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葬礼

六天之后,清晨。

老公爵的葬礼就在今天举行,漆黑的车队自庄园中开出,穿过旧金山闹市区,开上郊区公路。

夏离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今日的天空阴沉,淅淅沥沥地飘着薄雨。雨敲在黑色车壳上,声音流进车里,世界模糊一片。

汽车停在山脚时,山坡顶上的墓园大门已经依稀可见。康斯坦丁下车,为夏离撑起黑伞。夏离站在雨中,总觉得管家和康斯坦丁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冷意。直到他看到康斯坦丁腰上的黑色枪套,他才愣住:“葬礼没必要带枪吧?”

“今天是葬礼,所有人都回来,凶手也定然藏在其中。”

康斯坦丁的话让夏离冷了一下,他忽然觉得每个走过来的人都像是带枪的凶手。

“不必紧张。您的安全交给我就好。”康斯坦丁说话的神情硬派如施瓦辛格,仿佛化作子弹打在他身上都钻不出个眼来。夏离心中却痛苦万分:要是真动手的话,几十只枪漫天风雨地扫过来,秘书你挡不挡的住啊?

他心虚地抬起头,显目地望着一行从雨中飞过的新歌,恨不得化身成一只信鸽拍着翅膀扑棱扑棱地跟身上去。变成烤乳鸽也至少比被人乱枪射死要强啊!

细碎的雨幕中,灰翼的鸽子振翅飞起,破碎的雨水落进夏离的眼中。

有什么东西在面前飞过,飘转如叶。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才看清那是一顶女式礼帽。深蓝色的绸面,像是少女细腻的肌肤。

当帽子从面前挪开时,夏离看到了她。

黯淡的灰色世界仿佛在那一刻亮起,少女的裙摆在风中展开,如同郁金香开放。

那是一个静止的侧影,似曾相识,少女低垂着精致的脸颊,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在雨雾中微湿。她像是一个人孤独地到来,手握着湛蓝色的玫瑰,站在人群之外,视线从人群中穿过,落在夏离的脸上。

如同似曾相识。那眼神里包含的意味令夏离有些疑惑,有一瞬他想说些什么,可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沉默地将帽子放回少女的手中。

帽子重新在女孩头上戴好,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风声骤然狂暴,雨水密集,淹没了那个身影。

夏离最后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转身走进墓园中。

“葬礼的过程很简单,会见宾客、主持下葬、再进行一份简短的致辞……”亚伯正在介绍葬礼的过程,可看到夏离茫然的眼神,忍不住苦笑:“少爷,早上一定很辛苦吧?”

夏离轻轻点头:“有点突然。”

“很抱歉让少爷一来就面对这么严峻的事情。但这在血族的世界里并不罕见。”亚伯低声说道。忽然有一个人影斜插上来,看着夏离的眼睛。

“不要让悲伤蒙蔽了你的心。”苍老的神甫握紧他的手,解下自己的玫瑰念珠套在少年手上,“可怜的孩子,愿主的荣光抚平你的不安和彷徨。”

夏离傻傻地看着面前的老头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为什么血族公爵的葬礼上会有神甫?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玫瑰念珠,念珠上垂落的十字架有些奇怪,上长下短,好像放反了?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觉得老神父下一刻就会毙了自己这个妖孽。

“老梅丹佐还有这样年轻的子嗣,是族类之幸,也是主的祝福。”

神甫念了一段长长的经文之后就转身离去,剩下原地的夏离低头看着手中的念珠。直到此刻他才回想起来老人眼中散不开的猩红……他竟然是血族?!

“他的名字是西庇太。七大家族中‘逆十字’的教长,也是与您并列的七大公爵之一。”亚伯解释。

“吸血鬼也信教么?看起来是个好人……”

“主张血族代主放牧羔羊的教会在我们看来是‘善’,但在人类的眼中就是恶了吧?”

亚伯轻描淡写地击碎了夏离的三观:“几十年前,每次圣诞,逆十字教团都会进行血祭,人类的头骨堆积成祭坛,鲜血蓄满了水池,血族在这一天畅饮鲜血,祭奠主的荣光……”

夏离脸色一白:“那不就是邪教么?!”“罗马一直都这么说。”老管家表示赞同,“可血族也有精神需求嘛。不过,他是凶兽的嫌疑人之一。”

“什么?!”

夏离的惊呼险些引起旁人的注意。

“自从1920年开始,老公爵就禁止他们在旧金山发展信徒,而且不止一次在百年议会上公开驳斥对方的信仰。在西庇太的父亲大卫死去之前,我们就是政敌了。”

夏离实在没办法将那个老头和杀人凶手联系在一块,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

“走吧,殿下,还有几位重要的客人需要您去面见。”

亚伯转身,却忽然皱起眉头。

“看来斯图亚特家族还是一如既往的缺乏教养和礼仪。在我之前,他没有其他人要见。”

傲慢的金发男人走进墓园的大门,声音冷漠。看起来大概四十岁,介于精力旺盛的中年和饱经沧桑的老年之间。他的骨架宽大而魁梧,几乎高出夏离一个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人们不敢接近他,却也不敢疏离,只能敬畏地站在他周围。

时间仿佛瞬间倒退了几百年,浓墨重彩的庄重贵族出现在夏离面前,耸立如山。

“一个混血?”他低头看着夏离,皱起眉头。

“七大家族之一龙血家族,赤龙之裔的公爵。”亚伯解说的声音显露出一丝敌意。他挡在夏离的身前,恭谨中带着戒备:“尤瑟公爵,我们似乎并没有向您发出葬礼的请帖。”

“公爵之间的谈话,什么时候有下人插嘴的余地了?”尤瑟·彭多拉贡踏前一步,如山一般的身影仿佛要将瘦弱老人摧垮:“滚开,老狗。”他毫不掩饰自己血红的眼瞳,那瞳中有风暴和漩涡,散发着莫大的力量。

亚伯被推开了,宛如海潮之前的浮萍,那种隐秘的力无可抗拒。这是血脉的压制,血族之间阶级的绝对权威,只要是活物,便无法抵抗。可就在一瞬间,那种庞大的压力却猛然消散了,如同阳光下迅速蒸发的水珠,康斯坦丁挡在了他的身前,手指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沉默的凝视这尤瑟的眼瞳。

而尤瑟公爵只是露出轻蔑的冷笑。

“可怜的孩子,不要让悲伤蒙蔽了你的心。”

老神甫不知道又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操起另一条玫瑰念珠缠绕在尤瑟的手腕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真挚:“愿主的荣光能够抚平你的不安和彷徨。”

于是,暗流汹涌、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瞬间被冰冻住了。谁都没想到西庇太会跳出来调停这一场冲突。在他手中的念珠面前,无形的威压都全部消散,或者说……被某种更神秘的东西所取代了。西庇太扣住了尤瑟的手腕,将念珠一层一层地套上,“难过的话就说出来吧,主会保佑你的。”

这一刻,不论是葬礼的哀伤严肃,还是公爵之间的阴森冷厉,都被这种莫可名状却又强悍之极的神棍气息冲的消失不见。

龙血大公麻木地被他拍打着肩膀,到墓园外面去了。

尤瑟离开后,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康斯坦丁向夏离颔首,又无声的走掉了。

夏离沉默了片刻,然后拉住管家的手认真说道:“亚伯,我肯定刚才那个家伙就是凶手,我们要不要做了他?”

“……少爷,请以大局为重。”

亚伯低声劝告:“虽然尤瑟·彭多拉贡和斯图亚特家有世仇,但他可是七大公爵之一的龙血大公。龙血家族的疯子要战胜自己的敌人只会在战场上,不会用卑劣的暗杀手段……而且如果要杀死一位公爵的话,我们的人手略显不足。”

说完,他有些复杂的看了夏离一眼,充分地表示出“不是每个公爵都像少爷你这么废柴的”夏离悲愤的叹息:“他跟我就那么不对付么?”

“人类之中也有鹰派和鸽派之分吧。龙血家族是老派贵族,一直都认为血族应当振奋起来,走到台前,恢复中世纪时期的铁腕统治。而老公爵一手缔造了二战时两族签订的和平血契,自然和他成为敌人。”

“我外祖父究竟惹了多少个敌人啊……”

“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也就几百个吧。”亚伯轻描淡写将夏离的仇人名单扩充到了三位数。

“我还是去死算了。”夏离考虑着要不要一头撞死在第四代大公爵的墓碑上。

“殿下无须担心,最有嫌疑的人,只剩下一个了。”亚伯的单片镜面上闪过一道寒光,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宾客。在那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安慰一位苍老的妇女,神情哀伤而柔和。和习惯蓄长发的血族们不同,他留着干练的平头,穿着严肃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商业精英,一个正值壮年的企业家。

“柯尔·奥兰治。”亚伯低声介绍,“他是七大家族中最为富有的天平家族成员。”

“也是公爵?”夏离有些眼晕。

“不,只是附庸家族的子爵而已,但是他很擅长权谋和资本运营,是天平家族的代理人之一。前几年,他太过得意忘形,过线了。老公爵将混合了银的钉子刺进他的脊椎里,让他瘫痪了五年,给了他一个小警告。”

“啊,这么狠?”

“血族的律令从来都不是空泛的条例。柯尔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伪君子,不排除他怀恨在心的可能。”

“完全看不出来。”夏离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有问题。

“他的外号叫做‘杜鹃鸟’,因为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巢生蛋。他前后有过六任妻子,每一任妻子都死于非命,其家族也被奥兰治家族彻底吞并。她们都清楚他是一条毒蛇,但照样没有办法抵御他的诱惑……类似的事迹,数不胜数。”

等亚伯说完,夏离眼中的柯尔脑门上已经贴上了“变态”和“渣男”的记号。

他以为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就没事儿了,却没有想到,柯尔·奥兰治在看到他之后,竟然大步走来。

“不会吧!”夏离心中哀鸣。可回应他的却是带着悲悯和同情的眼神,还有突如其来的拥抱。

“我的孩子,我为你感到难过。”柯尔·奥兰治轻轻的拥住他,温暖的恰到好处,夏离甚至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悲戚地颤动。短暂的拥抱松开,柯尔·奥兰治弯腰行礼,“我很高兴看到您没有被悲伤冲垮,愿您能够重新扬起斯图亚特的荣光。”

这一刻,夏离真心感觉到了演技上的差距,幸好亚伯帮他解围:“奥兰治子爵,感谢您的到来。”

“请不要这么说。”柯尔·奥兰治惨淡地笑了笑,“这是整个血族的悲伤,又一位可敬的长者离我们而去……公爵大人,感谢您原谅了我的冒犯,如果我能够为您做点什么,请尽管开口。”

“会有这么一天的。”亚伯淡淡的回应。

直到走远,夏离也能看到柯尔仍恭敬地弯着腰送别他们。

“有没有搞错?真的是他?”

“在被他杀死之前,每个人都不相信他是凶手。”

接下来是走马观花地会见家族各地企业的投资人、政客和商人,甚至还有两个足球经纪人……简单见过面之后,他们就不再打扰夏离了,回到了人群中,带着一种难言的秩序感。

虽然不曾公开,但血族和人类之间巧合一样划分成两个圈子,泾渭分明。一边的人穿着现代的严肃西装,另一边的人则仿佛还停留在维多利亚时期,穿着黑色的礼服和长裙。

葬礼很快就正式开始了,在公爵神甫西庇太主持的弥撒和诵经之后,老公爵便开始下葬。夏离象征性的填了一铲土。略微湿润的泥土落在灰黑色铁棺之上,覆盖了上面荆棘和铁树的图纹。

紧接着,宾客们手持着代表哀伤的白色玫瑰,列队献花。

有的人会对夏离说几句安慰的话,也有的人神情阴冷,行色匆匆,像是要逃离魔鬼的阴影。夏离麻木地向一位位宾客表示感谢,直到听见一个苍老的女声。

“亚伯,他就是梅丹佐的外孙么?”黑伞下的老妇人穿着严肃的礼服,戴着黑色蕾丝手套,帽檐上垂下了一截遮面的纱巾,仿佛油画中的贵族。亚伯颔首回应,神情恭谨。

夏离被老妇人黑纱之后的眼神打量着,忍不住心慌,低声问:“这也是我外祖父的仇人?”

“……是情人。”亚伯的回应宛如五雷轰顶,让夏离目瞪口呆。“乔治薇娅夫人不是血族,是联合钢铁产业公司的执行总裁。她年轻时是公爵大人的仰慕者,这次特地从纽约飞来参加老公爵的葬礼。”

苍老的贵妇将玫瑰轻轻地放在大公的墓前,抚摸着墓碑。黑纱之后严肃矜持的眼神见见地软化,浮现出一丝泪光:“孩子,我为认识你的祖父而感到骄傲,请不要让他蒙羞。”

她的声音严肃,又渐渐地泣不成声,眼泪从苍老的面容上落下来,令夏离也觉得有些难过了。他拥抱着老夫人,低声抚慰:“夫人,请节哀。”

在送走泣不成声的老夫人之后,夏离摇头感叹:“没想到我外祖父还有情人。”

“准确地说,只是仰慕者。自从公爵夫人去世之后,老公爵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感情。”

就在夏离感叹外祖父的忠贞不二的时候,却听到面前再次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亚伯先生,他就是梅丹佐的外孙么?”

夏离扭头,再次看到了穿着肃穆礼服的苍老妇人,但这次却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如同贵族名媛在午后的聚会,神情哀伤的苍老妇人们在侍从的陪伴下到来。依稀能够看出她们年轻时都是风华绝代的美人。纵使老了,也拥有雍容和恬淡的气度。

“管家……她们该不会都是我外祖父的仰慕者吧?”

“没错。”亚伯淡定颔首,“老大公的仰慕者……数量比较多。”

喂!这都有一两百了,已经不是比较多的范畴了好么?

此刻,夏离心中只剩下了叹息:有一个加强连的情人为外祖父悲伤,他现在觉得外祖父在下面一点都不寂寞。有这么多老情人想着他的好,就算是在地狱岩浆里泡澡都会快活似神仙。

接下来的半小时中,他开始麻木而机械地挨个拥抱她们,然后轻声告诉她们:“请节哀。”

不断的拥抱中,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看到了一张比他还要小几岁的稚嫩面孔。竟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夏离愣住了,扭头看亚伯:“怎么还有一个小姑娘?”

“这是西尔维娅夫人的孙女。”亚伯解释道,“西尔维娅夫人因为心脏病住在疗养院里,不便行动,所以让她的孙女代替她来参加葬礼。”

夏离不禁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他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这个少女,目送她在墓碑前放下一只白色的玫瑰。

不知何时,人群已经走到了最后。夏离再次抬起头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少女的黑色长裙出现在他面前,略显苍白的脸颊上还沾染着细微的雨水,裙摆在风中飘动,像是一笔浮动的浓墨。

“你就是梅丹佐公爵的外孙么?”少女轻声问,眼神寂静、复杂。夏离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礼节性地拥抱她。

那一瞬,他仿佛能够感觉到她微微悸动的心脏。在薄雨中,少女沾湿的头发有栀子花香。夏离心猿意马:这比刚才那些老太太和小丫头的感觉好多了!

天气阴沉,下着小雨。时间仿佛静止了,夏离抱着少女柔软的身体,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他怔怔地看着她精致的耳垂,很努力地想要说点什么。酝酿了许久,终于用了充满悲悯的语调说:“别伤心,我为你的奶奶感到难过。”

“……”少女的身体僵硬起来,眉毛挑起,带着嗔怒。

“少爷,她不是代替长辈来参加葬礼的。”亚伯低声说道。夏离一愣,“那她是代表谁来的?”

“她代表她自己。”亚伯的吐字清晰,可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铁锤在敲夏离的脑袋,“她是您的未婚妻,少爷。”

“啥?!”

庄园、车马、美食、华服、贴身女仆……夏离一直都觉得家族把自己照顾得还是蛮周全的。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连未婚妻都给自己准备好了?!此刻他的心情无比复杂,可是在看到少女精致的侧脸时又觉得,这么安排,其实也不讨厌啊……

“哈、哈喽……”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准备跟少女握手,英语依然结结巴巴。

“又见面了,夏离先生。”令夏离诧异的是,少女说的话竟然是纯正的中文。她的神情依旧淡定,眼神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凛然,令夏离压力山大。

“我的名字是克里斯汀?安托瓦内特,您可以称呼我的中文名字‘晏小苏’。”她轻轻地握了一下夏离的手,稍触即分,神情略微有些疏远和冷淡,“您的幽默感令我惊诧。”

她不在理会呆滞的少年,只是弯腰将湛蓝的玫瑰放在墓碑前。在白色玫瑰中,那一枝湛蓝色的玫瑰静静沐浴着薄雨。夏离隐约听见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在雨声中,转身离开。

夏离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怀疑自己刚才说错话了:

“亚伯……她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克里斯汀小姐一直都是这么凛然严肃的人。少爷你无须担心,她虽然是人类,但本身就是万里挑一的‘神圣之女’,资质无可挑剔。”

夏离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他还来不及吐槽什么是‘神圣之女’,以及自己一个吸血鬼为什么会有一个人类未婚妻,亚伯就将一份发言稿放进他手中:

“少爷,到您致辞的时候了。”

夏离低头翻开,发现里面一份简短的致辞中不仅包含了英文和中文的对照版,而且一些拗口和复杂的单词下面还附带了音标……整份发言稿都是用黑色墨水手写而成,笔迹优美,流畅而刚劲,就像是刀锋在磐石上留下的痕迹。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份稿子,他就想起了康斯坦丁。夏离无奈地叹息,顶着所有宾客的目光,硬着头皮走上台。

在阴天的细雨中,所有人的表情似乎都变得阴沉起来。血族们站在最后,毫不掩饰地用猩红的眼瞳看着他,诡异的场景令他想要哆嗦两下。幸好人群中不远处还站着管家亚伯和一众护卫,管家正冰冷地巡视着人群,眼神锋利。

终于就在墓园的门口,夏离找到了那个消瘦的身影。

沉默的康斯坦丁站在细雨中,在看着他。依旧是给人以莫大压力的冷峻,如同刀锋架在脖子上。可不知为何,夏离却感觉不到恐惧和慌乱了。他忽然觉得,脖子上架着这么一把刀,或许也还不错。

他掀开了手中的稿子,最后的致辞开始了。

致辞进行得很顺利,当然要排除掉他磕磕绊绊的英语。康斯坦丁写的发言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催泪的内容。简练而直接,甚至不到半页纸。

开场先说大家一起默哀三分钟,趁这个时间夏离可以熟悉台词,然后简单地说几句话,就连语气都已经在下面标好,如果夏离再做不到,就真是猪脑袋了。整个过程的秩序维持得很成功,没有预料之中的拔枪扫射,也没有人投掷手榴弹,宾客们都彬彬有礼地鼓掌,或者回报以尴尬的沉默。

葬礼的最后环节终于结束了,不知为何,夏离觉得大家像是松了口气,或者是庆幸着什么。

或许他们到现在还觉得,老公爵那样的人不可能就这么死掉吧?说不定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手中提着幕后元凶的头颅。或许他只是老得无聊了,自己给自己举办了葬礼,悄悄站在一旁看笑话,最后一刻才跳出来戳穿。

可这一切终归没有发生,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天,梅丹佐?斯图亚特,第十二代公爵殿下的归亡之棺埋入了土中,与世长辞。

夏离回头看了一眼墓碑,觉得有些难过。

“夏离先生,请节哀。”

“谢谢。”

宾客最后跟他握手,转身离开。

葬礼结束了,夏离站在墓碑前面,和宾客们握手道别。细雨溅射在墓碑上,抚摸的时候,手感冰凉。

他看着每一个离开的人,他们和自己握手,带着郑重严肃的眼神,或者是掩饰巧妙的庆幸,有的人干脆不假颜色,只是冷笑或者漠然。哪怕他们说出的话礼貌且优雅,他们眼中的也不是哀悼,而是一座大山消失之后的如释重负。

“夏离先生,请节哀。”

“谢谢。”

“夏离先生,请……”

虚假的表情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夏离已经习惯,他需要做的只是简单地握手,然后说一说客套话,看着他们转身离开。就像是幻觉一样,数不尽的宾客消失得那么快,整个墓园都空了起来,就像被雨水洗净的灰尘。

夏离看着散去的人潮,缓缓地收回视线。

今天是外祖父的葬礼,但是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而感到难过。

“人死了会知道别人为他难过么?亚伯。”夏离轻声呢喃,低头抚摸着墓碑。亚伯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夏离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祖父,可是也已经了解了外祖父的大略生平。包括他年轻时候的战绩,中年时的执拗,和晚年时的作为……他很强,可这样一个强大的人也会死。曾经叱咤风云的公爵死后,也要埋葬在泥土中。

对于血族来说,黑暗是朋友。可是只剩下黑暗之后,棺中沉睡的人会感觉到寂寞吗?

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感觉不到他们的幸灾乐祸,也不会对那些冷笑给予回应。因为已经死了,所以就更不会在乎有没有人在乎他。

哪怕为他难过的人一个都没有。

“亚伯,其实我一直都很犹豫。”夏离轻声说。

在管家诧异的眼神中,他复杂地笑起来:“你看,毕竟是我外祖父的葬礼嘛……我是不是应该很难过呢?”

“你不难过么?”

“说实话,有一点。可我们都没有见过面啊,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外祖父,就连他死的时候我都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我应该很难过很悲伤,可是我‘很难过’不起来。”

他看着人流渐渐离去,庞大的墓园空荡下去,他站在孤独的墓碑旁边,环顾着四周。这里的视角比其他地方都要好,从不远处的栅栏看下去能看到半个旧金山,城市被雨水覆盖,变成灰色。

外祖父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而自己一直在地球的另一端,这么多年来,夏离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个家人。他和自己隔得那么远,夏离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谁能为没有见过面的人而难过呢?

”少爷,你看那里。”管家伸出手,指向从山脚延伸到视线尽头的车流细雨中,交警披着雨衣维护秩序,身旁的车川流不息。年轻或者苍老的人从车里走出来,撑起黑色的伞,仰望着墓园。

从山上向下俯瞰,无数黑色的伞就像是雨滴一样汇聚起来,静谧地流淌,几乎将整个旧金山都覆盖了。 “这些全都是无法来参加葬礼的人,因为他们没有收到葬礼的请帖,可他们都自发地穿了黑色的西装。他们甚至不清楚老公爵的真实身份,他们只知道一位数十年来专注慈善和公益领域的老人在今天去世了。

夏离沉默地倾听,雨水从空中落下,隔着伞,像是泪。“少爷,人感到难过,并不需要真正和那个人生活很多年。他曾经和你一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他却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你,在你欢呼雀跃时饮酒,在你难过时悲伤。在他死后,很多人追封了他很多荣誉,可恐怕他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吧? “少爷,他唯一会感到欣慰的哀悼,是来自于你啊。

“因为,你是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夏离愣住了,许久之后低声笑起来:“管家 其实你不用说得这么严肃的,我知道的……

我本来不想要伤心的呀…

他努力地仰起头,让雨水冲洗着泛红的眼眶,可是心酸流泪的冲动却顽固地占据着那里。

那一瞬,夏离又看到了那道似曾相识的眼神。

她站在人群中。人流从她的身旁穿过,只有她一个人回头在看着身后,低垂的帽檐盖住了她的脸颊。可有雨水顺着脸颊流下侵染在胸口,湿迹像花在雨水中凋谢第一次夏离看到她藏在冷漠外壳下的东西,他还记得她的头发在雨水中微湿的模样,也记得她的名字。她是克里斯江安托瓦内特自己的未婚妻。那么多人里,唯有她在流泪,隔着雨水,夏离沉默地看着她,他还清自己心里涌动是什么,或许是庆幸,或许是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他就那么看着人群散尽,她无声离开。 葬礼结束,一切往事都埋入土中,在雨水里模糊。

当一切都陷入寂静之后,夏离站在大门之外回头凝望着缓缓关闭的大门在雨水中,撑伞的亚伯听到少年的呢喃:“这里真是人悲伤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