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过往

8月29日,下午5点。晴空烈日,万里无云。气温36摄氏度,是一个快要热死人的好天气。

教学楼的走廊上,窗门大开着,任由操场上吹来燥热的风。“朝阳二中三十年文艺校庆会演”的条幅在午后的夕阳之下有气无力地吊在半空,遥遥欲坠。

会演结束之后,归家的学生们在走廊上追逐打闹。有的人还兴奋地议论着会演上的骚乱,比划着当时的情景。

就在走廊的人流中,一个白色的物体有气无力的蹲在教导室门外面,瞪大了两颗呆滞的眼睛。凑近了看的话,才能够看清楚,那是一整套穿在少年身上的戏服。从外表上来看,有些像一个刷了白漆的垃圾桶。但其实,这套戏服应该是一只动画中的鸭子,名字叫做“伊丽莎白”。

现在,“伊丽莎白”蹲在台阶上,有气无力的掰开了自己的大嘴,少年还带着汗水的脸颊费劲儿地从嘴洞里钻出来,大口地喘息。

“哎哟,夏离,这身衣服还挺帅的哈。”路过的同学夸奖。

“客气客气。”少年挤出笑容,拱手相送。等人走远后,他又变成有气无力的样子,靠在墙上。

就在他身后的办公室中,最后的判决即将到来。

隔着大门,在寂静的走廊里隐约可以听见办公室里单方面的争吵。夏离几乎能想象到教导处主任任老田的愤怒神情。

“这究竟是怎么搞得?!怎么搞得?!我说老周啊,我们可是老交情,当时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他入学的,对不对?”

“没错,没错。”

“不是我说夏离这个孩子,是今天闯的祸,实在是……”

……

隐约的声音传来,夏离揉着胳膊上的淤青,低下头。很快,大门开了,任主任皱着眉,示意他进来。

“夏离,跟你伯父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吧。”

教导主任的秃顶反射着阳光,如太阳一般愤怒。

夏离看向了坐在椅子上的伯父。伯父为了今天参加文艺表演,专门还租了一套有些大号的戏服。稀疏的头发涂了发蜡以后梳了一个背头,看起来好似跟赌神一个造型。

发现夏离看过来,他无奈地向自己的侄儿挤了挤眼睛,示意他赶快求情。

夏离连忙点头哈腰的凑上去,苦着脸说道:“这不关我的事儿啊,老师。”

“好好地文艺会演都让你弄成打群架了,你还说不关你的事儿?”

田老师越发的怒了:“你知不知到台下面多少领导?造成了多恶劣的影响?是不是等你把学校炸了你才肯承认啊?”

“可本来说好的不是这样啊。”

伊丽莎白的戏服艰难的做出一个摊手的动作,表示错误并不在己,然后解释道:“按照剧情,我上场走个来回不就行了?可他们非要加一个反派被打倒的剧情……”

“结果呢?”田老师没好气的问。

“结果那帮人是真打啊。”

夏离愤怒地一拍大腿,指着自己的眼眶说道:“老师你看,我眼眶都被打青了。”

偌大的伊丽莎白在逼近,黄色的大嘴挺出,头顶上两颗呆滞的眼睛明显给了田主任不小的压力。

“等等,你还穿着那一套衣服干什么?”田老师向后靠了一下,“给我脱下来!”

夏离只好缩到墙角,自己开始蹩脚地脱衣服。

虽然事到如今说谁对谁错有些晚了,但一切错误的根源,归根结底的话,都在于本次文艺会演的人数不够!

否则学校绝不会让所有兴趣爱好小组都准备节目,包括夏离所在的“动漫社”……动漫社本来就三瓜两枣,一个舞台剧都演不出来。社长被逼上绝路,只好挺而走险,把自己的校花妹妹拉进来做宣传资料,结果引得武术社和篮球队的蜂拥而至,险些挤爆了他们的活动室。

然后,剧情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原本定下的舞台剧主题是“银魂”,按照夏离资深副社长的地位,起码很有机会来扮演主角“银时”,到时候还能和校花演个对手戏,悲剧的是在一个个新来帅哥的冲击下,夏离的地位却不断下降。

原本分配给夏离的角色是“冲田总悟”,可是在很快就变成了“土方十四”,紧接着又变成了“猩猩组长”,接下来又成了“桂小次郎”。

就这样,夏离一路凄惨下滑,最后就连毫无存在感的“志村新八”都没有留下,只剩下了原本只是布景和道具的“伊丽莎白”。

于是,伊丽莎白·周在自己的人生道路迷失了方向。

按照舞台剧的剧本,“江户”发生了神秘杀人案,主角一行人奉将军的命令调查凶手,结果一路大家都被神秘凶手一个个在暗地里宰掉,值得最后,真相大白,凶手竟然是……

没错,竟然是坑爹的“伊丽莎白”。

原本说好了只是上去走个过场,没想到扮演主角的那几个武术队成员临阵珐场,喝了点酒,结果上手一刀劲力十足,就把夏离打懵了。

估计对方也懵了,在夏离夺刀反击的时候竟然没反应过来,然后事态此时彻底失控了……

冲田总司上台时喝得有点多,结果被打吐了……打吐了!

而夏离也怒了,仗着自己的戏服皮糙肉厚,先是搞定了打酱油的“定春”(此角色由民俗社两位舞狮的兄弟扮演),然后又掀翻了坂田银时,最后手风顺利到不可思议,竟然一路“无双”,竟然没人能挡。

等三分钟后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台上已经没人了。

到最后没法收场,幸好“伊丽莎白·周”灵机一动捡起了自己说话用的木牌,掏出油性笔,笔走龙蛇。

“——攘夷义士们被伊丽莎白杀至扑街,故事到此完结,谢谢观赏。”

舞台剧结束,而台下的学生山呼海啸……这舞台剧演得太精彩了,竟然真打!

一个退休后被请来的老领导不明就里,还夸这孩子毛笔字写得好,有魏晋风骨。只有校长和社长在台下相拥取暖,泪流满面。

……

时间回到办公室里,下午五点二十三分。

“不是我说夏离这个孩子,只是今天他闯的祸,实在是……”

教导主任说着说着,又怒起来,拍着桌子感叹:“你说平时旷课、成绩不好也就算了,起码没违反过其他纪律,可没想到一犯就是这么大的错啊。夏离同学的特殊情况我们也清楚,可父母不在了,你也应该对他多加管教啊。”

“老师,我爸妈只是失踪了。”

夏离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纠正着这一点。

伯父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小孩子嘛,冲动是难免的……夏离这个孩子呢,虽然学习和人缘都不大好,但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您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好孩子怎么了?他是好孩子,谁是坏孩子?!你们没看见下面校长的脸都青了吗?!今天对我们学校的声誉造成的损失,被他打的学生的医护费,谁来赔偿?!”

“我来,我来。”周槐阴连忙点头,“我来,赔偿交给我就好。”

“赔?你开一年出租车能赚多少钱?!”教导主任再次拍桌,“少说十多万,你能赔吗?你不过日子啦?”

夏离低着头,觉得有些难过和困倦。他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其他人的错,这只是一起意外,但总要有谁来对意外负责。

他扭头看着窗外的阳光,还有在盛夏舒展开来的嫩绿新叶。

夏离忽然想到……再过两天,就是他十七岁的生日了,距离父母失踪,也已经有了十三年了。

可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多久呢?

十三年的时间漫长得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久远到他连父母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他只记得有一天幼儿园放学,他目送着小伙伴们被父母一个一个地接回家,可是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有人来接自己。

直到深夜,一个神情憔悴的男人才推开门,向着他伸出手掌。夏离沉默地望着他,很久之后握住他的手。

这是他跟伯父第一次见面,但是却有着一种本能的亲近。在他长大之后,他渐渐地理解到什么叫做失踪。

有人说当天白天的时候夏离的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爆炸,有人和夏离的父母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宛如人间蒸发。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人说他们死了,可是夏离不相信:他觉得父母可能是忽然有一天醍醐灌顶,觉得这个世界了无留念,于是就将儿子像是塑料袋子一样丢给了别人,飘然出世当和尚尼姑去了。

说不定将来等他有了钱,去尼泊尔和布达拉宫,还能找到已经修行有成的父母,到时候泪流满面的相认,还能合个影。

就算是这样也好,就算是这样夏离也不愿意相信他们已经死亡。

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七年,夏离自觉没有什么进步,唯一的特点就是越活越懒每天上课犯困睡觉,晚上精神百倍睡不着。犯困的程度和天气闷热成正比。

每天懒洋洋的,话又少,没什么人缘是理所当然。上课睡觉,成绩不行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没有把“得过且过”当作座右铭,但他其实挺喜欢这种懒洋洋的生活。

在很小的时候,他的梦想是拯救世界。但过了十八岁,爸妈都没有寄过信来让自己去驾驶EVA(出自《新世纪福音战士》),看来这世界多半拯救不成了。

每次想起来他都有些遗憾,可同时又有些庆幸,毕竟拯救世界什么的,也会很累吧?

而他的伯父、监护人和直接教育者——周槐阴却也是个脱线不靠谱的家伙。

早些年年轻的时候,他离家出走去搞非法赛车,和家里写信说自己要出人头地,结果家里人忽然有一天被警察半夜接到医院去交钱,因为他在高速公路上违规竞赛,出了车祸之后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住院几个月,腿上打了钢板。等到出来之后,伯父打算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开始学着做生意。可惜,运气却差到了极点。

大家全部下海赚钱的时候唯有他在做赔本买卖。物流行业刚刚起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挤兑到破产。运输行业如火如茶,他却越活越回去。直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跑夜班的出租车司机。

这么多年了,人过四十,可还没有结婚。

渐渐地,从风华正茂的北京车神变成了一条傍晚时穿着背心大裤衩遛弯的老男人,有时候背后还会跟着一个打哈欠的小孩儿。

谁都不相信他能将夏离扶养大,但现在的少年却觉得,将自己养大的不是伯父的话,或许自己的人生永远会缺一点什么 。

毕竟,他是自己的伯父嘛。

“别担心,大不了换一个学校。”

晚上时分,伯父挽着夏离的肩膀从校门口走出来:“反正你就快高考了,不如干脆在家复习。”

“真的?”

夏离松了口气:“我以为你要骂我打架呢。”

“说实话,今天看到你打架,我都有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感觉。”

伯父的安慰让夏离莫名的感动不起来:“你看你都十八了,还没有到叛逆期,不悄悄抽烟喝酒也就算了,也不沉迷网络,也不和人打架,甚至没有去追校花……你究竟是不是我北京车神的侄儿啊?”

“要抽烟喝酒打架就是你侄子的话,那你侄子在中国起码有几十万啊。伯父你就不能严肃点么?”

“严肃有什么?紧绷着脸,一点意思都没。再说了,男人干大事儿的时候才严肃,平时紧绷着脸自己不瘆得慌么?”

伯父拦着他的肩膀:“我跟你讲,我当年在五环路上,可是被人称为‘冷面车神’……”

“是因为你喜欢吃冷面么?”

夏离听到伯父又开始讲自己过去的光辉战绩,只能用冷笑话打断他。

“得,就知道你不愿意听。”

走到校门口,伯父将那一整套伊丽莎白的衣服塞进夏离怀里:“明天你过生日,咱们先去吃顿好的。顺便想想买点什么东西庆祝一下。”

伯父罕见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的刘海弄乱之后,得意地大笑:“要我看,搞个随身听就不错,是叫什么来着?MP5?”

“那是德国的冲锋枪……你是想要我把同学们全都干到么?”夏离深深地叹息。

伯父走在前面,拉开后车门,等他坐进车里,才趴在窗户上问:“要不,弄两个掌机,咱俩一起玩?”

“伯父,其实是你想玩吧……”夏离一眼看穿了伯父的真面目,“我在小霸王上打拳王都打不过你。”

“那就究竟想要什么?太贵的我可买不起。”

伯父用耍无赖掩饰自己的尴尬:“实在不行,那就只有从你结婚的钱里扣了。”

“我都还没毕业,你已经帮我把结婚的钱都攒好了。我压力大啊。”

夏离顿时有种迷失在人生道路上的感觉。

“你要觉得实在想要送我些什么,那就把车库里的摩托车送我就行。都报废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舍得让我摸一下。”

“……”

出乎意料,或者如同夏离所料的,伯父沉默了。

他收起笑容,有些蔫蔫儿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自从他开机车出了车祸以后,那里的酸痛总是好不了。

“你真想要那个?”他低声问。

夏离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辆陪着伯父走完一整个年轻岁月的机车,一个仅存的纪念品。

当年伯父开着它,创下了北京车神的名头,也正是因为它才出了车祸,导致下半生再也无法跨上心爱的机车。

被撞坏了的机车就被关在车库里,被灰色的防尘布覆盖着。一层层的灰尘几乎将它掩埋掉了,自从夏离小时候玩捉迷藏,无意中钻进车库,被它狰狞的涂装吓到之后,伯父就再也没有让自己接近它。

这么多年了,随着夏离的长大,它似乎在渐渐地老去。有时候夏离半夜醒来,发现伯父不在家里的时候,就会走到窗前,看到车库里亮着的灯。

夏离点头,伯父沉默地看着他表情,许久之后,有些羞恼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惦记很长时间了吧?”

随后,他低声叹息:“那就给你吧。”

“真给啦?”夏离有些不敢相信。

“说给你就给你。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伯父起身,将烟卷丢进街角的垃圾桶,夏离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总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失落。很快,伯父掏出一张纸巾,擤了一把鼻涕之后,重新露出笑容。

“好了,不说了。今晚去张生记喝老鸭汤。庆祝一下你十八岁的生日。”

他推开车门,却忽然停住了,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那一瞬,夏离忽然觉得有些眩晕,就像是大脑中传来破碎音响的尖锐声响,更像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共鸣。

紧接着,一丝寒意袭来。

有什么东西,终于来了。

“是周先生么?”

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变得远去了。街头的人和车水马龙变得不再重要,一切的焦点都聚集在了伯父的身后。

一个穿着漆黑西服的男人。看起来像是二十来岁,西装的样式庄重而合身,身材略微有些消瘦。从袖口伸出的双手,十指修长,就像是个钢琴家。

第一次的,夏离看到一个人,联想到了石像。

就像是受难的希腊英雄,他的眼神冷峻,就像是看着死亡。可表情却彬彬有礼,带着一丝柔和,和如同石像一般的沉寂。

伯父转过身,看到他,然后皱起眉头。

“请问是周先生么?”

他重新问了一遍,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件,展开:“我来自美国斯图亚特家族,是梅丹佐先生的私人秘书,你可以称呼我为康斯坦丁。”

黯淡阳光之外的阴影中,来者的英文流顺而低沉:“有件关于夏离先生的事情,我们想要跟您谈一谈。”

伯父没有去检查证件,就像是愣住了。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然后扭头对车里的夏离吩咐:“车玻璃摇起来,稍微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

隔着升起的玻璃,夏离看到伯父转身和那个人走到了街头的角落中,伯父背对着他,令夏离看不清他的神情,可他却能够看到b那个叫做康斯坦丁的男人。

很快,隔着玻璃的车窗,他听见了隐约争吵的声音。在行人侧目中,夏离看到伯父在愤怒地推搡着那个年轻的男人。康斯坦丁任由他推着自己,逼到了墙角。

不安的预感令他推开了车门 然后伯父的声音瞬间清晰了几十倍,也愤怒了几十倍。

“滚!立刻给我滚回去!”

夏离几乎从没有看到过伯父是如此的愤怒,像是一头发疯的狮子,眼瞳血红,择人而食。

“伯父……怎么了?”夏离将他拉开,低声问。隔着大衣,他感觉到伯父手臂的颤动,就像是在恐惧什么东西的到来。

“不关你的事,别担心。”伯父将夏离拉到自己身后,声音低沉,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暴躁和愤怒。

“周槐阴先生,我觉得这件事儿,让夏离来听听比较好,毕竟……”

“不需要!”周槐阴打断了他的话,“他还没满十八岁,我就是他的监护人!我有权力为他安排一切事情!包括让你滚!听到了没有!”

这么多年了,夏离从来没有听见过伯父如此失态的怒吼。被伯父拦在身后,他也看不到伯父的面容。

“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

康斯坦丁的神情依旧不变,只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我还有两天就会回国,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转身离开。

当他和夏离擦肩而过的时候,夏离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幽深而复杂,就像是一片空洞。空洞中,有心跳的寂寞回响。

少年下意识地按在胸前,低声喘息,可当他转身看向身后时,康斯坦丁已经消失不见。

“洋鬼子!”周槐阴将手里的名片撕碎,丢进下水道里之后,发泄一样地踩扁了一个易拉罐,怒不可遏,“死骗子!”

“伯父,没事儿吧?”

少年站在他身旁,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一群外国骗子而已,不长眼,骗到我头上了。别担心,走吧。”

余怒未消的周槐阴深呼吸了半天之后才恢复过来,他勾起少年的肩膀:“还有我在呢,怕什么?”

伯父的笑容逆着夕阳的光,令夏离有些看不清楚。

当汽车缓缓行驶时,少年却忍不住扭头看向身后。身后渐远的人潮人海中,他隐约地又一次看到了那一双眼睛。

他在看着自己,如此的复杂,也如此的沉默。

翌日,清晨五点。

夏离浑浑噩噩地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睡眠质量从小就差到了极点,宛如吃错了“白梦黑”:晚上吃白片不瞌睡,白天吃黑片睡得香。而且昨天晚上他一连做了好几个恶梦,究竟是什么内容他也忘光了,可就记得梦中嘈杂而又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他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麻木地洗脸刷牙,直到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时,他才反应过来:“伯父竟然不在家?!”

少年低下头,看到一张纸条被窗外的风吹得微微飘起,上面是伯父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下楼看看,要东西送给你。”

“要不要这么神秘啊?”夏离感叹,推门而出。就在他终于走下楼梯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到说不出话来。

就像是看到凶兽袭来。

清晨的阳光越过高楼的间隙,照射在居民楼的前方。

在满地的零件和残片里,一辆庞大而狰狞的机车静静地沉睡,拼凑起来的外壳之下,层层的线缆盘根错节的裸露出来,就像是黑色的血管。

哪怕看起来残破如此,但和那些小踏板和温驯的摩托车比起来,它简直就是一头凶兽,一旦开始行驶,就会在轰鸣之中将一切都甩在脑后。

夏离总算明白梦中金属摩擦声来自何处了,也明白那样如同金属咆哮的声音是因何而起。

“吓到了吧?”

就在机车前面,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低头,得意洋洋地将嘴角的烟卷点燃,吐出浓郁的烟。

当他夹着烟卷时,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苍老的牛仔。戴着自己的圆毡帽,满面风沙,沉默地吸烟时也随时准备战斗,整装待发。

“所有的配件差不多全都换掉了,花了一夜,看来我的手艺还没有丢下来……风冷四行程直列双汽缸,双气阀,排气量八百CC,油箱容量十升,轴承推杆气门,前任车神亲自改装。”

周槐阴低头,拍着机车的油箱:“刚刚试着出去跑了一圈,开起来就像是野驴一样,带劲!开着它,别说是上学,就是上白宫都没问题。”

说着,他掐掉烟卷,看向少年:“对你的生日礼物感觉如何?”

“很……很好……”

夏离有些语无伦次,可是最后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弯下腰,看着那一辆静谧的机车,忍不住去抚摸着它的线缆和仪表盘。

厚重的机油味带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悸动感 那是每个男人内心都潜藏着的冲动。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心中的愤怒和烈火灼烧着他们,令他们夙夜难眠,令他们从空旷的街道上驰骋而过,留下嘶哑的咆哮。夏离很喜欢那种放纵的感觉。他曾经想过做一个摇滚歌手,天地为家,四处流浪。只要人有吃的,车有汽油就可以不断地走下去。

随着他越大越懒,流浪歌手的幻想渐渐被遗忘。可现在,夏离却重新有了一种“机车在手,天下我有”的奇怪雄心。

新的冲动和懒惰的本性开始冲突,令他忍不住低声叹息。

“叹什么气啊小子,你还没到叹气的时候呢。”

周槐阴大笑着拍他的肩膀,跨上机车:“我骑一圈给你看看,要不要一起来?”…

夏离看着开始低沉咆哮,冒出黑烟的机车,不知为何,有些恐惧。他退后了一步。

“啧,那你看看!”

周槐阴无奈地摇摇头,猛然拧开了油门,浓烈的黑烟从排气管中轰鸣着飞出。庞大的机车开始震动。就在刹车松开的那一瞬,夏离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音,紧接着机车疾驰而出!

轰鸣的机车灵巧地在小区里环形驶着,风中传来伯父的欢呼。不知道何时他扯开了那根绳子,一条巨大的横幅飘扬在空中猎猎作响。

周槐阴扭头望着目瞪口呆的夏离,大笑。他松开车把,在风中张开怀抱,大声地喊出了横幅上的话语:

“夏离生日快乐!”

十七岁的这一天,夏离第一次听到如此震耳欲聋的祝贺声。风中狂飙伯父在老发少年狂,以一种不可救药的中二病姿态带着自己的生日标语在狂奔。

一路之上,引擎的轰鸣和周槐阴的咆哮惊醒了无数睡梦中的人,令他们愤怒地拉开窗户,破口大骂或者从楼下丢下饮料瓶,水罐和花盆。

一连串的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就像是鞭炮急促的回响,喜庆得无可理喻。

此时此刻,夏离的心情真是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有一种捂脸叹息的冲动,可伯父扭头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得给伯父撑起场面,鼓掌叫好。

这可真是一个残念到无可救药的生日啊……

“别愁眉苦脸的,不就是打架么?挺起胸膛来,像是英雄一样走进去!”

校门前,伯父一脸认真地拍着夏离的肩膀,露出微笑:“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雨,到时候我来接你?”

夏离打着哈欠,摇头:“我自己回家吧,下雨的时候活儿多。”

“可笑,我自己赚着钱,让我侄儿淋着雨回家,我北京车神还要不要做啦?”周槐阴哼哼笑了起来,也不等夏离回话,最后一次揉了一下他的头发:

“好了,不多说了,我上班儿去了。”

说完,伯父就开着出租车扬长而去。

可夏离才向校门走了两三步,,脚步却戛然而止。

就在校门口的拐角处,一个沉默的男人看过来。依旧是整洁而严肃的黑色西装,冷峻而年轻,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的杀手。可是他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就像是等待了很久,他的指尖还夹着一根熄灭了的烟卷。

“夏离先生。”

康斯坦丁掐掉了烟卷,低声说道:“我想我应该和你谈一谈,可以借一步说话么?”

夏离的心脏下意识地紧缩,有些不适地退后一步,神情变得警戒起来:“不好意思,我觉得有什么事儿在这里说就好了。”

伯父告诉他,这个外国来的男人是骗子,想要用一些很不切实际的理由来拐卖自己,夏离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总觉得还是防着一点比较好。

“也好。”

康斯坦丁神情不变,似乎对这个提议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件事,是关于你的母亲。”

然后,夏离懵了。

虽然他曾经设想过父母都在西藏灵修或者在暗中反抗企图毁灭世界的大魔王,但是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骗子会找自己,想要和自己谈一谈自己的母亲……

就像是给自己所预留的最后一块土地被人踩在了脚下,留下了肮脏的鞋印。

“你说什么?”

夏离抬起头看着他,黑色的眼瞳里满是沉默,可是却在愤怒的颤动着,像是要被点燃。

康斯坦丁依旧冷峻,可神情却变得非常复杂:“你的伯父有没有告诉你,你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外国人?”

“你才是外国人呢!”夏离骂完了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对,这王八蛋本来就是一个外国人。

“看来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康斯坦丁似是叹息:“半个月之前,你的外祖父去世了,他生前曾经立下遗嘱,所有的财产将送给他最后的亲人,也就是你。总额共计……”

“扑哧……”

明明愤怒得想要把这个家伙狠揍一顿,可夏离却忍不住想要笑。他实在没想到“尼日利变王子”这种滑稽的骗局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不是在继承遗产之前我需要先交一些保证金?不多,也就几万块?还有,你们不是还知道我母亲么?为什么不去找她?找到的话,别说遗产了,我都愿意给你钱。”

夏离不愿意再理会他,准备转身离开,却冷不防被他攥紧了手腕。

“我知道你对相关的真实性有所怀疑,我已经携带了全部的产权文件以及身份证明。”康斯坦丁的声音低沉,“至于你的母亲……”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黑色的眼瞳中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

“……她已经死了。”

那一瞬,夏离终于扭过头,看着他的脸,然后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愤怒。

他握紧右手的五指,愤怒地砸在他脸上,带着他都不知道从哪里爆发的巨大力量:“你妈才死了呢!”

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康斯坦丁脸颊错愕的仰起,鼻子下面流出一线红色的血丝,就连夏离都e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可就算是这样他的左手仍旧紧紧攥着夏离的左手手腕。

夏离的左手努力地挣脱着他的牵制,有些不解恨地又踹了他一脚:

“神经病,放手!”

灰色的脚印留在整洁的西装上,康斯坦丁依旧没有松手:“听上去很快就会有危险……”

“要有危险也是你带来的才对吧!”夏离怒视着他,“再这样的话,我报警了啊!你以为学校没有保安么?”

就在远处,学校门房里的保安已经察觉到这里的状况,走了过来。

夏离愤怒地瞪着康斯坦丁,直到许久之后,康斯坦丁低下头,把手松开。夏离扭头跑进了学校,老远之后,他才扭头看向背后。

在人群的围观和指指点点中,那个男人不再像刚才那么冷峻了,反而有些狼狈。他低着头,鼻血一点一点地落在他的衬衫上,身上还有一个脚印。

他只是看着远处的少年,眼眸沉默又寂静,就像是包含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夏离忽然觉得,这个神经病其实也挺可怜的。可很快,他就自嘲的笑起来,转身离开。

自己在可怜他,可谁又来可怜自己?

“昨天学校和所有老师召开了一次会议,重点强调了一些事情,尤其是——‘纪律’!”

讲台上,班主任愤怒地挥舞着文件,压下了早自习高亢杂乱的背书声。

人到中年就精神衰竭,尤其是老师,每天除了上课还要解决班级里发生的各种奇怪事件,老得更快。被上级批评了之后脸上简直写满了“我今天很不爽你们不要讲话做小动作否则就去死”的血红字迹。

被班主任的眼神看着,“旷课惯犯”夏离习惯性地低下头,有些不好的预感。

“校长重点强调了学校的纪律,在宿舍和厕所抽烟的人如果被抓到,扣五分的操行分。未经允许携带手机上课玩游戏机、看小说、漫画的人也要扣分,另外叫家长来……”

班主任有些不耐烦地念诵着手里的文件语气毫无抑扬顿挫,充满了一种“我就是在应付了事你能怎样”的感觉。最后念完,将文件丢到讲台上,语气阴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台下学生们的回应震耳欲聋。

班主任点头:“很好,希望大家注意学校的纪律,维护班级荣誉……尤其是夏离,听到了没有?”

一片哄笑声中,夏离顿时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焦点很快就从他身上挪开了,在乱糟糟的背书声里,他趴在桌子上,将面前的英语书竖起展开,挡住了自己的脸。

天空是阴沉的淡灰色云层遮蔽了日光,阳光也无法穿过厚重的云层,纯白和灰黑夹杂着,遮蔽了天空。

窗户外的天空遍布阴云,不知什么时候细雨已经悄悄落下来了。风卷着微凉的水汽从窗户外面吹进来,要下雨了。

……

整整一天,从早自习到晚自习,天空渐渐地黯淡下去夏离都是看着窗外的雨水发呆度过的。

白天的他的状态一向萎靡,雨天的他看起来越发没精神了。

确切地说:除了杯装水、瓶装水、桶装水和洗澡水,夏离下意识地不喜欢任何和“水”这种流动介质搭上关系的东西,尤其是游泳池。

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伯父每一个夏天都会带着他去游泳。他站在游泳池的旁边,看着伯父在深水区来回游曳,游过一个来回之后,就兴奋地向着夏离呼唤。

可夏离却从来都没有下过水,只是站在岸边,哪怕附近邻居家小孩在学过两次以后也能像模像样地在水里扑腾两下了。这时候的夏离就站在池边上羡慕地看着他们打水仗,可是却不曾接近过一寸距离。

直到后来,一个健壮的小孩子从后面忽然将他推了下去,一个单纯的恶作剧。

他像是一根朽木,坠入深水中,尖叫着挣扎。在岸上那个小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可夏离却渐渐沉下去了。在深蓝色的绝望包围中,穿过水面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艰难地张口大喊。冰冷的水灌进肺腑,他只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那是未曾体验过的绝望和恐惧,名为死亡的猛兽缓慢吞噬着他,那种痛苦令他无数次从噩梦里惊醒,辗转反侧。

最后,他只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夏离!夏离!”

那个声音似乎愤怒了,将课本摔在了讲台上,怒吼:“夏离!”

夏离从回忆中惊醒,茫然地抬起头。讲台上的班主任在愤怒地敲打着桌子:“我刚刚喊了你三次!”

夏离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旁边的人传来低声的笑,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而几秒钟前的自己,却在看着窗外夜色中的雨。

他到现在才想起来,晚自习的第二节课换了,换成了班主任的英语。黑板上写满了ABCD,可是夏离一头雾水,连上的哪一课都想不起来。

班主任阴沉着脸,指着黑板上的英文:“上课的时候不要发呆,刚才我说的问题你来回答一下。”

“他根本什么都没听。”

讲台下面传来一个轻笑的声音,然后全班哄堂大笑。在笑声里夏离沉默地低下头,没有说话。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班主任抬起手,指着门外。

这是理所当然的发展,于是夏离的发呆的地方换到了走廊里。静谧的夜晚中,每一个教室都静悄悄。

寂静中,只剩下孤独的少年,他抬起头,仰望着闪烁昏暗的灯。

他忽然有些厌恶这里了。

放学之后,理所当然地被训斥了。

关于夏离昨天在台上打人的惩罚也下来了,除了赔偿之外,夏离要在周一升旗的时候,当着全校的面做检讨。然后打扫一个月的教室,从今天开始。

夏离孤零零地坐在寂静的教室里,手里提着拖把。窗外的夜色里,雨反而越来越大了。打扫完毕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赶不上回家的最后一班公交车。最后只能从保安那里借了电话,打给伯父。

“我刚买到了机车的涂料和油漆,正准备去接你呢,你等着,立马到!”

电话里的伯父充满愉悦,恐怕现在已经在开来的路上了。那一瞬间,夏离听着听筒那一头传来的雨声,忽然想要说些什么,可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好,到最后只能“哦”了一声。

他不知道怎么跟伯父说赔偿的事情,他知道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说“对不起,我惹了祸”,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寂静里,他一个人坐在还亮着光的大厅里,看着门外的大雨。隐约的灯光照亮了黑夜里的雨幕,浓厚又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等待的时光好像被拉长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了,淅沥沥的雨声填充了一切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夏离终于听见车喇叭的声音。

有些黯淡的车灯照亮了坠落的雨,出租车开进了学校的操场,一路畅通无阻。隔着老远,夏离看见伯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挥手。

伯父一直是个很鸡贼的人,他第一次来学校的时候,花了一包烟和十分钟的功夫就跟门卫大叔混熟了。从此夏离就获得了连班主任的没有的待遇,能够享受直入校门的出租车接送。

雨水中,伯父兴奋地打着车灯,向二楼窗口前面的夏离挥手:“这里,这里!”

“要不要怎么嚣张啊。”

少年低声嘟囔着,起身开了伞,可双眼被伞面遮蔽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破碎的轰鸣。

那一瞬,他诧异地抬起头,感觉到整个世界的暴雨都停滞下来了。

在停滞中,一辆漆黑的卡车轰鸣而来,就像是一头在雨夜中狂奔的大象。

它碾碎了校门口的车卡,摧枯拉朽,带着狂躁穿透雨夜,撞破层层雨幕 。

阻挡在卡车前面的出租车就像是一只渺小的虫子。炽热的车灯照亮了周槐阴还来不及凝固的笑容。

下一瞬,巨响轰鸣,震碎了少年的耳膜。

在钢铁破碎,车壳于瘪的尖锐声音里,变形的出租车飞起来了,在风中翻滚,点燃。最后落在校门口的台阶上,分崩离析。

后备箱里装着的染料和油漆破碎了,淅淅沥沥地流出来,染脏了操场上的塑胶跑道。

在破碎燃烧的声音里,卡车的车厢被推开。黑色的皮靴踩在地板上的泥浆中,披着黑色车的车厢被推开。披着黑色雨衣的魁梧身影们走进暴雨中。

泼洒的雨水从他们的帽檐上落下,也覆盖了他们的面孔,令人无从猜测那背后究竟是黑暗还是狰狞。

在熄灭的灯光里,夏离呆滞地看着那群黑衣的男人,感觉到刺骨的寒意正顺着四肢爬了自己的躯壳,如蛇纠缠着,令他动弹不得。

他看着那群影子拆开了燃烧的车,将染血的男人从残骸里拖出,又看着他们扯着伯父的头发,将他丢到地上。

最后,从怀里掏出手枪,顶在了伯父的后脑。那一瞬,周槐阴终于抬起头来,低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往日的轻佻和欢快都从他的身上消失了,只剩下了难过。他抬头看着窗前的夏离,眼神静谧而难过,像是要将他灼伤。

“快跑啊!”夏新见他模糊的呼喊,他在用尽最后的力量尖叫:“傻子,跑啊!”

细微的枪声响起,他的呼喊戛然而止,被雨水吞没了。

猩红从他的身上流出,落在了地上的油漆中。黑的、白的、红的,糅杂在―起,变成了痛苦的暗红。仿佛被魇住了,夏离在沉默中石化。就像是感觉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流淌,将他淹没、吞掉了。

他低下头,大厅之外的雨水蜿蜒流淌,淹没了他的脚背,带着一缕暗红色,就像是伯父的血。

“跑啊!”隐约的声音传来,令他终于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哀鸣。

“伯父!”

就像是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恐惧在此刻彻底爆发了,凄厉的声音刺破了暴雨,也令夏离彻底陷入疯狂。

暴雨之中,汽车燃烧的残骸带来的即将熄灭的火光。悲鸣切裂了寂静。

那群人影忽然骚动起来了,他们看向少年,眼神中浮现了无法掩饰的饥渴和贪婪。无需命令,他们分开两列,一列把守着教学楼所有的要道,另一列冲进了楼中,疾奔着前往夏离所在的大厅。那一刻,夏离总算明白。

——他们趁夜而来,不是想要杀死伯父,而是要带走自己。

这群杀手每一个都带着足以和正规军团交手的火力, 可此刻却严阵以待,只为了抓捕一个孩子。

燃烧火光里,站在尸体旁边的黑衣人收起枪,黑暗里的面容仰起,望着夏离的脸。雨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火光里的眼瞳血红。

“殿下,请跟我来吧。”

而夏离,已经被暴雨淹没。

在寂静的黑暗里,只有海水从天而降的声音。少年难过地弯下腰,竭力的喘息,空气炽热如火炭,因为整个世界都已经变成了痛苦的汪洋。

可他却终于回想起那一天落入水中的自己最后听到的声音。

——那是自己的名字。

当整个世界都像是抛弃了自己,离自己远去的时候,有人呼喊着他的名字跳进了水中,然后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在他他耳边高喊 : “夏离!抓住我的手,不要怕!”那个人用自己粗糙的手掌赶走了迫近恐惧和死亡,告诉他:“不要害怕,我会来救你的。”

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再也没有人在深夜里拉着你的手带你回家了,再不会有人租了礼服来看你的演出,然后在你生日时像个神经病一样狂奔呼号,和世界分享自己的喜悦。

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离别,代表着终结,永不相见。

“你们,你们这群……混蛋。”

夏离攥紧雨伞的手掌颤抖着,压抑着声音里的哽咽。在即将熄灭的火光里,他终于抬起头,漆黑的眼瞳在颤动着,却珐掩盖最深处的暴戾猩红。

那是整个世界的绝望和愤怒汇聚起来后所发出的色彩,像血一样。

看着那一双震惊的眼瞳,夏离的声音像是铁片在刀锋上摩擦, 尖锐的刺破了雨幕。

“混蛋啊啊啊!”

宛如癫狂,少年面前的旋转玻璃门在瞬间破碎,少年的身体从裂口之中飞跃而出,踩着泥泞,狂奔。黑暗的雨水中,一切都变得模糊,可是那一双红色的眼睛暴戾得像是在燃烧。

雨水迸射在脸上,夏离却感觉到血液宛如燃烧,刺激着消瘦的身体迸发出前所未有痛苦和力量。

那群人拔出枪,但却发现那个呼啸而来的影子竟是如此的迅捷而快速。倏忽之间,他便已经越过了数米,唯一显露的猩红双眼在黑暗中留下了光的轨迹

雨水落在夏离的身上,很快便在高得不可思议的体温中蒸发。在大雨中,这家伙简直像是―块燃烧的铁!

数枪不中,原本和夏离对视的男人弃枪后退,身体轻巧得像是没有重量。可是陷入疯狂的身影却如影随形地跟上来,距离在飞速的拉近。

男子后退,拔刀,银色的短刀向前方刺出。镀银的刀锋新装雨水,却和一把举起的什么东西交错而过。

男人不可置信,刀锋上传来巨大的力量令他几乎快要无法握紧。直到此时,他们才看清少年手中,竟然还有一把黑色的雨伞。

在交错的瞬间,那一把雨伞的骨架便已经裂开,分崩离析。

夏离的手臂被刀锋切裂了,深可见骨。黏稠的血液滴落在银白 色的刀锋上,嗤嗤作响,几乎将刀锋烧至灼红!可在破碎的雨伞中,尖锐的金属伞尖已深深地刺入敌人的胸膛,从后背穿出!两个人前所未有的接近,夏离甚至能够看清楚他帽檐之下扭曲面孔,还有泛起血色的眼瞳,那一双眼里充满了愤怒和暴戾,可唯独没有恐惧。

紧接着,一瞬的电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瞳 。

被刺穿的男人举起右手按在夏离的额头。炽热的电光在他的指尖迸发,瞬息间麻痹了少年的身体,也带来了剧烈的痛苦:。

紧接着,那个男人的手肘如同铁棍般敲打在夏离的耳侧,令他的意识模糊。一张银色的网从天而降,迅速地收紧 。

夏离终于看清那个男人双手中的光,那是缠绕在指尖的电蛇。 他举起拳头,砸在少年的脸上,这是毫不留情的狠戾殴打,简直让人难以相信一个胸前被贯穿的人还可以如此剧烈地发劲。

在罗网中,少年终于倒下,落在淤积的雨水中。双瞳中的血红飞速消散,瞳孔扩散开来。

突如其来的力量离去了 ,他陷入麻痹之中。

直到夏离不省人事后,男人散去了指尖的电弧,对着身旁的队友说了句什么。黑色卡车的后车厢轰然敞开,如同铁棺一样的东西 被打开了,散发着阴冷的寒气。

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在为那个被贯穿的男人稍微处理了一下伤口之后便不再管他了。而是蹲在了少年身旁取出一支银色的注射器,针管之中早已经充满了深蓝色的液体。

特制的强效麻醉剂,分量足够干翻一只非洲象,注射后五秒钟起效,会让人变得像是标本一样,无知无觉。少年在银网中艰难挣扎,愤怒地想要去咬碎那一只抵起自己下颌的手掌,可是却无能为力。

“晚安,高贵的殿下。”那个人低声的冷笑着,将针管对准了他的颈动脉,可他的动作却忽然停顿了。

那―瞬,温热的血泼洒在夏离的脸上,针管落地,失去头颅的尸体随之倒下。

紧接着,轰鸣绽放,在黑夜里宛若惊雷。

一名黑衣人的心脏应声而碎,血浆在雨水中泼洒,像是一幅充满狂气的画。

就像是瞬间被惊起的乌鸦,那群杀手不安地扰动起来。他们愤怒地四顾,举起武器瞄准了枪声到来的地方。就在正面的那堵墙上,已经出现了两个巨大的洞口。子弹从那里穿透了墙壁,又带走了一个人的生命。

凄厉的死亡呼啸而来,惨烈地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睛。寂静的黑夜里,有一个脚步声响起,沉重而缓慢。

那个人行走在学校的矮墙之后.看不到身高和样貌,但是却依稀能够从墙头看到·柄黑色雨伞。随着雨伞嚣张而肆意的前进,轰鸣声如同心跳一般不断地迸发。

子弹将墙壁穿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空洞。每一颗子弹都击碎了一个人的颅骨,而黑衣杀手们的愤怒扫射却无法令那个脚步声有丝毫的紊乱。

直至最后,执伞的人终于走过了矮墙,出现在了校门口。

在滂沱大雨中,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踩入染红的泥泞,炽热的枪管垂落在他的身侧,雨水泼洒中,嗤嗤作响.随着他的脚步而微微摇晃 。

十个后天吸血鬼,七个纯血,还有一个拥有爵位的堕落者………………

康斯坦丁丢掉了雨伞.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换上了沉重的弹夹:出乎预料的阵容,是为了对付我么?你们觉得这么点儿人真的足够?

在一片死寂中,无数枪口对准了他。

”很好”

震惊于他们的勇气.康斯坦丁缓缓点头,眼瞳中的杀意似乎都收敛起来了。

无人回应,断臂的黑衣男子率先扣动扳机。四十六把半自动步枪同时开火,在雨幕中交织出了金属风暴。

无数灼红的子弹从空中飞过,带来一闪而逝的闪光也在最后的那一瞬间,照亮了康斯坦丁眼神中的狰狞。

不知从何时开始,如同咒纹一般的青色血管便已经爬上了他的脖颈,在脸颊之上蔓延,将这个年轻人变得诡异无比,就像是黑暗中的妖魔。

就在那一片灼红即将吞没他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却忽然了消失了,这不是消失,是几乎将物理定律践踏在脚下的急速!

那一瞬,康斯坦丁撞破了暴雨,宛如骑着雷霆电光,呼啸而曲折的银色闪光在空中掠过,就像是一道银色的丝线在黑夜中延伸,穿透了雨幕之后,缠绕在人群之中,轻柔而快捷.那种光芒凌厉得令人不可逼视。

只是一瞬,消失的康斯坦丁便越过了漫长的距离,来到了他的面前,手中的枪顶在了为首者的脑门上。

所有人惊觉转身,可是却投鼠忌器,不敢开枪。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那一线银光的真实面目竟然是一把短小而冰冷的匕首,在康斯坦丁的左手中浮现了一瞬,便已消失。而在银光掠过的地方,一道血线终于浮现。那一瞬,鲜血喷涌的声音盖过了雨水坠落的声响。

就在康斯坦丁的背后,那数名懵懂不知的杀手已经跪倒在了地上,猩红从他们的躯壳的裂口中喷出,如同瀑布。

堕落者的圣痕?

康斯坦丁以枪管拨开了那个男人的衣领,看到了他胸前被雨伞贯穿的伤痕,还有一道如同电光一般曲折挣狞的漆黑刺青。

我认识你,戴恩维克多,臭名昭著的末裔…看来你还没有被黄昏议会吊死。

讥诮的语气终于在瞬间将为首者激怒了,戴恩眯起眼睛,电光隐现:”贵族永不消亡!”

那一瞬间无法压抑的杀意从康斯坦丁的眼中迸发,几乎将雨水冻结 。

在泼洒的雨水之中.他抬起血红的眼瞳,声音肃穆:·你们也配成为贵族么?

下一瞬,银色的电光从戴恩的躯壳中迸发,而子弹也从枪膛中飞出。狂暴的雷霆撕裂了雨幕,穿透了两个人的躯壳.戴恩在最后的瞬间闪过了子弹,可半张脸已经被银质的子弹所撕裂。

他翻滚在泥浆里,迅捷而又狼狈地向后退出,脸上的伤痕如同被烧灼一样迅速焦烂。

。 开枪!开枪!“戴恩怒吼,所有幸存的杀手同时扣动扳机。

一场1对13的悬殊战斗,可在康斯坦丁的面前却只是一场乏味的猎杀。

暴雨不断被子弹击碎,在轰鸣和嘶吼之中,那一把漆黑的雨伞在风雨中翻飞,飞起落下,就像是巡梭的死神,带走一个个罪恶的灵魂。

在十六道惊雷的轰鸣消散之时,未曾死去的黑衣杀手只剩下沉默的戴恩。

纵使在下属舍命的保护之下,他的一条手臂也依旧被子弹打断,但不知为何,他的恢复速度却超过了常人千百倍,焦黑的血肉之下竟然依稀能够看到肌肉在顽强地生长。

康斯坦丁缓步逼近,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戴恩焦黑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你什么都得不到。”瞬息之间,他从腰间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贯穿而过!

镀银的刀锋瞬间穿透心脏,令他的身体迅速地朽坏衰败。千百倍的腐烂和衰朽,令他的身体在短短的几秒之内燃烧殆尽,变 成泥泞的灰。

寂静中,康斯坦丁停下脚步回到少年的身旁。

当他撕开银色的罗网时,发现少年早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已经消失,他只是空洞地看着下雨的天空眼瞳中的愤怒和哀伤如黑云回旋。

终于看到您了,殿下。斯图亚特家族的直系,尊贵的无冕之王。

看着那―双充满执拗和悲伤的眼瞳,康斯坦丁半跪在雨水中,恭谨地行礼。

最后,他背起地上的少年,走进黑暗里。

阴郁的云层在天空中崩裂.在雨水的泼酒中,世界重新陷入寂静。

当夏离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昨夜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啦梦,可夏离却知道,当时失去最后一个重心之,一切已经残缺。

他环顾四周,发现了自己手背上的针管,还有墙上的点滴。

在床边,那个冷峻的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用一把小刀削着苹果,切下来的小块就放在床头的盘子里。

我没有想到他们来得那么快。

康斯坦丁低着头,却忽然发出声音,就像是在解释什么。

。 夏离看着他,却觉得再没有昨天的愤慨和悲伤了,就连他都觉 得自己理智得过分。没有悲伤和难过,只是心里多了一个空洞,他听见里面传来麻木的风。

”那群家伙,是什么人?”他低声问。

“杀手.堕落者和叛徒。”康斯坦丁回答。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杀我?

”杀掉,或者变成更有价值的商品”康斯坦丁似乎一点都不懂得照料别人的情绪,直白得近乎残忍。

”为什么?”夏离看着自己的手掌,第一次觉得世界如此陌生。他有些想要笑:”难道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么?”

康斯坦丁放下了手中的苹果,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之后问: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么?”

“记不清了,他们失踪很多年了。”夏离摇头,我就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 “你的母亲来自一个传承很多年的家族,她拒绝了家族给她安排的婚烟,嫁给了你的父亲,和家族断绝了关系。可是在半个月前,你的外祖父去世了,你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了。我找到了你,可你的伯父却预见到其中的危险,他怒斥我,让我这个魔鬼远离你的生活。”

” 遗产?钱?就因为那种东西?”夏离抬起头,颤抖的声音里无法掩盖那种几乎令他发疯的愤怒,他向着康斯坦丁失控地大吼:”那种东西…………我才不想要啊!你们爱找谁找谁好了!为什么要来毁掉我的生活?!

寂静里,康斯坦丁并没有愤怒.只是将水杯推到他的面前,示意他喝点水。夏离将脸埋在膝间,缓缓摇头。

他死了,对不对?他抬起头,低声问。

就像是被极细的针刺到了,康斯坦丁的手臂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纵使一切都已经发生,再也无从改变,可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夏离来说太过残忍。

夏离渐渐地低下头,有些哽咽的声音像是在痛苦地笑。从他的眼神中,夏离已经读到了那个绝望的答案。

可是他却没有感觉到昨晚那样的难过,就像是痛苦和悲伤已经从原本的地方挣脱,它们丢下自己逃走了,永远留在了那个下着雨的夜里。这样他就不必再感到难过。

可眼泪却一滴一滴地从眼眶里流下来,止不住。因为有的人,已经不在。

康斯坦丁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从来都不擅长安慰人,眼前似乎也不打算破例。他只是看着少年流泪.然后在许久之后, 他才发出声音,却近乎冷酷。

”如果我是幕后的凶手,看到你的样子.或许会觉得那十几个杀手牺牲的太不值。”

他看着夏离,轻声说道:“只要把你丢在这里,你就会自生自灭,泯然众人。早晚有一天,你会忘记你死去的伯父,忘记昨天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就这么庸庸碌碌,然后老死在没有任何意义的地方。”

”我不会忘,永远不会”少年的声音嘶哑。

”可那又能怎么样?你什么都没有。我可以借你我的手机,要拿去打110么?”

在沉默中,康斯坦丁终于看到少年眼中的空洞被什么东西撕裂了,那是像熔岩一样翻滚的愤怒和猩红。

那种眼神他曾经见过无数次,在里昂.伦敦、贫民窟或者是燃烧的废墟里,活着的人从地狱里爬出来,带着来自恶魔们的赠礼——痛苦和仇恨。

那种眼神就像是剑刃,只是看一眼便会觉得被割伤。

就在看到那种眼神的瞬间,康斯坦丁便知道自己即将完成使命,可这样做却令他有种莫名的失落,他不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对与错,可他必须将这个少年带回去,去让他面对自己应面对的命运。

他从怀中抽出一幅保存妥善的羊皮卷,缓慢展开时,上面所记载的姓名便穿越了时光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一共12个名字,就说共同的后缀——斯图亚特。

他将钢笔压在皮卷上。推向少年:”签上你的名字跟我走,去继承—切你应有的东西,你会拥有—切.包括力量。这一条路很窄,只要你往前走,总有一天,他们会再出 现在你的面前。

少年沉默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伸出手,握紧了那支笔,倾尽所有力量写下了尖锐的笔画,漆黑的墨迹落在它的上面变成了如血的殷红。

。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么?

少年轻声问眼神却陷入了最寂静的沉默。

”谨遵您的意志。”康斯坦丁向着少年低下头就,在他背后的窗外,天空中骤然掀起飓风,轰鸣的声音响彻云端。漆黑的直升机破开云层降落,青铜荆棘的标志在阳光中反射出金属的光芒。

盘旋的直升机落在了大楼的天台之上。数名黑衣的警卫清扫着 沿途要道上的一切阻碍,直至最后,将赤色的地毯铺到他的脚下。

康斯坦丁为少年轻轻地推开门 随着护卫们半跪在他的脚下。

殿下.欢迎回来。

夏离跨前一步走上了通往命运的道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