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传承之血

他来的日子,谁能当得起呢?他显现的时候,谁能立得住呢?因为他如炼金之人的火,如漂布之人的碱。

————亨德尔《弥赛亚》

第一章 传承之血

“请问,有鸡蛋灌饼么?”

如果阿联酋航空也有吉尼斯世界纪录一样的东西的话,那么夏离的这句话定然能以“乘客中最令人尴尬的问题”而名列第一。

白色的客机飞翔云海之上。阳光照进头等舱,照亮了少年好奇的眼瞳。

“请问,有鸡蛋灌饼么?”

看着面前的乘务员,少年手捧着菜单,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金色的长发披在纯白的制服上,空姐半蹲着身,美好的曲线从贴身的短裙上展露。敞开的领口中可以看到大片的嫩白,炫目到令人眼花。

可在沉默中,她的表情却变得极为复杂。

夏离觉得她没有理解自己的词语,双手开始比画:“我是说,鸡、蛋,没错、egg,圆圆的那个······”

在解释到灌饼的时候,他卡壳了,因为他不知道“灌”的英语单词是哪个。到最后,他只能深情凝望面前的大姐姐。“言传”达不到的话,那只能试试“意会”了。

只不过,不管怎么想,这样的场景都让人尴尬到死,旁边的人已经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

然后,少年听到身旁的低沉的声音。那个声音叫醒了已经当机的空姐,说了两句什么。紧接着,如蒙大赦的空姐连忙点头,从餐车里端出了各种少年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菜品。

先是法式蘑菇汤和鹅肝酱,然后是牡蛎,最后是三分熟的牛排配白葡萄酒,还有巧克力慕斯作为饭后甜点······

一分钟之后,夏离面前的桌布上已经摆好了刀和叉,以及一整套法国菜散发着诱人的香。空姐微微弯着腰:“夏离先生,请慢用。”

夏离看着她推着餐车离开的背影,听到身旁的声音。

“殿下,我们就快到了。”

夏离扭头,看到窗外浩荡的云层掀起波澜。

一阵大风吹来,大地之上的雾气和云层骤然被吹散了,原本隐隐绰绰的城市从浓雾中升起,庞大的建筑群如同森林一样笔直地伸向天空。无数的玻璃折射着太阳的反光,照亮夏离的眼瞳。

就好像在经历了怪兽攻击之后,缓缓从地下升起的钢铁城市,陌生的景色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庞大的城市终于映入眼中。

就好像完成了新手的任务之后,阻拦在道路尽头的迷雾终于消散。夏离仅仅是望着城市的一角,便觉得心潮澎湃,宛如飞舞在空中。

而在窗前,那个低头翻书的男人显得格外安静。可当他抬起眼瞳时,便能够从那一片

湛蓝中感觉到化不开的深沉和肃穆。

虽然已经有一两天了,但夏离看着那一双眼睛,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安。

“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他合起了书页,轻声问候。虽然语气平淡,可是这个男人抬起头时,侧影却永远像是逼近的刀锋,给人莫大的压力。

“没什么。”

夏离露出笑容:“早上好,康斯坦丁。”

夏离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三天前。

在那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身在旧金山的土豪外祖父。直到七天前,外祖父因为心脏病去世了,死讯带着一大笔遗产从天而降,砸在夏离头上,令他分不清东南西北。

而作为外祖父的私人秘书和代表人,康斯坦丁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的世界中。

虽然他的伯父曾经跟他说过:人生大起大落实难预料,但他万万没想到:六天前还是个无所事事的高中生的自己,现在已经快要到达大洋彼岸的旧金山。

快要吃完时,夏离想到有些不对:“康斯坦丁,那个空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一张带着夏离名字的烫金卡片推到少年的面前。

“家族有阿联酋航空的股份,百分之三,自您登机之后,每一个机务人员一直都应该清楚您的身份。现在的您,是他们的股东。”

于是,一瞬间,夏离切牛排的动作凝固了。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那个家族是土豪,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已经豪到连航空公司都有了么!果然公爵家就是财大气粗······

想到这,夏离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胸前刻着“玫瑰与剑”的徽章。

这是除了钱和不动产之外,外祖父留给他的另一个东西,一个代表这特殊的“头衔”的家族徽章。

那是一个在如今这样一切都在向前飞奔的时代中更显稀少和珍贵的称呼。

——第十三代斯图亚特大公爵。

阳光之下,客机从天而降,在跑道上挺直。

当夏离从廊桥走下时,发现一辆礼宾车已经停在身旁。穿着西装的司机弯腰行李。就这样,刚下扶梯没两步,脚不沾地的夏离就这样被送到了车前。

“不是要过海关的么?怎么现在就坐车了?”

少年坐在宽敞到有些令人发指的加长轿车里,觉得有些不大适应。相比之下,对面继续看书的康斯坦丁就淡定许多:

“些许特权而已。”

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少年开始憧憬自己成为公爵之后左拥右抱的未来:帝国主义真是骄奢淫逸,骄奢淫逸啊······

轿车没有停留,载着夏离冲入街道之中,于是,如森林一般生长的大厦,还有陌生的风景扑面而来。

在车马的洪流中,街角少女的长裙微微掀起,跑步的年轻人外套上Lady Gaga的黑眼圈分外醒目。在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隐约钟声里,夏离忍不住伸出手,按在车窗上,仿佛感应到近在迟尺的城市呼吸。

“······就是这里么?”

夏离好奇地看着窗外的旧金山:“吓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变化总是难免的。”

“变化?”少年凝望着窗外,“或许会有吧。”

那一瞬,夏离忽然觉得:有什么已经结束了,又好像是什么即将开始。那样的感觉太快,快得他抓不住这一缕思绪的尾巴。

穿过人潮汹涌的都市,又经过了高悬在海面之上的金门大桥,汽车一路畅通无阻,沿着盘山的公路前进。而窗外的景色,也从都市森林和宽阔海景变成现在的阴沉模样。

浓厚的树荫渐渐遮盖了阳光,夏离看着道路在背后消失,忽然觉得自己正在前往什么古怪幽深的地狱。

当道路终于行进到了尽头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家门。可现在的景象,却和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那是什么?”

就在前方,葱绿的树荫被漆黑如剑的影子撕碎了,那是一扇钢铁之门。

在漆黑的铁门之上,浮雕铭刻着骑士和恶龙的对决,狰狞的尸骨骑士像是要从铁门上扑出去,给人莫大的压力。

大门的顶端,被斩下的龙首低垂,凝望着面前的来者,那种森冷的视线宛如活物,给予少年莫大的压力。

“十一代公爵的收藏,现在是庄园的大门了。”

康斯坦丁带着夏离下车,手中提着他的行李,向前走去。

距离越近,夏离感觉到的压力和狰狞就越发具体。他有些想要回去,可是扭头发现礼宾车已经无声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仿佛站在异境之门的前方,夏离感觉到和人世间最后一线关系隔绝。

就在那一瞬间,庞大的黑铁之门轰然洞开。阳光如潮水涌来,驱散林中的阴晦,也照亮了少年的眼瞳。

有风从门后吹来,吹起了少年的头发。

夏离呆立在门前,许久。

“这是我家?”

葱绿色的草地在视线中拓展 ,笔直的道路冲开绿地的阻扰向前方延伸,甚至跨越了一个清澈的湖泊。直到尽头,茂盛梧桐的隐约阻挡中,白色的别墅隐隐露出一角

透过窗户,夏离能够看到微风里飘动的窗帘。窗口下的花圃中,海棠花盛放,随着风扩散来一阵隐约的香。少年沉默地瞭望着宽广的庄园,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想象中的家族和现实比起来有多渺小了。

可是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外祖父在国外的产业,究竟是什么样。

“殿下,跟我来。”

康斯坦丁的声音令他从呆滞中回复,跟上前去。

可就在前进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扯着自己的袖口。在扭头之后,终于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瞳,还有两行白净的牙齿在咬着自己的袖管。

那一张瘦长的脸凑近,蹭着少年的脸颊,然后又伸出舌头舔了两下,令一惊一乍的夏离放松下来。

那是一匹金黄色的小马。它似乎刚出生不久,脚步轻柔,像是恶作剧一样地跑过来,舔着少年的脸,不给糖就捣蛋。

夏离试探性地伸手,抚摸着它的脸颊,似乎能够感觉到它舔舐时带来的温度。小马的眼睛在看着他,眨啊眨,令他有些心动。

“看来它很喜欢你,少爷。’

在少年的前方,苍老的声音响起。

阳光下,老人的银发一丝不苟地梳理至脑后,礼服庄重而得体,向着少年行李:“初次见面,请恕我来迟。”

“庄园的管家,亚伯。”

康斯坦丁为夏离介绍,神情依旧冷淡。

老人像是习惯了,只是笑了笑,抚摸着小马的马鬃感叹:“它出生才一个月。除了母亲,没见它跟谁太亲近。看来少爷您和它真的很有缘分啊。”

轻轻地拍了拍马颈,小马打了一个响鼻,有些恋恋不舍地望了夏离一眼,跑远了。

“少爷,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亚伯弯腰行礼,然后提起了少年沉重的背包,“请跟我来。”

听到他说的中文也这么流畅,夏离顿时有种惊喜感,家族果然高端洋气,就连管家都是个外语人才。

管家走在前面。而康斯坦丁却停下脚步,只是说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亚伯点头,夏离目送着秘书走远,总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

“自从老公爵去世之后,康斯坦丁先生的压力就越来越大了。”

亚伯低声解释道:“康斯坦丁先生虽然严肃,但对家族忠心耿耿,他有时候说话可能会不中听,但也是为了少爷好,希望少爷不要在意。”

夏离苦笑了,点头称是,跟着管家走向前方,而庞大的别墅,已经近在眼前。

“玫瑰庄园的别墅是十一代公爵时期修建的,老公爵还在的时候曾经返修过两次,但大体上没什么变化。主馆供您会客和起居,佣人们都住在附馆中。”

老人带着少年走在通往别墅的道路上,一路上不断有路过的男女向夏离和老人行礼,其中不乏魁梧的中年男人和妙龄少女。亚伯低声介绍到:

“铁枝庄园的常驻人员一共有九十七人,其中大部分都在外围工作。还有一部分负责艺术品的养护和保管,每个月前来一次。但有些事情您不用操心,接下来我带您看一下您的住所。”

大门无声地开启,亚伯微笑着为少年让开了通道。在门口,少年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新家。

“会客厅是1982年才经过翻修的,那个时候的小······呃,修建成了洛克克式的风格,相对其他的地方比较轻快和新颖一些······”

厚实而光滑的木质地板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夏离眼花缭乱地看着那些艺术品和画饰,厚重或轻灵的油画点缀在墙壁上,狮子或者飞鸟浮雕在走廊之上盘旋,令人目眩神迷。在前进中,没有注意脚下的少年忽然觉得自己撞到了东西。

紧接着,身旁的茶几被撞翻了,镶嵌着金丝和装饰珐琅的茶杯翻然落地,撞击在桌腿上,摔成粉碎。

夏离低头看着脚下的碎片,有些尴尬。

“呃······刚才没站稳。”

“少爷,还请小心。”亚伯挥手让仆人收拾东西,紧接着说道:“很遗憾没办法让您尽兴游览,我们要看的东西还有很多。”

“没关系。”

夏离挥手,努力端出公爵的威严,但看起来却像是鬼子进村:“前面带路。”

“接下来是宴会厅。”

亚伯带着夏离穿过走廊,沿途的仆人们恭谨地为他们打开一扇扇门。夏离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进来的了,完全迷路。

在宽阔的舞池里,少年环顾着四周。金碧辉煌的顶穹之上描绘着他所无法辨识的油画,如果刚才的会客厅算得上简单朴素的话,那么此刻的这里就是极尽奢华。

“老公爵在世的时候,很少举办宴会,但第十一代公爵是一位喜好社交和贵妇的狂人。每个星期都会邀请各方的名流来自己的城堡,画家、建筑师、音乐家和贵族在这里举杯相谈······

“顺带冒犯地说一句,您的这位祖先是位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前后换了十六任妻子,最短一任甚至只维持了半个月。“

夏离目瞪口呆:“就这还有人愿意跟他结婚?”

“当然,您的每一位先祖都继承了家族的英俊和魅力,以及对情人的慷慨······不过在您的外祖父出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和其他人来往了。”

“听起来好像就我一个人比较丑啊。”夏离望着一面镜子里的自己,摸着脸,忍不住有些自卑。

“少爷您还是少年,真正的男士魅力也并不完全在于英俊。”

亚伯管家笑了笑,帮他推开了一扇门:“接下来是教堂和祈祷室······”

······

“家族的教堂修建于20世纪的80年代,建筑师是来自欧洲的······”亚伯在介绍。

“祈祷室在您的左边,以前还曾经驻神父,但 后来出了些事情,神父变得有些不受欢迎······接下来是书房。”亚伯依旧在介绍。

······

“书房一共收藏了二十多万本的古代文本,现在由专人打理,其中包括孤本两千本,各方面的记录文献占三分之一,现在的书有些少了。因为以前老公爵嫌太多,给长者信仰学院捐赠了一大半。”亚伯还在介绍。

······

音乐室、摄政厅、私人电影院、花园、马厩、马球场、车库、酒窖、地窖、吸烟室、女仆班、仆人休息室······亚伯整整介绍了一个下午。夏离却走马观花地看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

还有更多的地方等待着他去探查。

只是令他诧异的是,明明自己答应来这里不过两天,可他们似乎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给自己准备好了 。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回忆起自己刚进马球场时的场景了,参观完马厩之后,管家一挥手,就不知道从哪里跳出几个穿着骑马装,神情干练且养眼的女孩儿。

异国的少女发育大多数较早,而且身材高挑。最年轻的人和夏离差不多大,但都隐隐要比他高出几厘米。见到了他之后,也并不害羞,还有大胆的女孩儿向他悄悄眨眼睛。

“少爷,他们都是旧金山马球俱乐部精英,负责教您马球相关运动。”

管家说着递上了一根球杆,征求着他的意见:“您需要现在上场看看么?

他们就连打马球的小伙伴都帮自己找好了,夏离表示很感动,然后拒绝了亚伯。

姑娘们一个一个都这么漂亮养眼、前凸后翘的是要闹哪样,万一我把持不住犯了错误怎么办!要不要再给我准备一个贴身的女仆啊!

夏离忍不住心中吐槽,还没吐完,就听见亚伯的声音。

“其实您还有一位贴身女仆,他正在为您采购一些生活用品,晚饭过后应该就可以见到她。’亚伯笑了起来,向他挤了挤眼睛,露出有些感慨的笑容,“他从小在庄园里长大,是个漂亮的好姑娘啊。”

好真有······

夏离勉强维持着表情的淡定:“亚伯,晚上还有什么安排么?”

“刚刚来自英国的两位裁缝师已经下了飞机,预计今晚会到达,您的尺寸我在登机之前已经发给他们了。他们将会带来成品供您试穿。您喜欢较为西方一点的正装,还是较为体现中国传统的风格?”

说到这里,亚伯遗憾地感叹:“虽然现在的裁缝技术已经没法跟过去相比,但只要给钱,英国人的服务态度还算不错。”

管家很矜持地表达出“不过是钱的问题而已”的神情,但是夏离却觉得有一股土豪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想要扑上去抱住管家的大腿哭叫:土豪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幸好,他及时反映过来,这都是自己的钱啊!自己抱住自己的大腿多不雅······

然后,他整个人已经跌进奇怪的联想中去了······

“亚伯,我现在有多少钱?”

夏离对回答满怀期待,可管家的神情却有些疑惑起来:“具体的资产金额和投资是由康斯坦丁先生管理的,我除了家族的企业之外,了解的也不多。请恕我无法回答。”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

“不过前些年,有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觐见了老大公。老大公用桥牌的赌资投资了他的数码产品公司,现在据说已经经营的不错了。庄园里的电子设备都是他赠送过来的。”

说着,亚伯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指着背面的水果商标:

“应该是这个。”

良久的沉默,少年的表情抽搐了一下:“那个·····乔帮主(指乔布斯)不是死了么?”

“只是大多数人都这么以为而已。”亚伯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一整个下午都耗费在游览中,夏离双脚几乎走的发软,却只是模糊的逛完了一圈。直到最后,管家的双脚终于停止:

“少爷,这里就是您今天最后要看的地方了。”

少年疑惑地抬起头,看到大门之上的厚重浮雕和诡异装饰。

这里已经是整个建筑群中最核心的地方了。建筑的样式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模样,它甚至没有任何窗户,就像是要隐藏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这里是庄园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家族的私人博物馆。”

苍老的管家弯腰行礼,语气有些遗憾:“未经允许,在下不便进入。不过,康斯坦丁先生会在里面等您,请恕在下告退。”

说完,亚伯最后点头,转身离开。

天色将暗,门前只剩下夏离一个人。他抬头看向大门,或许最后的秘密就在自己面前了。

在少年的面前,大门无声开启。

随着厚重的大门开启,其中的阴暗终于显露出来。

墙壁上的烛台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到来,纷纷亮起,数十只蜡烛的火苗无法照亮整个庞大的建筑,却已经足以看到走廊大概的模样,还有墙壁上的油画。

那些油画大多数的肖像,上面每个人都穿着严肃的大礼服。

有人端坐,神情严肃;也有人手捧诗集;还有公爵按剑挺立,俯瞰城池······他们大部分人都是面容肃杀、神情严肃的男人或者女人,偶尔有人微笑,可眼神却冰冷一片。每一幅油画看起来都是大师之作,下面的金属铭牌上写着肖像主人的生卒年月和大概生平。夏离看不懂英文,但却能够感觉到字里行间的厚重和流逝的时光。

夏离不安地前行,偶尔抬头看向那些肖像油画时,反复感觉到过往的历史扑面而来。

直到最后,走廊的尽头是宽阔的大厅,在同样黯淡的烛光里,沉默的男人端坐在椅子上,看向走进的少年。

“康斯坦丁?”夏离轻声呼唤。

冷峻的秘书就坐在那里,可夏离只有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时,才觉得这个秘书并非看起来那么年轻。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觉得康斯坦丁只有二十多岁,再归来的路上,他觉得他可能就三十多岁,可现在他忽然觉得····康斯坦丁已经很老了。

他看起来年轻,棱角分明,强大而富有力量,就像是一尊希腊式的英雄雕像。先要识别他年龄的方法,只能去拂拭他身上时光留下的灰尘。

“殿下,你来得比我想象的要晚,但时间正好。”

他指了指面前的座位,示意少年落座。

夏离看着四周隐约的黑暗:“康斯坦丁,这里是哪儿?”

“家族的私人博物馆。”

可是他的抬起头,淡淡的说道:“我觉得有些东西,应该让您知道了。”

说着,他起身,用桌子上的烛火点燃了墙壁上的烛台,室内略微的亮起。冷峻的秘书抬头看着那些俯瞰着他们的油画:

“历代公爵和家族成员的肖像都存放在这里,斯图亚特家族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脉单传,所以也很少有兄弟姐妹同代的情况发生。初代和二代公爵的肖像已经遗失,这里只有十幅肖像。其他的大多都是足以证明他们平生的古董和战利品。”

“战利品?”

“没错。”

康斯坦丁用烛火照亮了角落中的沉重盔甲,它们的身体在火光中折射着冰冷的光芒。胸甲核武器上布满了刀剑劈斩、箭矢贯串的伤痕。

“斯图亚特家族自诞生以来便以勇武和善战出名。自从家族创建伊始,我们便不断经历战争,从此前,到现在。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改天可以去家族旗下的军工厂看一看。”

康斯坦丁淡淡地说道:“在老公爵在世的时候,我们还赢得了伊拉克作战美军的订单。”

“康斯坦丁······”

少年惊讶的举起手,像是个小鬼子:“难道,我们还为战争贩子干活?”

可就在抬头的瞬间,他却从康斯坦丁的背后看到一个未曾注意的狰狞黑影。它拔地而起,身体怪异的扭曲着,开枝散叶,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天花板。他的视线就像是被他虬曲狰狞的棱角挂住了,无法移开。

在寂静中,夏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察觉到他的眼神,可是他的漠然的举起了手中的烛台,照亮了身后那个东西的容貌。

那是一颗青铜和黑铁铸就的枯树。

无数虬曲的枝节在空中生硬而尖锐的转折,枝杈如刀锋般锋利,笼罩在它们头顶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分支。

盘根错节的铁之树足足占据了半个展示厅,破碎的钢铁交织成了它的身体,扭曲的铁条化作了它的枝干,无数的破碎剑刃和武器成为它繁茂的枝叶。尖锐的青铜枝干如同荆棘一般盘旋着,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仅仅是烛火稍微亮起,便令他开始愤怒的颤抖,无数锋锐的剑刃和铁片共鸣着,交汇成令人恐惧的啸声。

“这是,什么?”

“殿下,这是家族的象征,也是我们称号的由来。”

康斯坦丁放下了烛台,冷峻的双眼中像是倒映着时光的沧桑。

“1189年,罗马帝国、法国和英国的君王在教皇的号召中组建了规模最为浩大的第一次东征,而作为他们敌人的是被贬斥为恶魔的阿拉伯人、穆斯林教徒。那一支军队的指挥官,是家族的第四代——奥古斯丁。

“战争持续了三年,留下的尸首和和毁灭的刀剑足够堆积成山峦。直到奥古斯丁被他们超过三十倍的兵力围攻死去,东征军都不曾失败。”

“在那一场围攻的大战里,黑教团损失惨重,而我们奋战至最后一人。奥古斯丁临终之前手刃了数十名敌人,所有人都不敢上前去向他挑战,最后他被弓弩地箭矢穿刺而死去,敌人又用刀剑将他的头颅和四肢斩下······”

夏离已经无法想象那样暴戾而残忍的场景,可是眼前却仿佛如同亲眼目睹一样,看到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身影站在无数的敌人面前。

他的背后是无数的尸首,脚下是碎裂的刀剑。

夏离恐惧地深呼吸,却仿佛被魇住了,动弹不得。

他已经被身不由己的拉入往事之中,看着那个男人如何怒吼咆哮,又如何死去,仰天倒下……

康坦斯丁仿佛带有魔性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贵族的尸骨将葬在故土,可战场上却没人能够找到奥古斯丁的全尸。因为他的血肉沾染在每一片碎裂的刀剑上,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只有他的儿子将他的尸首和那些损毁的武器全部带回了家,然后将它们投入炼炉。”

“一连三日,鼓火的工匠们都能听到炉火中的狮子咆哮和战场杀伐的声音。”

“据说它们拼音添炭吹火,令火焰变成地狱中的赤红,可上千度的高温也无法融化那些沾染了奥古斯丁鲜血的剑刃碎片。到最后,熔炉炸裂,这一座青铜之树便是从其中诞生。”

“这就是奥古斯丁的归亡之棺,树干之上有他的儿子亲手刻下的铭文。”

康坦斯丁轻声低语,却引起无数铁枝如潮一般的鸣啸,震颤不休。

“自那日起,‘铜棘与铁枝’便缠绕在斯图亚特之上。”

夏离陷入了黑暗之中。

仿佛无数人在耳边低吟呢喃,康坦斯丁的嘴唇开阖,在飞速的念诵着什么。

那样的声音太过模糊,可又仿佛轰鸣如雷,响彻他的躯壳。宛如漆黑的二萌骤然到来,将他送到冰冷而寂静的深海中。巨大的压力将他的思绪打断,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可是,却无法动弹。

四肢百骸像是被尖叫的怨灵所束缚,夏离努力地睁大眼瞳,看着康坦斯丁割破了手腕,手指轻触着自己的额头,赤红色的鲜血如活物一般游曳而来。

在无可言喻的重压中,康坦斯丁凝视着夏离的眼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语。

那一瞬间,夏离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寂静结束,无数人的呢喃被切碎了,康坦斯丁的手掌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蜡烛熄灭了。

在黑暗里,只有夏离紊乱的喘息,像是心脏被恐惧所攥紧:

“你……刚才说什么?”

良久之后,烛火再一次亮起,黯淡的光照亮了那个男人的眼瞳,带着血色。

像是在短短的瞬间耗费了绝大的力量,秘书冷峻的脸上也显现意思苍白,他垂下眼睛,低声回答:“只是普通的咒文而已。”

“康、康坦斯丁你的气色不太好。”

夏离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的眼睛,怎么是红色的……还有牙,有些长啊。”

就在黯淡的烛火中,康坦斯丁缓缓抬起头,富有弧度的犬齿从嘴唇的间隙中伸出来,眼瞳血红。

如果平时的康坦斯丁是一个冷峻严肃的年轻人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却隆重了一层阴森的鬼气,妖异无比,也英俊得不像是一个人类。

他掏出口袋巾,擦了擦自己指尖的鲜血:

“血族的牙齿而已,殿下你为何不看看自己呢?”

那一瞬间,少年悚然一惊,随即扭头望向铜镜之中的自己,那是熟悉的样貌:如他一样恍然,如他一样的沉默,如他一般的模样。

还有血红色的眼瞳,唇齿间突出的犬齿……

那一瞬间,像是冰冷的雨水倒灌,将少年吞没,令他回想起记忆深处的暴风,那些狰狞的身影呼啸而来,墙壁上的阴影如蛇狂舞。

“原来……”

少年怔怔地抚摸着铜镜,低声呢喃:“我是吸血鬼?”

恐惧从他的心中生气了,可很快又在膨胀中消散了。

他想要笑,可是从心中浮现的却只有苦涩和怅然。十多年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竟然是有一个吸血鬼,一个隐藏在人类之中的怪胎。

血族的起源至今已经不可考究,但已经可以延伸到公元之前的某一年。

在传说中,血族是从坟墓中复生的亡灵,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抵挡生老病死的规律。血族和人类一样也不过是活着额生灵而已。

我们的起源无从考证,但自10世纪起,我们便已经拥有了住在欧洲的庞大帝国。

长期以来,无数人都在探究着血族和人类的差异,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的成果也越发的清晰。目前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血族和人类唯一不同的,是基因上的微小差别。遗传因子的完善与否造就外观上的巨大诧异。也正因如此,血族获得了缺陷和力量……

——Richardo Yang《1997年新生代血族遗传因子分析报告》

在黯淡的烛光里,夏离沉默地看着英俊到不似凡人的秘书。他有一肚子的问题,它们在脑中卷成了一团乱码,他努力地整理着思绪,到最后却只能从千头万绪中拉出一根单独的线:

“吸血鬼……呃好吧,‘血族’,血族怎么可能在太阳下出现?”

“一切都会变化的,殿下。早在古埃及的时代,统治埃及的血族法老就留下了《亡灵书》,以阿蒙的口吻阐述了血族的宿命——进化。”

康坦斯丁从书架上去下了一本莎草纸书写的古旧书籍,缓缓推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亡灵书》的抄本,它本来的名字叫做‘prt m hrw’,其意为,‘与日偕行’。”

在少年的面前,以朱红色的植物汁液所书写的封面就像是被血侵染过得一样,仿佛隐含着什么不详的东西。夏离犹豫了一下,没有去触碰它。

接下来,康坦斯丁将博物馆中所收藏的历代点击摆在他的面前。从古至今,石板、莎草纸、羊皮卷、丝绸,直到现在的白纸。甚至还包括一份来自曼哈顿的基因研究报告。

种种资料排成了一行,将血族从古至今的进化之路展现在少年的面前。

……

在大多数人的认识中,血族西区活物的鲜血,栖息在古堡中,可以变成蝙蝠或者是狼,害怕大蒜和十字架、圣水。畏惧阳光害怕银……

这一切认识,几乎全部都是错的。

他们确实以西区鲜血为生,天生就视力超群、神经反射强大到经过锻炼后能够看到飞射的子弹,器官和细胞的活力、身体的灵活程度和体力,乃至一切都超出常人的范畴。

但是,血族从不怕大蒜,也不是没有出过卖大蒜的菜贩子;血族不怕圣水河十字架,其中甚至教徒颇多;至于古堡,现在都科技社会了,生活天翻地覆,说不定有哪个没钱的吸血鬼就住车站的候车室呢。

可以变成蝙蝠和狼纯属扯淡,能量守恒定律可从不开玩笑。血族虽然不科学了一点,但好歹也是要尊重一下物理守则。如果硬要说变形的话,血族中变的最厉害的是一个瑜伽爱好者,骨瘦如柴,但柔软得可以用身体摆出26个英文字母。

唯一对的是,是大部分吸血鬼,确实怕光和银,因为银河紫外线会加速破坏他们的基因序列。虽然现在,不少血族已经对阳光有了抗性,但对银河高强度的紫外线依旧束手无策。

这也是他们最后的缺陷。

血族的基因在为他们带来强大力量和超人体质的同时,相对人类本身来说太不稳定,缺失了太多关键因子的DNA非常容易老化和崩溃,而且还造成红细胞的衰弱和异变、造血功能的缺失。正因为如此,血族才需要定期吸取新的人类血液。不只是因为无法造血,而且也是为了从进食中补全自己的基因序列。

但就算是如此,血族在吸取的血液越多,DNA就会变得越来越臃余。在漫长的时光之后,DNA将在某一天突如其来地崩溃。

而那一天,就是他们的死期。

不过,就算是有那一天也是几百年之后了,公爵的寿命更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这意味着夏离在短时间内不用担心自己老死了,但可惜的是,80%的血族似乎都是非正常死亡……

在看完报告之后,夏离彻底陷入沉默。

夏离,男,18岁,身高4575px,体重70kg。四肢不算发达,头脑略简单,能吃能睡,成绩中下。

他这一辈子都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直到半个月之前,他才知道自己是以为公爵的继承人。可半小时前,他才发现……他虽继承了,但后面那个“人”字却得去掉了。

沉默中,他看着镜子里的少年:头发不长不短,面色因为贫血有些苍白,双手的指头各有五根。还是熟悉的样子,还是熟悉的味道……

可怎么就变成吸血鬼了呢?!

夏离的神情充满了苦涩:“我总觉得……我是个人类啊。”

“殿下,您传承了尊贵之血。”

康坦斯丁在阴影中,以无可置疑的坚定语气说道:“您从出生开始,便注定是铁枝和铜棘的公爵。”

少年沉默地和他对视着,康坦斯丁的眼神依旧锋利如刀,宛如铁椎最后一次挥落,将他认知中的自己彻底砸得支离破碎。

对视中,惨败的少年低下头:

“我房间在哪里?”

他麻木地起身,扶着墙壁走出:“我需要睡一觉来面对‘我不是人’这个残酷的现实。”

……

目送少年离去,康坦斯丁站在博物馆的门口,沉默地看着庭前的月色。

亚伯从阴影中走出,有些激动地问:“仪式成功了么?”

“血脉感召,对他不管用。”

康坦斯丁终于从背后抬起了那一只被自己隐藏起来的手掌。手掌不复往日的光洁和修长,而是变得干瘦如枯骨,如同经理烈火灼烧。就算是以血族惊人的恢复力也无法再短时间内完全愈合,因为血肉仿佛被猛兽啃噬殆尽,只剩下了一层皮膜包裹着指骨。

“没有觉醒的他,竟然抗拒了你?你太心急了。”

亚伯一愣,无奈摇头:“如果他不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么永远都不可能唤醒公爵之血。”

康坦斯丁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进黑暗中。

卧室中,躺在床上的少年看着天花板,失魂落魄。

人生如戏,夏离的前半生都觉得自己活在励志剧的前半载,总是带着二逼得笑面对着磨难和痛苦。好不容易盼到时来运转,准备开始励志崛起了,结果戏剧的走向变成了欧美贵族风。

本来他以为接下来就是无忧无虑的《唐顿庄园》,结果却没想到举行陡转直下变成了《德库拉》……这一波三折的转变,有些让人接受不了。

在寂静中,他从床头爬起,扭头环顾着整个房间。

如同整个庄园基调一般的华丽,但是却没有令精致的装饰贴满了每一个角落。相对其他地方,却又一种厚重和锐利的感觉。这是似曾相识的栖息,令夏离瞬间明白这里原本的主人是谁。

他在榉木书桌上找到了自己的外祖父——梅丹佐公爵以往的照片。似乎是在庄园的主宅前方拍摄的,苍老的公爵身着黑色的大礼服,手中无剑也没有玫瑰,但阴沉冷峻的眼神却仿佛有着刀剑的冷意,令观看的人忍不住想要后退。

这就是第十二代公爵:梅丹佐·勒内·阿贝尔·弗兰索瓦·奥古斯丁·德拉·范·斯图亚特,夏离的外祖父。可现在她却觉得,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就像是个陌生人。他甚至连外祖父的名字都记不全,况且,外祖父还是个吸血鬼……

就连他自己也是一个吸血鬼。

夏离失落的收回视线,听到雨水落在窗户上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小雨从窗外的天空中落下,细微的声音填满了寂静的世界。

那种声音就像是海潮,席卷着连日以来的困倦不断地向自己用来,拉扯着他向黑暗的更深处坠落。

他闭上眼,沉入梦中。

就像是一瞬间的恍惚,夏离觉得什么东西消失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些该来的都还没有到来,他不希望离开的东西也没有消逝在雨中。

深夜中,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看着窗外的暴雨,他还是那个喜欢穷开心的少年,熟悉的波幅从雨中推门而入,露出笑容。

他来接夏离回家,撑着一把很可笑的粉红色的伞。

梦中回家路很长,城市寂静地下着雨,夏离躲在伯父的伞下面,遥望着渐渐熄灭的世界,他抓紧了伯父的衣角。

一路上,伯父揽着他的肩膀,不断讲各种笑话。不知为何,夏离笑不出来。可他却记得,伯父是一直在笑着的,自己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快乐。

再后来,伯父忽然停下了叫,将伞交给他,跟他说:“对不起,人一老了就走不动了。我先休息一下,以后你要一个人走了。”

于是夏离接过他手中的伞,继续前进。

在冰冷的雨中,他扭头看向身后,看到城市的灯光渐渐地熄灭,雨中的伯父没有痛苦和难过,只是挥手,向他道别。

雨水淋在脸上,他低下头。

那个时候,夏离就知道,伯父已经永远的俩开。

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

那一瞬,少年从梦中惊醒,听到窗外的暴雨声。

在窗外,漆黑云层之中,穿梭的电光带来阵阵的光亮,着凉了他苍白的脸颊和床头厚重的油画。

油画中的男子被带甲的士兵保卫,一盏孤灯静静地照耀着他悲戚的面孔,仿佛在俯首悲悯地看着窗前的少年。

《基督被捕》。

夏离依稀记得文艺复兴拾起卡拉瓦乔的名作,可有些地方却和记忆中的不同。在油画中,基督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秘密之后看清了夏离心中的软弱。

然后无私地赐给他一怜悯。

就像是压垮少年心弦的最后一颗稻草,夏离后退了一步,仿佛又一次听到记忆中痛苦的声音在咆哮。

“跑啊!!”

记忆中,那个嘶哑的声音又回来了,令他痛苦地弯下腰,不敢再去回想。

在他的背后,卧室的房门无声开启。

漆黑的夜色之中,夏离所见过的一切都变了。

原本庞大而华丽的庄园骤然变得空旷而陌生,高耸的钟塔在夜色中如同一个个背着她离去的背影。当湿疹和分针重合的时候,高亢的钟声响彻整个夜色。

在那远处隐约的轰鸣声里,少年在奔跑,迷失在宛如迷宫一般的建筑中。他不愿停下,也不想再一次被身后追逐的可怕回忆所吞没。

庞大的古宅仿佛在旋转,复杂的结构每时每刻都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变动。

走廊、宴会厅、花园、车库、摄政厅。白日里华丽的装饰此刻却统统变成了寂静萧瑟的模样。隐约的管风琴声在古宅中回荡。如同孤独者在每个深夜里轻声哼唱。

夏离狂奔着,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却找不到出口。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终于,他停止狂奔,他喘息着靠在廊柱上,神情复杂的看着墙壁上平滑如镜的金箔。

在金属的倒影中,少年的面容苍白如纸,面容混合着惊惧和不安,他大口喘息,眼瞳血红……

“血红色……”

他呆呆地抚摸着镜面上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个人眼中的茫然和无助,却忍不住想要笑:“原来你真的不是人啊。”

他是血族,可是他还是没法接受,他从来没有吸过血,他甚至不想要这个血统带给他的一切。

他抬起头,环顾着四周,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门前。之前的狂奔毫无意义,徒劳无功,只是将他送回了原点。

他回到了房间里,抬头看着悲悯的基督,却察觉到卫生间旁边的那一扇门。

犹豫了一下之后,那一扇门被推开。

门户只有一排排一架,和各种严肃或华丽的衣服,衬衫、外套,还有简练的骑装和严肃的正装。沿着时间从中世纪的奢华到现代的简练演变。走进其中,夏离觉得自己要被一层层的服装淹没了。

“这么多衣服,为什么没有一件T恤呢?”

或许是略微狭窄的空间令他产生了一丝安全感,夏离疲惫的靠在墙上,他试着说几个冷笑话,可是却笑不出来。

熄灭灯光,他疲惫地蜷缩在角落里。闭上眼他想象自己还在中国,还躺在那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里。

在很久以前,无数个充满静谧的夜色里,睡不着的少年会坐在窗前,仰望着远处的都市在黑暗中层层阴影。

有的时候他会想:世界或许如此广大,但穷尽人的一生又能看到多少东西呢?有人告诉他要接受世界,可他却觉得困守一隅也不赖。

就像是一直鸭子拒绝跑到海上去,固执的守着自己的破水沟。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里多好啊,开心的时候就呱呱叫,不开心的时候也呱呱叫,偶尔还能吓唬路过的小孩儿。

这样就足够了,只要有一条破水沟,这只蠢鸭子就会心满意足。哪怕有人来告诉它你是天鹅,他也不在乎。

可当有朝一日,它被不由自主的丢进海里时,会怎么样做呢?夏离只觉得,它在溺死之前,一定会怀念那一条属于自己的水沟。

可是,现在那一条沟,又在哪里呢?

夏离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黄鸭,无忧无虑地在破水沟里游啊游,躲过了抓捕他去腌制鸭脖子的厨师,又躲过了抓他去做烤鸭的厨师,最后又躲过了抓他去煮汤的厨师……反正就是躲过了厨师之后,来到了一片无尽的大海中,在海潮中艰难挣扎。在他即将溺毙的时候,有奇怪的歌声响起了。

然后,他终于醒来,看到眼前水池中起伏不定的塑料小黄鸭。

模糊的水雾中,他听见门外有隐约的声音,像是在搓洗什么,轻声哼着歌儿:“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拍拍手呀,看哪大家一齐拍拍手……”

在奇怪的歌声里,少年茫然地仰望白色的天花板,浴池中的身体赤裸。他抬起手,听见一阵水花响动,宛如乳液一般的池水翻动,露出他的手掌。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没醒,但这梦变得好似升上天堂一般:花园里的果子金灿灿,浴池里流淌着蜂蜜和牛奶……

“少爷,你醒了?”

浴池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仆人装束的女孩儿发出一丝惊喜的声音。夏离呆滞地点头,却看到少女挽起双手,盘起脑后的长发。

在从肩头洒落的金色长发中,女孩儿脸颊略微稚嫩却眉眼美好,她咬着发绳将自己的头发绑起来,挽起袖管,修长白皙的食指伸向浴池,带着羞涩的笑容:

“让我来帮你洗吧。”

“……”

夏离艰难地转动脑子,终于令自己清醒了一点,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不是哪里……是全部都不对啊!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昨天晚上诡异的场景,于是如梦初醒地惨叫,连滚带爬地向后挪动,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

少年双手护着胸部,此刻终于明白自己坚守了多点的贞操已经不知不觉的被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看光了,顿时慌乱之余,还有些小激动。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色相似乎完全不能引诱到这么漂亮的女色狼啊……

想到这里,夏离赶快掐掉这个念头,神情严肃地问道:

“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只是尴尬无比的沉默,被溅了一身洗澡水的少女有些狼狈。女仆的装束全都紧贴在胸前,脸颊上淌着水滴。

“我是您的专属女仆,爱丽丝·雪莱。”少女起身,有些尴尬提着裙角行礼,“昨天晚上刚刚赶到庄园,没有来得及和您见面。”

夏离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瞳,心惊胆战:“那也没必要刚一见面就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