏离说完,就冲进远处人潮汹涌的摊位,在拥挤中,他扭头看,只见晏小苏站在了太阳伞下面,出神地看着不远处旋转的摩天轮。
当夏离好不容易举着两个大东西挤出人群的时候,看到已经有不少的年轻男人或者是男孩儿鼓起勇气过去搭讪了。被三言两语回绝掉之后,他们只能尴尬地离开。
可小孩子却不怕这些,他们可能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姐姐比较好看,就挤在她的身旁,几个熊孩子在大笑大闹尖叫着,还有小孩儿在好奇地扯着她的裙子。
如果面对敌人,还可以拔剑,面对一群小孩,晏小苏却显露出难得的笨拙。
但是夏离却火冒三丈:打闹也就算了,但扯裙子不能忍啊!我的未婚妻,我都还没扯过呢,你们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想捷足先登?
夏离愤怒值满点,将手中的东西反手扣在头上,无声地走过去。
就在两个孩子笑哈哈地绕着晏小苏捉迷藏的时候,却忽然有一只手掌按在了他们的肩膀上,一个阴森而沙哑的声音传来。
“你们,在干什么?”逆着阳光,一个戴着奇怪兔子头面具的人弯下腰,在小孩儿惊惧的脸上投下了浓厚的阴影。
理所当然地,两个小小年纪不学好的孩子尖叫了两声,含着泪跑掉了。只留下夏离双手叉腰,仰天大笑。
晏小苏却没有想象中的窘迫,只是整理了一下裙摆上的皱褶,淡淡地问:“殿下,欺负小孩子,有趣么?”
“其实也很有意思的……吧?”
理所当然地,这句话收获了晏小苏怜悯的眼神。
夏离有些尴尬地摘下面具,将手中的另一个递给她:“这个给你。”晏小苏愣了一下,接过了那个惟妙惟肖的少女面具,眼神疑惑。
“戴上它,就没人知道你是谁了。”
夏离晃了晃手中的白兔面具:“也没人知道我是公爵。不过好像本来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不过你起码不用叫我公爵殿下了。”
晏小苏拿着面具在脸上比画了一下,视线在自己和夏离手中的面具上逡巡着,最后伸出手:“那我要那个。”
夏离看着晏小苏递过来的少女面具,神情顿时有些发苦。犹豫了一下之后,他接过了面具,率先向前走。
在他身后,晏小苏犹豫了一下之后,有些笨拙地给自己戴上了滑稽的兔子头,小步跟了上去。
就像是白兔追着迷路的少女,新版的《爱丽丝仙境奇遇记》终于开始。
游乐园中,两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身影在闲逛,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那是头戴爱丽丝面具的少年,还有带着白色兔子头的礼服少女。阳光下,爱丽丝和兔子一前一后地走着,兔子少女的长裙在风中微微飘起,宛如涟漪。
“先玩什么?”带着少女面具的人说,“要不要先试试旋转木马?”
“殿下,难道你是小孩子么?”虽然看不见脸,但是白兔的声音里却充满怜悯。
“那……弹簧床?”
白兔愣了一下,声音严肃起来:“殿下,想要看女孩子裙子掀起来之后的样子的人,都是变态。”
“呃……”爱丽丝苦恼地挠着头发,“要不,激流勇进?”
“殿下!”白兔的声音越发严肃,仿佛在审问一个罪犯,“我的裙子虽然很薄,但不透水的。”
“……好吧,那摩天轮?”
“那种随便转来转去的东西真的有趣么?”
“西部牛仔纪念馆?”
“抱歉,我对屠杀印第安人的历史没有丝毫的兴趣。”
……
“虽然我早知道女孩子的爱好很特殊啊,但是……”夏离停下脚,语气复杂,“我们真的要尝试这个么?”
在他们的面前,高台耸立直上云端,不断有尖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隐约能够看到一个个人影从风中跃下。
“七十米极限蹦极,让你体会到在风中坠落的兴奋和飞翔的疯狂!”
夏离弯下腰,透过面具的眼洞看着面前的招牌:“好吧,兴奋我没体会到,疯狂我倒是有点感觉了。你确定我们要玩这个?”
“确切地说,”晏小苏从买票的地方归来,挥了挥手中仅有的一张票,“不是我,是你。”
“你有这么恨我么……”夏离欲哭无泪。
“难道你想要穿着裙子的女士陪你一起蹦极?”
“……”夏离视死如归地接过票,走上了高台的电梯。
高台上,头戴牛仔帽子的中年男人认真地给他系上了安全带,看着这个摘下面具后面如土色的小伙子,忍不住露出笑容:“别紧张,小伙子,跳下去,享受自由坠落的乐趣就好。”
“嗯,嗯,我不紧张。”
夏离低声呢喃,心里却在悲鸣:才怪啊!说不紧张怎么可能……七十米,别说是公爵,就算是皇帝这么摔下去也变成酱了好么!要是自己真能像神话里一样,长出翅膀扑棱扑棱地飞起来该有多好?
夏离神游天外,却感觉到背后有人拍自己的肩膀。
“晏小苏?”
夏离扭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未婚妻也跟着上来了。晏小苏手中端着冰激凌,向着夏离轻轻挥手,纤白的手在他的额头上微微一推,紧接着……
“啊——”
惨叫声中,夏离已经在风中急速地坠落。呼啸的风声扑面而来,夏离在空中艰难地转身,看到了高台之上,少女俯瞰时的裙摆在风中展开如云。淡蓝色的裙裾飘起的时候,露出修长笔直的小腿,还有白色的长袜……
莫名其妙地,夏离忽然不怕了,他倒在风中,舒展开身体,任由冰凉的风灌满了衣襟。
阳光洒落在坠落的少年身上,在旋转和坠落中,夏离抬头看着天空:
——天气不错。
虽然天气不错,但夏离活着爬上来的时候,完全就如同已经死了一次了。他喘息着,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少女,忽然恍然大悟:
“你不是在报复我吧?”
少女将面具掀开一半,不紧不慢地舀着杯子里的巧克力球,完全没有承认“因为在擂台上出了差错,不得不跟自己的废柴未婚夫出来约会,结果小心眼怀恨在心”这个假设,只是将另一盒冰激凌推到他的面前。
“还要继续玩么?”少女的声音淡漠,只是这一次少了几分冰冷。
夏离凶神恶煞地端起了冰激凌,恶狠狠地啃了两口,最后点头。
“好。”
接下来的过程,如果简略概述的话,大概是这样的吧。
过山车,夏离:“啊!”
海盗船,夏离:“啊!!”
鬼怪屋,夏离:“啊!!!”
虽然全程玩下来之后,晏小苏气定神闲,就连自己兔子面具的毛都没有乱掉一根,但一直尖叫的夏离却已经从“死狗”状态进入到了“一条死了之后被压路机来回碾了几十次的死狗”状态。
傍晚的夕阳之下,夏离躺在椅子上,头发蓬乱,身心疲惫。就连脑后的面具也仿佛流下了悲怆的眼泪。
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人来提醒他游乐园是这么危险的地方呢?
寂静里只有风吹来,仿佛呜咽。
黄昏即将结束,可是游乐园里的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在增多。远处的隐约夜色中飘起了诡异的音乐,一群兴高采烈,装扮古怪的游行者结队而来。
“今天是万圣节啊。”夏离恍然大悟。
在他身旁,晏小苏轻声问:“要去参加游行么?”
“走不动了。”夏离露出苦笑,奄奄一息,“我觉得我要死了,你有什么话想对临终的我说么?”
“公爵的恢复力惊人,只是脱力和嗓子疼的话,十多分钟就好了。”晏小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装死。夏离只好无奈地爬起来,看向不远处热闹的游行队伍。
头顶南瓜的小孩,戴着巫师帽的诡异老头,还有神神秘秘的苍老巫婆……喧嚣而充满欢乐的队伍在前行,温暖而绚丽的灯光里,被照耀到的人仿佛都受到了感染,露出笑容。
他们绕过了游乐园的标志,在广场上向着市内进发,最接近的时候,一个丘比特打扮的小男孩儿抱着一束玫瑰,留给了晏小苏一枝,然后用充满孩子气的骄傲和得意看了夏离一眼,转身跑掉。夏离认出了他,是白天打闹的几个孩子中的一个,但现在真是让夏离完全没法生气。
“真好啊。”
夏离听到了隐约的声音,他扭过头,看到闪烁的霓虹照亮了少女脸上的面具,兔耳之下的专注眼神有种隐约的羡慕神采。
夏离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仔细想想,他能说的也没有什么。
“谢谢你的邀请。”晏小苏察觉到他的眼神,“虽然没有尝试过这些东西,但是却玩得很开心。”
“以前……没有人带你来过么?”夏离问。
在她的沉默中,夏离得到了回应,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和我差不多,不过我是小时候是被我伯父骗,他怕我闹,就哄我说游乐园里不好玩,然后就从游乐园门口左拐带着我吃烤串去了。”
说着说着,他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可怜的,他那时候就觉得吃烤串多好啊,比游乐园好多了,所以比惨的可能性也不存在啊。
他苦恼地挠着头,低声嘟哝:“其实没来过就没来过嘛,大家都一样。”
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少女目视着渐远的灯光,良久之后才缓缓点头:“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沉默中,少女起身,有些笨拙地摘下了自己的兔子头套。灯光里,漆黑的长发失去桎梏,如流水从肩头洒落。
她蜕去了仅存一日的伪装,重新成为那个强悍到无人可以击溃的钢铁女爵,眼神静谧而幽深,声音澄澈:“因为殿下你至少还有你的家族,可如果我不握剑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种刀子一样的目光又回来了,依旧毫不掩饰,依旧傲慢,令他觉得有些刺痛。
他微微阖上眼睛,几乎无法直视那种眼神。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和她拉近了距离,可是到现在他才发现,她这么遥远。遥远得让夏离只能在心中无奈地笑。
你以为只要一个兔子头面具她就能乖乖地变成一个软弱的女人么?
她是手握钢铁之剑的猩红女爵,最强的猎魔人,就像是一条披着钢甲的巨龙,那样的强悍和……无懈可击。
真是厉害啊,晏小苏。
夏离满心敬佩,却忍不住苦笑:“像你这么强的人,为什么会同意嫁给我?”
沉默中,没有人说话。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听见怅然和复杂的回应:“因为,一个约定。”
天穹之下,少女抬起头,看向了夜空。
黑夜中,暴雨如瀑。简陋的旅馆大门敞开,潮湿阴冷的水汽从雨中吹来。随着腥甜的血渗透地板,很快就消散了。
旅馆内,大厅仿佛遭到过炮火的轰炸,满目苍痍。
两具残尸被银刀钉在墙上,像是被焚烧过的焦炭,惨烈异常。冷风吹来,它们就迅速枯萎,最后变成了惨白的灰烬,从刀剑之上簌簌落下。
几个无关的人蜷缩在角落里,不敢惊叫,可在门前,稚嫩的女孩儿便站在尸体的下方,神情充满冷漠。
她就站在湿冷的风中,面向黑夜和暴雨,倾倒的影子像是干枯的树枝。一片死寂中,她再次握紧对她来说太过沉重的武器。
仿佛感应到了杀机,暴雨和风声如潮灌进。
“克里斯汀·安托瓦内特,束手就擒吧。”
在门口,苍白的五指展开了一卷羊皮卷,面色苍白如鬼的男子从雨中走进,雨水从他的皮革风衣上滴落。
“这是法国血族自治领长老会的追捕令,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敢为你提供庇佑。你从法兰西逃到美国来,又有什么用呢?”
森冷的声音里,他手掌按在腰间的枪柄上,手指细长如蛇:“投降吧,我以荣格家族的荣誉保证,只要你投降,你想要保护的那些仆人可以平安地离开这个城镇。”
“荣格?哪个荣格?”
稚嫩而沙哑地声音响起了,那种不屑却令男子勃然色变。
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少女终于发出声音,澄净的眼瞳里满是傲慢:“是那个被我的曾祖父绞死在十字架上的垃圾么?”
“可惜了。”她竭力地压制着自己喘息的冲动,高昂起头,“垃圾不享有勇气,垃圾堆里,又何来荣耀呢?”
“你应该感谢自治领长老会不想杀你,但在我来之前,他们也命令过我。他们说……”男子低声笑起来,“——只要活的就好。”
弹指间,银亮的枪管便已经从枪套中抽出,修长如蛇的手指瞬间紧握在柄上,男人眼中的冷意和狰狞点亮了黑夜。
这一把枪陪伴了他四十年,跟着他一起成为最快的“牛仔”,而在他的面前,是“安托瓦内特”这一支昔日光芒万丈,今天却已经摇摇欲坠的旌旗。
昔日的驱魔人世家,今日却随着家主的背叛而堕落,传承了千年的武技精髓尽失,沦落到被教团驱逐、背井离乡的地步。直系血脉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儿。
血族们尾随着她来到了美国,是为了让安托瓦内特之名再也无法出现在这个世上!
轰鸣的枪声骤然响起,震碎了她身后的玻璃,在火花从枪膛喷出之前,有人看到银光从空中闪过。在尖锐的呼啸声里,枪管被磨制锋利的银色餐刀切断了,子弹撞碎了刀锋,弹起,刺入天花板。
打空了?
男子的瞳孔紧缩。
来不及因为血肉焦灼的痛苦而嘶吼,因为他看到女孩奋身跃起的身影。迅捷如风,伤痕累累的消瘦躯壳上,却迸发出惊雷般的速度!
沉重如斧的长剑从地板上铮然而出,随着她的手在空中划出半道圆弧。距离被不可思议地缩短了,一切囊括在那惨烈而狂怒的劈斩之中。
最后的那一瞬,男人的眼瞳因恐惧而扩散,看到了如獠牙交错的剑刃上折射的阴冷银光。
在前所未有的漫长思索中,他终于回想起了曾经笼罩在无数血族头顶的阴云,安托瓦内特家族的绝技。
他恍然大悟:“这是……”
下一瞬,银光从她的脖颈之上横掠,鲜血泼洒中,去势不竭的剑刃深深地切入了墙壁中,只留下一道贯穿的缺口。
无头的躯壳踉跄后退,倒在暴雨中。
当喷涌的鲜血染红了稚童的脸颊时,那群等在雨中的吸血鬼们终于回忆起,那样恐怖凌厉的银光,究竟来自何处。
第一代范海辛所遗留下来的武技,在一击之中,倾尽所有力量,令“最后之赤龙”——德拉库拉授首的剑术!
——屠龙。
在破碎的大门之前,冰冷的暴雨泼洒在她的脸颊上,鲜血晕染开来。炽热的呼吸从肺腑中吐出,少女的双臂已经裂开了一道道血痕。
“想要杀死巨龙,就必须有驾驭那种狂暴力量的体能,以血的恐惧唤醒真正的自己。这样的恐惧和愤怒,就是我们人类能够对抗吸血鬼的力量……”在记忆中,父亲苦笑着抚摸自己的头发,神情充满隐约的难过,“克里斯汀,你逼我有天赋得多,你天生拥有这样的才能……”
“那你呢?父亲。”
在雨水的泼洒中,小女孩艰难地撑起身子,眼神被悲怆所笼罩,她只有用自己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那你又因何背叛母亲和我呢?”
她艰难地拖曳着最后的武器,走进了狂风暴雨之中。
在空旷的街道上,数不清的身影站在黑暗中,他们冷冷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儿,眼神中满是垂涎和怒火,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暴雨泼洒在女孩的脸颊上,模糊了她眼角的水汽。
她冷漠地看着那些从欧洲追杀到这里的人,低声问:
“蒙德,在哪里?”
无人回应。
黑暗里传来了嗤笑的声音,隐约听到有人在低声说:“终归是个小女孩,觉得害怕了之后,就要找爸爸。”
“蒙德,你出来啊!”
她愤怒地握紧武器,这个小女孩的身体里迸发出了最后的力量,只为了向着那群人嘶哑地怒吼:“父亲,你有勇气去成为吸血鬼,却没有勇气来见我么?你就这样想要将我献给那群杂种么?”
她终于流出眼泪,低声哽咽:“……明明母亲临死前还想要见到你啊!”
黑暗里,无人回应,逡巡不前的那些阴影笑起来。
他们缓缓前进,将她包围,却不急于靠前,只是游走在最安全的警戒范围之外,嘲弄着只剩喘息的少女,就像是看着垂死猎物的鬣狗。
没有趁它活着时猎取的勇气,永远只能吞噬腐肉。
“这样的吃相,真是丑陋啊,先生们。”
长街的尽头传来一声隐约的叹息,有人在低声感叹:“难怪我最近总是觉得血族没有未来。”
世界在那一瞬寂静了,雷鸣和暴雨失去了声音。那些阴影们不安地骚动起来,雨衣之下的手指不住地颤动,不自觉地后退。
在长街的尽头,漆黑的礼宾车缓缓停止。在车灯的耀眼光芒里,一个苍老而消瘦的身影在缓缓前进。
仿佛去参加宴会的苍老贵族,来者戴着礼帽,手持黑色的伞,皮靴踏着石板道路上的积水而来。一步又一步,不紧不慢,可是落脚时的声音,却凝重无比,回荡在寂静的世界中。
冷峻的年轻人站在他的身后,细长的双眼中满是傲慢和冷漠,那样的眼神像是一把名刀。可当他站在那个男人身后时,却飘忽得像是一个不存在的影。
那些吸血鬼们此刻也仿佛随着声音凝固了,动弹不得。完美的包围在前行的老者面前破碎,因为没有人敢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也没有敢直视他猩红的眼瞳。
暴雨中,老者穿透了他们的包围,停在了少女面前。他缓缓地弯下腰,打量着脱力的女孩儿,为她撑起了伞。
少女执拗地怒视着他,咬着牙,不愿意认输。
“如果不能手握刀剑就活不下去了,法兰西的公主又因何而沦落到这种地步呢?真是让人难过……”
老者叹息着,伸手为她整理着狼狈的碎发,最后从她手里摘下武器:“有人拜托我来找你,跟我来吧,小姑娘,你和你的族人会得到妥善的安排。”
他向女孩儿伸出手,带着岁月痕迹的手掌展开,等待她去握紧。
“那你又想要什么呢?”女孩紧紧地咬着嘴唇,绝望的眼瞳中充满愤恨。
“你将这视作交易么?”老人笑起来。
“我的父亲为了权力出卖了我的家族,我的伯父为了活命而将我待价而沽,黑衣教团为了不让吸血鬼得到我而将我监禁,吸血鬼为了繁衍子嗣而对我穷追不舍……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悲凉的小女孩看着那一只手掌,却固执地不肯伸手握紧,就像是孤独到要跟整个世界为敌:“除了我自己,我已经一无所有。”
老者似乎被诘问住了,陷入漫长的沉默。
良久之后,他终于想到了什么,露出笑容:“那就做个约定吧,我的小姑娘。”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小女孩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外孙,他的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大。虽然不像你一样注定光芒万丈,可是你有一双和他一样的黑色眼睛。有朝一日,你是否愿意嫁给他?”
少女沉默地看着那一双眼瞳,仿佛要看透他心中最深处的想法。可是她却什么都看不到。在老者的眼瞳中,只有幽深而静谧的黑暗,还有一丝温和的笑意。
“……好,我答应你。”
她缓缓点头,许下了这个将伴随一生的承诺:“告诉我你的名字。”
老者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有很多人称呼我为‘铜棘和铁枝的传承者’、狮子心之剑,或者公爵大人。”
停顿了一下,他说出了那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恐惧得想要逃离的姓名。
“其实我叫梅丹佐,梅丹佐·斯图亚特。对这个名字,你满意么?”
女孩颔首,她伸出手,倾尽最后的力量,握紧梅丹佐的手掌。紧接着,最后一丝力气随着雨水从身体中流走了,她困倦地闭上眼睛,陷入沉睡之中。
梅丹佐将她抱起,将自己的风衣包裹在小女孩的身上。看着她苍白的睡脸,梅丹佐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真是个漂亮得小女孩儿,像是飞鸟一样。”
就这样,他丢下雨伞,不顾自己暴露在风雨中,转身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在场的那些人一眼,也没有人敢于阻拦他。
在他的身后,冷峻的年轻男人无声地拔出了地上的长剑,从旅馆中找回了另一把武器,装进皮箱中,随着公爵离去。
也许是因为急躁或者不甘,一直以来追寻的猎物即将从眼前溜走,那些吸血鬼们愤怒地躁动着,不顾公爵的威严,咬牙准备追上去。
似乎察觉到他们心中的想法,走在最后面的年轻人停下脚步,在年轻人的黑色马甲之下,一把银色的短刀无声地出鞘半分,依稀可见上面用吸血鬼的牙齿刻下的痕迹。
吸血鬼们终于被那道冷光惊醒了,恐惧重新压倒了冲动,脚步戛然而止。
对这群鬣狗彻底失去兴趣,年轻的男人缓缓地收回目光。
而就在他的前方,老人轻轻抚摸着女孩儿沉睡的脸颊,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和悲凉,露出感慨的神情。
“别害怕。”他看着被暴雨覆盖的天穹,低声呢喃,“从今日起,我将守护你长大,而你,将和他一起守护圣杯,至死方休。”
尘埃中的往事褪去时,晏小苏终于从漫长的回忆中惊醒,只有在昏睡和清醒交替的瞬间,她的神情才略微露出一丝慌乱。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失神发呆了这么久。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咳嗽了两声:“我去买蛋挞回来,你要么?”
而回答她的是富有规律的鼾声,她错愕地扭过头。而在灯火的余晖里,长椅上少年早就陷入了沉睡。
竟然睡着了?
晏小苏轻轻皱眉,很快露出释然的神情,嘴角微微地勾起,似是微笑。在微凉的风里,她靠在长椅上,仰望澄净的月光。
第一次,身体放松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喉咙里像是哼唱着什么曲子,模糊又轻柔。
长椅上,白兔和爱丽丝的面具在月光下陷入梦中,漫长的追逐暂时告一段落,但仙境的奇遇才刚刚开始。
夏离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太长,令他失去了梦中的记忆。
可当他苏醒时,却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车门之外的学院灯火通明,亚伯站在门口。
“我这是在哪儿?”他呆呆地看着沉默的亚伯,“晏小苏呢?”
“少爷您在游乐园里睡着了,克里斯汀小姐让司机来送您回家,然后就离开了。”
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语气有些复杂:“少爷,以后如果您打算出行的话,请至少通知我们,让我们跟随。现在您的安全如果没有保证的话,会很危险。”
察觉到他神情里的阴沉和担忧,夏离愣了一下:“出了什么事儿么?”
“刚刚我收到消息。”亚伯低下头,“有人检举揭发了刺杀您的主谋。”
夏离一愣,顿时又喜悦起来:“这么快?是谁?快带我去看看,我要削了他。”
亚伯难过地闭上眼,说:“是康斯坦丁。”
一瞬间,少年的笑容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