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系我一生心 负你千行泪

锦书恹恹闭上眼蜷缩起来,仿佛这样能减轻痛苦似的。身体抱恙,脑子不清明,走马灯样儿地想起以前的人事。想起皇父,想起额涅,想起老十六和他的生母。

她和永昼年纪相仿,不像和别的哥哥们那样疏远,他们时刻玩在一起。大邺没有换子教养的规矩,永昼长在他母亲身边,端肃贵妃是个恬静平淡的人,没有惊人的美貌,却有海子一样宽阔的胸襟。她爱女孩儿,常感慨地说永昼要是个闺女有多好。她不喜欢她的孩子生活在勾心斗角里,她会在春日里带着他们坐在大柏树下做草蝈蝈儿,讲她老家的故事,语言生动,引人入胜。锦书觉得她对自己比额涅对自己好,额涅性子冷,高高在上端着她的威仪,对她没有笑脸子。每回找她,除了检点课业就是训诫。她儿时所有对母亲的想象,都是从端肃贵妃那里得到完善的,所以在她的思维里,永昼该像他母亲那样善良温和。可如今他变成了鞑靼人,为夺回河山不择手段。

她翻个身,成串的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永昼,弟弟!倘或知道她成了宇文澜舟的妃子,他还能原谅她么?

迷迷糊糊想了好多,身上一阵热一阵冷,似乎要打起摆子来。没多会儿李玉贵端药进来,小声道:“主子,药好了,奴才伺候您用吧!”

她头都没回一下,只说:“搁下吧,我回头再喝。”

李玉贵垂手叹了口气,憋了一会儿道:“万岁爷吩咐一定要瞧着娘娘用药的,娘娘就念万岁爷对您的心,别和自己身子过不去。”语罢不见她回答,又道,“娘娘,万岁爷也有苦处,您是他的枕边人,好歹顾念些儿吧!奴才昨儿伺候爷洗脚,看见他脚上冻疮都溃烂了。这鬼地方,比北京城冷上好几倍!大人们说万岁爷金贵之体,在御辇上保重方好,万岁爷不听,执意骑马行军,要和将士同甘共苦。他肩上担着事儿不和您说,他劳心劳力,您不心疼他,咱们做奴才的披肝沥胆也隔了一层不是?”

锦书心里抽搐,又叫他说得生恨,斥道:“总管仔细了,我这儿轮不到你来教训!你没听见吗,他要诛杀我兄弟,到了这田地你还要我顾念他?他何尝赤诚待我来着?”

李玉贵讪讪住了口,也难怪她发火,确实是难事儿,难得人陷在里头挪不动步子。依着皇帝的立场是杀好还是不杀好?不杀,慕容家的男丁就是个疽疮,放着早晚要烂到骨头里去;说杀,好歹算是小舅子,皇贵妃面儿上交代不过去……

正是焦灼着两难,突然眼前一黑,“咚”的一声就倒下了。

锦书听见声响回身看,也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倏地看见个大个子鞑靼人,包着头巾,只露出两个黑黝黝的眼睛。她被这突来的意外吓得纵起来,张嘴要喊人,一块帕子兜脸捂了上来,只觉眼睛发酸,鼻子冲得喘不上气来,只一瞬,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间茅草屋,正梁上架着根小腿粗细的毛竹。雪积得厚了,檐子往下凹着,随时要把屋顶压塌的样子。

窗上没有窗户纸,拿两块牛皮蒙着,光透不进来,屋里阴沉沉的。好在炕是暖和的,炭火烧得也匀,偶尔听见哔啵的声响,四周静悄悄,连声狗吠都没有。

锦书头晕眼花地坐起来,四下打量。屋里没别的摆设,炕前有张柏木八仙桌,四围是模样不太齐整的条凳。屋子正中间竖了根圆木,大约是用来支撑房梁用的,上面挂了个水囊。北边墙上供了张财神年画儿,香炉里积满了灰,蜡签儿上是两截烧剩下的红烛,一边泄了蜡油烧空了,耷拉着几乎要倒下来了。

一个人也没有!她有些慌,只记得是被个鞑子掳走的,先头还吸了麻沸散,这会子手脚也是酥软的。想出门瞧瞧力不从心,只有等恢复了力气再说。

闹不清鞑靼人是怎么从三十里连营中把她劫出来的,她拥着羊皮褥子悚然呆坐着。一定是永昼吧,一定是他派人把自己弄到这里来的!只是人在哪里?怎么不来见她呢?

不知南军现在是怎样一副光景,皇帝发现她不见了必定是雷霆震怒,这场战争避无可避。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怎么走,像是到了十字路口,往哪个方向迈都不对。

这时有靴子急踏地皮的声音传来,脚步很繁杂,大约有五六个人的样子。渐次到了屋前,嘭的一声就把门推开了。

锦书吓了一跳,那些鞑靼人长得很彪悍,穿羊皮褂子,腰上别着弯刀。头发披散着,零星结了几个辫子,辫梢儿上挂着彩色的珠子,耳朵上是牛鼻环那样大的铁圈儿,在门板两腋站着,五大三粗面目可憎,活像门神夜叉星。

她往炕角缩了缩,一个个的审视过去。鞑靼人五官扁平,颧骨很高,眼睛很小,不如中原人秀气。永昼在鞑靼生活了十年,不论怎么喝羊奶吃牛肉,也不至于长成那个模样。她觉得恐惧,恍惚像掉进了狼窝里。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汉话,小心地说:“请替我通禀,我要见弘吉驸马……见你们台吉,弘吉图汗。”

那些鞑靼人充耳不闻,仍旧一手按刀伫立着。她有些灰心,连说带比划的表示想找个通汉语的人来交流,似乎也没有人搭理她。

正失望着,却有个四五十岁,面貌平和的人走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骆驼皮大氅,地上立刻积了一滩冰碴子。

他抬眼看锦书,笑了笑道:“太常君受惊吓了,昨天是不得已,失礼之处请海涵。”

是中原话!也许说得少,磕磕巴巴并不流利。她好奇地瞧他一眼,“阁下是哪位?怎么知道我的封号?”

那人冲她鞠了一躬,“我从前是端肃贵妃娘家兄弟府上的西席,叫冼文焕。”

锦书一听直起了脊梁骨,那天南军攻城,老十六正是到佟国舅府上吃席才逃过一劫的,这么说就是他把永昼带出京畿的。

她喜出望外,正急着要问永昼境况,那西席比了个手势止住了她的话,只道:“帝姬少安毋躁,我有几句话和您说。”

这会子不见永昼总有些蹊跷,她略平了心绪方道:“先生请讲。”

冼文焕在条凳上落了座,示意侍从都退到檐下去了,才道:“这是个荒村,没有人烟的。大汗眼下有族务要忙,过一会儿再来看您。我知道你们姐弟相见,少不得要抱头痛哭,只是请帝姬留神,倘或有旁人在场,好歹要克制些。十六爷坐上这把交椅很是不易,老台吉虽没有儿子,可那些兄弟子侄们比狐狸还狡猾,表面上臣服,一逮着机会就要把人掀下马去。鞑靼人的老祖宗是一窝狼崽子,连骨头缝里都是心眼儿。族内人能者居上,绝不能容忍一个汉人做他们的可汗,万一露了马脚,只怕死无葬身之地,帝姬记住了吗?”

锦书霎时感到脊背发冷,她自然知道他一个外臣当上首领有多难,前头单是凭想象,真到了这环境里才有了切身的感叹。就像每天行走在刀锋上,哪一步落错了便会粉身碎骨。

她下狠劲儿抓着身下的垫子,半是心疼半是迟疑,何必非要复国呢?或者是自己太过安逸忘了以前的痛苦,十年了,大邺王朝已经成为历史,黎民百姓早习惯了宇文氏的统治,没有苛政,日子过得富庶,所有人都满意眼下的生活,为什么还要挑起战争?她没法理解男人,也不能对他们图谋的大业做出评断,只是说不出的难过。她不愿意看见永昼和皇帝开战,哪方战败对她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到那时候,她除了一死,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她朝外看了一眼,大雪纷飞,对面的屋子没人打理,雪堆了六七尺高,把窗户和门都封住了。

“什么时辰了?我是昨儿到这里的?”她轻轻叹息,“还放我回去么?我嫁了人,想必你们都知道了。”

冼文焕并不回话,起身到门前,躬着腰说了声台吉。门外人举步跨进来,背光站着,面目看不真切,只觉得个子很高,头上戴着皮帽子,身上穿着虎皮坎肩,不言声儿摆了摆手,冼文焕领着众侍从退出去,倏地关上了门。

“我扮成茶商,好不容易才把你带出来的,你还念着回去干什么?”他缓缓踱到桌前,火镰咔咔地打出火星来,声音低哑地说,“嫁过就算了,我猜你也是不得已,我不计较。往后跟着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油灯点燃了,微微的一芒。他拔出匕首拨了拨灯芯,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锦书愕然怔住,一道伤口从他的眉梢斜划至耳下,似乎才上了药,刀口两侧的皮肉翻着,血水把药泡成了黑色,狰狞得令人心惊。

他转过脸来,精致的五官,有慕容家最典型的长眉薄唇。原本还应该有明媚的眼睛,温暖的眼神,可是看不到,触目尽是阴冷狠戾。她的心直攥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骨肉重逢的悲喜交加,只感到陌生。这不是记忆中的人,以前的永昼不见了。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像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嘴角满含苦涩,“吓着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前头遇着一路追兵,没留神叫他砍了一刀。”

“永昼……”她哽咽着,有很多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走过来,低头看着她,眼底有绰约的泪光。伸手抚她的脸,慢慢蹲下身子和她平视,他说:“锦书,我唯一的亲人!”

两个人颤抖着拥在一处,锦书的哭声隐没在他肩头的裘皮里。阔别了十年,谁能了解其中的疼痛?没有父母、没有家,只有彼此。像风雪夜的弃儿,冻得浑身冷透,心中仍有一点灵光尚存,只要能够着对方的手,就还有呼吸的力量。

她抽噎得几乎背过气去,“永昼,我多想你!日日夜夜地想!”

他轻轻替她捶背,嗓音扭曲,“我知道,我也是!再也不分开了,我拿性命守护你!谁敢抢走你,我就杀了他!宇文澜舟,我绝饶不了他……”

他说着,忿恨得发抖。那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杀了他的父母,抢占他的家国,派禁军满世界的追杀他,如今又夺走锦书,他凭什么这样一帆风顺?天底下的优厚都叫他占了,他的成功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得来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要和他斗,即便血肉模糊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锦书极力自持,怏怏和他分开了,低头掖泪,想起皇帝又割舍不下。事情远没有结束,他这样做更让皇帝坐实了杀机,下回交锋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那时又当如何?

永昼摸摸她的额头,“冼文焕的药果然有用,这会子不烫了。”

她勉力一笑,“可不是吗!我先头病了半个月,吃了那么多的药不见好,到了这里病根儿就除了。”

姐弟俩嘈嘈切切说起这些年的际遇,掖庭里怎样挣扎度日,大漠里怎样命悬一线,免不了又是几番伤感弹泪。

永昼在炕沿坐下,背靠着墙头一叹,转眼看她,话里带了些孩子气,“找回了你,我的心事就了了一半。只要天天能看见你,我也就知足了。锦书,你小时候小鼻子小眼的,长大了倒好看了。”

锦书傻愣愣勾起嘴角,“黄毛丫头十八变嘛!”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嗔道,“你这小子就是这么同姐姐说话的?小鼻子小眼也是你说得的?”

他抿唇不语,直直盯着她看了半晌。锦书被他瞧得发毛,下意识上下打量自己身上,嘟嘟囔囔道:“你要瞧也不在这一刻,这么的可没规矩。”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牵连到了脸上的伤,疼得一通龇牙。锦书吓白了脸,不知道怎么料理才好,慌忙道:“怎么不包起来?天冷愈合得慢,万一哪里碰着了是闹着玩的?”

“不碍的。”他倒是不以为然,“上年鞑靼抢汗位内讧,我胳膊上的肉都给削下来一大片,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我喊痛,终归没有人心疼我。”他垂下眼说,“娶那鞑子不是我的本意儿,不过是借着她这阵东风,好成就我的复国大业罢了。我心里有爱的人,那么多年了,一刻都没有忘记。”

锦书趋身问:“你是说咏梅么?那时候充军的外戚好像都遣往宁古塔戍边了,你没有想法子打探吗?我料着不是充作阿哈,就是归到披甲人门下为奴了。”

永昼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谁是咏梅?”

锦书瞥了他一眼,狐疑道:“你不记得了?咏梅是你的表妹呀,佟国舅家的大姐儿。”

永昼脸上表情古怪,调过头去看那盏油灯,声音冷漠,“谁记得那些无关痛痒的人事儿!这么多年我跟着师傅习武,鸡起五更的没日没夜,脑子里除了你,就是骑马射箭。舅舅家的人,我压根儿顾念不上。”

锦书嘴上不好说,暗里也腹诽他,舅舅是她母亲那头的,也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人。他们拼着命的托人把他护送出去,到现在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宁古塔离蒙古不远,你没打发人去找找他们吗?”她探着身说,“你还有娘家亲眷,我姥姥家人一个都没剩下,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把他们救出来。”

永昼蹙了蹙眉,下炕到炭盆子边拨火,寡淡道:“冼文焕没同你说吗?鞑靼人不知道我是汉人,既然要混在那群鞑子里头,就不能留着汉人亲戚叫人做筏子。”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既然不能认亲戚,那把她抓来,怎么向那群虎视眈眈的部落头人们交代?

“是把我做质子扣押起来么?”她眨着眼睛问,“难道还要拿我逼宇文澜舟就范?”

永昼回避她的视线,犹豫了半晌才道:“鞑靼人宁愿挥着腰刀血战,也不会在女人身上做文章,这是勇士的气节。你既然是大英皇帝的女人,到了这里就是战俘。战俘只有两条道儿可走,要么送到人集子上估价变卖,要么进王庭充可汗后宫。”

锦书怔忡着有点找不着北,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充后宫?充谁的后宫?眼前人是自己的弟弟啊!

她笑起来,像小时候一样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咱们哥儿还是这么不着调!这话叫人笑掉大牙的,下回不许说了!”她低下头,鼻子隐隐发酸,“我什么都不会,这些年就学会伺候人了。我做你的使唤丫头,针线茶水都成。”

永昼霍地直起身,眼神凛冽得冰似的,沉声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想了十年,盼了十年,好容易把你接到身边,不说锦衣玉食的供养你,反倒让你做奴才侍候我?”

锦书被他一斥忙噤了声,低头揉着衣带说:“我是怕你难做人,万一有个闪失……”

他气得微喘,也不知是被她那句话触怒了。他知道自己性子暴戾,有时候会控制不住。他随性惯了,做塔布囊(驸马)时就是这样,对谁都能撒气,三句话不对就抽刀搏命,那是蛮族的处事方法。可她不是鞑靼人啊,她是至亲,是另一个自己,就像是他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另一半,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重要。

他趋前把她小小的身子按进怀里,“你不做我的阏氏,左右两翼的首领来讨人,让你做他们的小老婆,你愿不愿意?你是跟着我,还是跟着那些臭烘烘的鞑子?”

怎么需要做这样的选择?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一边是鞑靼人,一边是亲弟弟,真叫人哭笑不得。

她无奈笑道:“这么的可不像话,就是做样子也说不过去,还是想别的法子吧!”

他不言声了,沉默半晌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知道那些鞑子,到了一块儿像集市上的牲口,乱糟糟吵得人脑仁儿疼。他们不讲什么纲常,喜欢就抢。你要是不在我的王庭,怕一个不留神就到人家帐中去了……罢了,我再想辙吧!其实单做做样子蒙混过去也没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也别太在意了。”

“我到底是他的妃嫔。”她垂首低语,这点名节也不光为自己,更是为了他。她担心皇帝,又赫然发现在永昼面前毫无置喙的余地。悻悻然闭了口,视线落在炭盆里,思绪也随着一明一灭的火光起伏。

不会有事的,他绝顶聪明,多大的困难都能应付。她见过他听政办差,果敢勇毅,那样让人心生向往,仿佛天上地下没有能难住他的事儿。

“永昼。”她踌躇着叫了一声,他低头看她,眼里尽是探究之色。她无端瑟缩,思量移时才试探道,“明儿你也出战吗?这里离御营行在有多远?”

外头天暗了,屋里豆油灯昏暗,他的脸翳在阴影里,神色不明,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这冰天雪地,你别打什么逃跑的主意,跨出村子十步就得冻死。我是你最亲的人,难道你要扔下我,回那杀父仇人身边去?”

漠北广袤,多是丘陵土坡。入了十月就是连绵不断的雨雪天气,雪下得厚了,莽莽堆积在平原上,往哪儿看都是一马平川。没有标识人烟稀少,饶是行过军的老人也拿捏不准。

卢绰头子活络,得了皇帝示下,转头就找了十来个当地人做向导。这些边民过冬没收成,银子喂得足,一身的邪火铮劲儿听使唤。

皇帝丢了皇贵妃,一天一夜没有安睡,熬得两个眼睛发红,这会子招了个蛇头进来问话。那蛇头知道住行在的必定是大人物,向上觑一眼,颤巍巍如履薄冰。

皇帝眼角乌沉,精神倒不萎靡,抚着案上黄玉镇纸问话:“你们牧人靠天吃饭会瞧天象,依着你,这雪还得下多久?”

蛇头缩了缩脖子,赔笑道:“回帅爷,我之前看过风眼,照这态势,至少也得三五天的。”

皇帝靠向,低头琢磨着也不说话。宝座两侧的随扈大臣们闷着头,暗揣他这会子气八成还没消,谁也不敢随便说话去捅那灰窝子。

帐下眼风如箭矢穿梭,昆和台是直臣,他忍了会儿,抬头拱了拱手道:“主上,东乌珠穆沁旗在新巴尔虎右旗西南,咱们这会子调头往那儿攻,势必过哈剌孩卫。鞑靼游牧,拔起帐篷扛上马背就能跑,他们带着主子娘娘往巴尔斯和逃窜,那头有蒙古驻军,咱们的骑军总要和蒙古军遭遇。”

皇帝抚了抚发烫的前额,只道:“你修书给蒙古阿特汗,并瓦刺、兀良哈各部,诏告朕严讨鞑靼,三卫各领其所部,以安畜牧。没他们什么事儿,安生挤他们的羊奶。要来搅局,朕就顺势把大兴安岭以东都收回来,把他们赶出大英版图。”

卢绰挠着头皮,磕磕巴巴地说:“主子,奴才这两天想了又想,弘吉图汗掳走主子娘娘,是不是要拿娘娘顶在刀尖儿上同主子谈条件,这蛮子办事也叫人费琢磨,到这会子也没个说法。”

皇帝摇了摇头,“皇贵妃是他姐姐,他就是逼上了绝路,也不至于在她身上打主意。”又问继善,“撒出去的哨子有信儿没有?一昼夜了,朕就不信,他们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大雪封了山,肯定走不远。”

继善躬身道:“请主子少安毋躁,四队人马搜查方圆三十里内,目下还没有回奏,必是一处一处挨村挨户的盘问,奴才料着回程就有好消息的。主子一夜没合眼,还是趁这当口歇会子。奴才们外头候着去,一有信儿就来谒见回禀。如今大战在即,万岁爷万事一身,好歹保重圣躬,龙体安康,便是三军的福泽。”

皇帝叹道:“朕省得,只是牵肠挂肚,着实的合不上眼。”

她在永昼身边,性命是无忧的,可他们姐弟相见了,凭着锦书对这位弟弟心心念念的情分,这辈子还能回他身边来吗?想起这个就叫他丧魂,他在她心里地位远不及永昼,不论先头怎么个恩爱法,终究是差了一程子。

他捏着拳头慢慢敲打把手,要把她抢回来,否则就要永远失去了。要指望她自己回来,他没有那样笃定的信心。他爱得战战兢兢,内心深处总是不自信的,她始终忘不了满地尸骸的紫禁城,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脑子里,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她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如今有机会逃出生天,还会有留恋吗?

事情那样的巧,她前脚知道了弘吉驸马的身份,后脚就被那群假扮茶商的鞑靼人带走了。她正恨他要杀永昼,这么一来就真成了离弦的箭,再不会回头了。他的一片痴情付诸东流,手脚无力得几乎要瘫倒。四下打探毫无回音,在这漫天飞雪里束手无策。他觉得自己就要支持不住,心头压着千斤大石,喘不上气来。

帐下军机们瞧他愈发憔悴,暗里着急却不好出言宽慰。那是日月高悬的天子,尊崇无上,便是善意的规劝也要讲究分寸,不能纵着性儿来。天威难测,万一不留神哪句话触了逆鳞,伤了天子脸面,这火头子上浇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帝乏力地挥手,“你们跪安吧!仔细留意些,旗下的士卒虽是身经百战的,到了极寒之下也有松懈。鞑靼人蛮夷,冷热都受得,要防着他们抽冷子叫阵。”

众人忙起身打千儿却行退出去,顺带手把吓傻的蛇头也拉出了行在。

风卷着雪胡天胡地的迎头扑来,落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几个内侍拿板刮金帐四围的积雪,铺在地上的猩猩毡才露出点红色来,眨眼又被覆盖住了。

阿克敦叉腰子在营房门前站着,顶子上结了冰凌,他就手一敲,跟瓦楞下的凌柱似的,咔咔地往下掉。

“这鬼天儿!”他啐了一口,回头对富奇道,“公爷,水囊子都结了冰,没日没夜的下雪,连口水都喝不上了。周围能点着的东西都烧完了,总不能一直捧着雪嚼,您说句话吧!”

富奇斜眼打量他,“这么点子事儿就难坏你了?行军打仗,一酒二醋三水,没水?就着喝醋,两口下去准保不渴了。”

旁边懵了半晌的蛇头往北一指道:“军门,我知道前头克孜湖尽头有个荒村,没办法了就往那儿拆房子当劈柴吧!”

继善愣了愣,压低了嗓子喝道:“有个荒村?怎么这会子才说!”

那蛇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地方不吉利,我们漠北人不爱提那地方。好好的村子,一夜之间人都死绝了,听着就瘆人得慌哩,咱们领路都绕着那地方走。”

“好小子,你活腻味了,银子塞得打嗝,还给老子藏着掖着!”阿克敦在他的骆驼皮帽子上抽了一把,“我叫上人,你前头引道儿。”

继善思忖道:“鞑靼人不是神仙,我就不信带着个女人能跑多远。你先别忙,调上标营一队人马往那荒村里去,细细地查检,连墙缝儿也别放过……我估摸着,主子娘娘不定就在那地方呢!”

阿克敦领命去了,昆和台捻须道:“先别和万岁爷说,等有了眉目再奏报的好。”说着回身看那巍巍牛皮大帐,帐顶上标杆矗立,明黄行龙旗迎风招展。他怅然一叹,“万岁爷如今是有了软当,女人啊,真是误煞英雄汉!”

继善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弘吉图汗是当年的慕容十六,皇贵妃到了他身边,姐弟通着了气儿,贵妃娘娘临阵倒戈,就是找回来了,万一对主子不利该当如何?”

这话说得众人一凛,面面相觑着没了主张。隔了好一阵儿昆和台才道:“人总是要找的,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主子娘娘丢了,万岁爷脸上无光,君辱臣死,这个道理大伙儿都知道。后头的事儿,等把人找回来了再说不迟。”

克孜湖其实离南军大营并不算远,一来一回统共花了一个时辰。阿克敦找着了引火的干柴,还带回来个令人咋舌的消息——

弘吉图汗要纳女俘为妃,要奉大英端禧皇贵妃做鞑靼阏氏!

皇帝被这突来的噩耗猛地击中了,他愕然怔在那里回不过神来。天底下有这样的事?这个永昼难道疯了不成?要娶亲姐姐,要坏了三纲伦常吗?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先头说性命无忧,结果竟是比落进敌人之手更可怕。

“你哪里得来的消息?”皇帝定睛瞧着阿克敦,脸色惨白,形如鬼魅,“你探到了皇贵妃的行踪?”

众人俱被他的泼天巨怒吓得身子一矮,阿克敦插秧跪下叩首,“请主子息怒,奴才进村子时鞑靼人已经撤离了,只留下一个蔑儿乞奴隶传话,说……”

“说什么?快说!”皇帝气得腿颤身摇,猛抄起案上手札劈头砸过去,见阿克敦兀自磕头不止,便知道后头话不好出口。他深吸两口气站起来,沉声道,“那个蔑儿乞人在哪里?”

阿克敦忙道:“安置在粮草库里,奴才这就把他带来。”说着曲身退到营帐外,传令中军把人押解过堂应讯。

皇帝满腔怒火几欲癫狂,他赤红着眼在帐内踱步。慕容高巩养的什么儿子?简直丧心病狂!真个儿是把对战的好手,知道怎样让人五内俱焚。他这是在报复他?单为了一己私欲,把锦书置于何地?

可恨至极!他的拳握得咯咯作响,满心的忿恨像滚烫的岩浆,累积翻腾着随时就要磅礴而出。那畜生要作践自己的亲姐姐,早听说慕容氏荒淫,以为经历了浩劫,幸存下来的人该当是清醒的。锦书口头心里一刻不忘,结果等着盼着得来的是这样的结局!

御营的厚毡子撩了起来,那个满身污垢的蔑儿乞奴隶被捆绑着,裹着风雪被推了进来。羊圈马粪堆子里长大的下等包衣,何尝见过这样堂皇的殿宇,这样金贵非凡的人物!一时心头怦怦狂跳,冲得耳鼓呼呼乱鸣,膝盖一软便拜倒下来。

皇帝穿着石青色缎绣彩云蓝龙绵甲,慢悠悠踱到那奴隶面前。跪着的人惊惧的抬抬眼,只看见他袍沿上奔腾咆哮的海水江牙,便怵得伏地不起。

“弘吉图汗留了什么口信儿,老老实实给朕说。”他阴冷的眯眼看他,抬起黄云缎勾藤米珠靴,狠狠冲那只红肿皲裂的手踩了过去。那蔑儿乞人一声惨叫,他只觉松泛,满意地勾起唇道,“一字不差地说,否则朕砍了你的手脚做人彘!”

说着又一声冷哼,“朕马放南山五六年,还没遇着这样的杠头子。你们弘吉图汗好成算,算盘珠子拨到朕头上来了!留个奴隶传话,怎么不写封信留下朕瞧?到鞑靼十来年,待得牛油蒙窍了!”

他一通滑溜的京片子,洋洋洒洒说了成车泄愤的话,也不论地上趴的人听不听得懂。边上军机们大眼瞪小眼不敢出声,只听见那蔑儿乞人掏心掏肝的哀号,聒噪得人心发躁。

皇帝看着那躬成虾子的背,身上衣裳污糟得分辨不出本来颜色,油里浸过似的腻歪,邋遢得不能让人细瞧。游牧人特有的膻味伴着寒气阵阵袭来,他愈发的厌恶,捡了个能落脚的地方踢了过去。

“娘的,脓包样式!”他轻贱的啐道,示意戈什哈把那个蔑儿乞人架起来,顺手操了根海龙皮马鞭抬起那张炭一样黝黑的脸,“说,我的皇妃在哪里!”

那蔑儿乞人瑟缩了一下,嗫嚅着用不甚流利的汉话回答,“我不知道,弘吉汗走了,带上了阏氏……可汗让我告诉博格达汗,阏氏不是您的女人……是弘吉图汗的女人,将来还要做中原的皇后。阏氏愿意跟着弘吉汗,阏氏爱大汗,还要为可汗生小台吉……弘吉汗说,博格达汗是个窝囊废,戴绿头巾的大乌龟。”

蔑儿乞人根本不明白“大乌龟”是什么意思,只是照着原话转述。他口音虽然怪异,但口齿却是天杀的清楚。大帐里的人惊悸得面如土色,再也站不住,一齐跪了下去,脑子里哐哐乱响,混杂着“大逆不道”的回声儿,趴在地上簌簌乱颤。

皇帝嘴角扭曲,瞧着样子是到了爆发的边缘。猛举起鞭子便朝那蔑儿乞人劈头盖脸的抽过去,一鞭接着一鞭,一鞭快似一鞭。直抽得那鞑子抱作了团,身上衣袍尽烂了,马鞭还是不停,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鞭梢带起的血珠飞溅到帐顶的纱灯上,触目惊心的一片红。

那蔑儿乞人刚开始还躲闪呼喊,到后来避无可避,只得奄奄一息的护住头脸挨打。就像掉进了陷阱里的猎物,除了任人宰割,别无他法。

众人看得心惊,皇帝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但尊贵的出身,王府优良的家教自小熏陶,倒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怒失仪的。他是恨透了心肝,把满腔的憋屈暴虐都发泄到了这个鞑靼阿哈身上。

“混账行子,朕要你的命!”他边打边咬牙切齿地说,“慕容永昼,朕不杀你誓不为人!朕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他半似癫狂,俨然怒到极处走火入魔的模样。继善和富奇一左一右扑上去抱住他的臂膀,带着哭腔的哀求,“好主子,好主子,您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战场上挑衅的话作不得准,您带着奴才们从南到北的征讨,马上天子打下的万世基业,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那蔑儿乞人将将只剩下半口气,倒在插屏边上微微地抽搐。皇帝满头大汗冷静下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就那么站着,眼神恐怖得要吃人似的。

查克浑悄悄递眼色让底下人把那堆烂肉拖出去,皇帝一把拽下头上的紫貂正珠顶冠扔到一边,犹不解恨,指着那蔑儿乞人说:“把他扔雪里,活埋了他!”

昆和台忙膝行两步磕头,“主子三思,留他一条狗命,咱们攻鞑靼王庭还用得上他。”

皇帝怒极反笑,“你只当慕容十六和你一样是猪脑子么,留个向导给咱们带路攻打他的老巢?你倘或听这鞑子的指派,横竖落进人家套子里!”

大学士叫皇帝当众骂是猪脑子,边上几个同僚想起昆和台一向自识甚高,这回碰一鼻子灰,不由想笑,可这种情势下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

皇帝兀自转圈子,累极了脑子渐渐清明起来,这会子不是干生气的时候,越是心焦越想不出对策来。慕容永昼扔个无关紧要的奴隶来扰乱他,后头势必要有一番动作。精力放在这传话工具身上,岂不正中对手下怀!

他停住脚思忖,挑起窗上天鹅绒厚窗搭朝外看。天色阴沉,穹庐像个倒扣的砂锅,莽莽渺渺,乌沉沉的发黑。天际隐隐透出暗紫来,雪倒是小了些,只唯恐维持不了多久,入夜还有一场风暴。

他细盯着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像是起了薄雾,缓缓扩散,朝着两翼蔓延开去。

“继善,”他目不转睛的眯眼看着那霾,“传令角旗、商旗左右分散,六里合围。”举步到帐前,接过千里眼朝远处眺望,距离太远,瞧不真切,只见漫天扬雪甚嚣尘上。

军机们得了令便知前方将有战事,即刻分头去布置。他站在卷棚下冷笑,“瞧瞧,这不是来了?鞑靼人果然英勇有余,纤细不足。千蹄万踏横扫,势必要扬起雪沫子来,这么的突袭倒也新鲜。”

卢绰探头看了看,在一旁哈腰道:“奴才料着他们在十里前后要观望,咱们这会子就备战,给那群鞑虏迎头痛击?”

皇帝道:“他们奔袭几十里人困马乏,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打发二十个人在连营各处生火,做出炊烟的样儿来,不必咱们挪步,擎等着他们撞枪口上来。”

卢绰嘿嘿一笑,“康六爷在家里造的红衣大炮派上用场了,也不枉他轰塌了半个宅子。”

皇帝嘴角稍一扬,“回京把西华门外那个三进四合院儿赏他。”

卢绰狗颠儿的办差去了,皇帝背手长长叹息,热气儿在眼前织成白茫茫一片。他到现在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慕容十六是吃错了什么药,要做这天打雷劈的浑事儿,锦书这回该死心了吧!娘家人靠不住,只有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那阿哈的话不能全信,要捡着来听。他不至于昏聩到那地步,什么“阏氏也爱弘吉图汗”,当他三岁小孩儿来骗么?锦书是什么样的人,他再了解不过,天理伦常是头一宗,瞧着他是至亲就任他混来,那是绝不能够的!

他怕只怕永昼病入膏肓强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锦书一人身处敌营怎么才好?鞑子是半蒙昧未开发、没有教条法度约束的人种,瞧见女人就跟饿狼无异,即便永昼以礼待她,那些头人族长怎么样呢?

他心里说不出的焦躁,跨出去一步仰天拿脸去接纷纷扬扬的雪片儿。冰凉彻骨的,转瞬即逝。他闭上眼,仿佛这样才能减轻痛苦。

“锦书……”他喃喃,眼角微湿,“朕这样想你。”

想得茶饭不思,想得心神俱灭。谁能体会其中的痛苦?像丢了最要紧的东西,有一瞬竟是生无可恋了。

三军已经整装待战,连营那头一身甲胄的中军旗主们集结前来,刀丛剑树,肃杀之气森森然,安序班列躬身打千儿。

皇帝踅身入帐,坐在宝座上沉声道:“谁打头阵?”

查克浑挺身出列,亢声道:“奴才愿打头阵,不得完胜,奴才提头来见主子。”

汉军旗标下巴图鲁侍卫们一扣马刀,齐步跨出班序行礼,“奴才们跟查军门去,不剿灭鞑虏誓不回还!”

这样群情激昂!好男儿就该征战沙场,大英军旗下都是英雄汉子!

皇帝热血沸腾,起身道:“好!一人一把鸟铳、一柄倭刀防身。传军令伙头营,与众勇士分酒壮行!朕带五千人观战,若有闪失便压上接应。这一丈势必打出威风来,朕这里备着高官厚爵等着将士们凯旋接赏!”

查克浑迈着方步到金帐前,手卷喇叭放声一喊,“杀贼立功,万岁爷有赏!”

那声音像海浪一样接连往远处传递,霎时三十里连营沸腾咆哮,踊跃鼓噪士气高涨。

皇帝回身拔起将令一掷,狞笑道:“火炮准备,朕就瞧着兄弟们了!”

炮声震天,三十里开外都能听得见。脚下的地在颤,风里裹带了浓郁的硫磺味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永昼勒马远眺,原当南军不习惯漠北气候作战,谁知不然。鞑靼军的弓箭架不住炮轰,只是好奇风雪连天,半个多月未见太阳,他们的火药是怎么保存的,竟一点儿都未受潮。

远远看见一骑踏雪而来,他的贴身护卫在马上行礼,“大汗,南军疯了,火炮火枪,打了一排又一排。一个卫队百把人,柴刀磨得雪亮,冲进咱们阵营专砍马腿。左右两翼有两个旗的刀马轻骑合围过来,连后路都斩断了,雅里失部眼看着不行了。”

永昼拧眉道:“怎么有打不完的炮?”

护卫道:“那群祈人是恶魔,火药绑在腰上行军,前面出了二十门,据说后面还有八十。”

这宇文澜舟果然了得,不愧是行伍出身,和宁古塔的草包绿营不能一概而论。

他觉得有些棘手,瞧这战局只怕能回来的寥寥无几了,这会子就像采狗头金一样,捞回来一点是一点吧!

屈指打个响哨,阵前的鼓手把金鉦鸣得咣咣响,他调转马头收兵,带着一肚子火气回了五十里外驻扎的王帐。

鞑靼公主赛罕有了七个月的身子,大腹便便顶风冒雪站在毡帐前,看见丈夫回来了,忙迎上来。

永昼瞥了她腰上的土尔扈特刀一眼,厌恶之情油然而生。他虽长在关外,骨子里到底是祈人。在他看来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儿,温婉娴静,就像锦书那样,写字绣花,凭栏听雨。不要舞刀弄棒的折腾,肚子大得快生了还不消停,不让人省心。

“大汗!”赛罕仰头看他,眼睛里是浓浓的关切,“你受伤了?”

永昼下意识撸了一把脸,原来是先前的伤口挣裂了,天冷,血汩汩流得前襟尽湿了也没察觉。

他不以为然,翻身下马,牵着那匹菊花骢到木桩上拴好,并不搭理她,举步朝锦书帐里去。

赛罕心里委屈,自己的丈夫莫名其妙带个中原女人回来,还要抬举她做阏氏。王庭里的女人没有一个配享封号的,阏氏地位尊崇,只比她这个大阏氏低一等罢了,怎么能把这封号给个异族女人!弘吉像蓝天上的鹰,飞得越高心越大,现在迷上了那个娇滴滴的病美人,愈发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憋得脸膛通红,这口气万万咽不下去。父汗的皇位传给了他,他不报恩不说,竟然还这么对她。

她“噌”的一声抽出腰刀——都怪那个女祈人,就是因为有了她弘吉才变成那样!杀了她,一切就回到正轨上了!

锦书绞了热帕子小心地替他擦拭血迹,一面喋喋抱怨,“我早说要仔细,你瞧这一头一脑的血!你仗着年轻,血多得流不完么?这么下去怎么了得!”

他伤的地方不容易包扎,她冥思苦想试了好几种法子,翻来覆去的不就手,不由有些泄气,“我横着包吧,委屈你的鼻子两天。”说着也不等他答应,三下两下拿布带子勒过他俊秀的鼻子,结结实实系了个活结。

事儿办完了,咧着嘴上下打量,笑了一半又想起前方战事来,不好出口问,一时恹恹缄默下来。

永昼见她笑,明媚得暖阳一般,战场上的不顺遂全都抛到了脖子后头。侧目瞧着她,只要她欢喜,他便是做两天小丑也没什么。他欢愉地想着,可一眨眼,她又变得郁郁沉寂,猫儿一样微微上挑的眼睛里蒙上了严霜,他知道她又在念着宇文澜舟,念着那个叫他恨得牙根痒痒的死敌。他的心往下沉,半是失望半是无奈,姓宇文的在她心里扎了根,要怎么才能打扫干净?

“锦书,你有话和我说,是不是?”他看着她,心头煞凉。

她嘴唇翕动,犹豫道:“我是有话……”她怯怯地瞄他一眼,“永昼,澜舟……”

他的眉毛直挑起来,嗓音尖锐,“澜舟?叫得真亲热!你是忘了国仇家恨,还是富贵日子过惯了,被他的甜言蜜语收买了?”他霍地站起来,一把扯掉了脸上的纱布,“你那么关心他,胜过关心我!我同你说了那么多,有几句话进了你耳朵里?慕容锦书,你还是慕容家的子孙吗?你单记得他的好,把皇考丢到脑后去了!你为什么还想着他?他哪里值得你这样牵挂?”

锦书被他驳斥得说不出话来,只有闷头揩眼泪。好半晌才抽噎着低语,“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男人!我这一辈子要依附的人!”她半跪在垫褥上拉他的袖子,“永昼,这么多年了,算了吧!你要骂我没出息,我不还一句嘴。求求你,瞧着天下黎民!百姓们才过上安稳的日子,不要再掀起战争了,打仗要死那么多人,就是夺回了江山又怎么样,皇考和哥哥们也活不过来了。好好过日子,在鞑靼称王,这样不好么?我瞧见赛罕公主怀了身子,你就快做父亲了,为自己也为妻儿,放下仇恨吧!”

“说来说去,全然因为他是你男人?你的私心就那么重,只要你男人,不要我这个弟弟?”他坐在牛皮杌子上,颓然道:“我挂念了你那么久,已然重逢了便一心想留住你。我真怕你离开,又剩我一个人……”

他满面愁容,颀长的身子微躬着,锦书的心牵痛起来。他到底太年轻,背着这样深重的恨,早晚要被压垮。寂寞是最致命的伤,越积越厚,让人不堪承受。被迫忍耐了十年,一旦跳出来,再也没法子回去了。

他倔强不屈,终是心存恐惧的。她倾前拥他,像小时候那样安慰他,“好弟弟,别怕……”她哽咽着,想起皇帝,心里凌迟一样的痛。二者选其一,要在亲人和爱人之间作抉择,这样的难!难到她不敢设想,或者这一生就要那么煎熬着,慢慢枯萎,到死。

“锦书……”他用力的抱紧她,“我什么都不怕,我是伟大的弘吉图汗,我能扳倒老台吉,照样儿能扳倒宇文澜舟!我只求你别想着他,忘了他,没有爱就没有痛,我势必要杀他,你这么牵着,到那时候怎么处?”

怎么处?她泪眼迷蒙的摇头,“我好难,你们谁也不听我的,你们只顾自己的宏图大业,不顾我的死活!你们只管去斗,横竖我是个女人,是你们的附庸,不值什么。”她才说完,毡帐门上的帘子猛然被人掀起来,赛罕公主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你的确不值什么,既然活着是多余,不如去死!”

赛罕挥着腰刀攻上来,锦书吃了一惊,呆愣在那里不能动弹。永昼眼明手快抽刀上去抵挡,刀锋与刀锋碰撞,发出清脆的嗡鸣。

男人和女人力量悬殊,赛罕再强势,终究是女人。永昼的佩刀奋力一迎,砍上去的力道多大,反弹的力道就有多大。她立地不稳往后退了好几步,虎口震得发麻,再拎不动腰刀,“哐”的一声便撂下了。

永昼不说话,只狠狠瞪着她,她迎上他的视线,愤怒而固执。

锦书惊魂未定探出身来,赛罕是个美丽的女人,乌发杏眼,身上流着黄金家族高贵的血。不像中原女人那样羸弱,英气逼人落落大方,自有一股不甘屈居人后的骄傲。

拿祁人的习惯来说,这是娘家弟媳妇儿呢!她瞧着她,就是她要杀她,她还是觉得很喜欢她。

慕容家只要有男丁剩下就能再度壮大起来,赛罕生几个小子,十几年后外甥们长大讨媳妇,然后开枝散叶,子子孙孙无穷无尽。赛罕是大功臣,能有那天全赖她了。

锦书冲她和煦地笑,忙上去扶她,“别动怒,动怒对宝宝儿不好。时候有了更要当心的,看仔细别闪着腰。”

赛罕不吃她那套,在她眼里这女人心机深,要抢她的丈夫,打她孩子的主意。她一气儿推开了她,横眉冷对,“我不是可汗,你对我来这套没用!离我远点,否则我徒手都能勒死你!”

永昼气得不轻,嘴里说着,“不知好歹!”抬手就要扇她。

赛罕跳起来,指着肚子说:“你要打我吗?打吧,朝这里打!打死了呼赫得(孩子),再叫她生!”

永昼被她激得血往头顶上冲,忍了又忍,瞥见她满脸的死不服输,脑仁儿呼呼地跳,真要挥起拳头来。

“你撒什么癔症!”锦书隔开他俩,推了永昼一把,“你不瞧瞧她多大的肚子,女人担着身子多苦,你不体贴她,反倒要打她,这是什么道理!”

赛罕是草原儿女,天生有股子倔劲儿,她眼眶里盈满了泪,却拼了命不叫他落下来。发狠地点头,“弘吉,连狼都知道爱护自己的狼崽子,你比狼还要凶残!我要召集部落头人们戳穿你的身份,问问鞑靼的勇士们愿不愿意为你这个中原人卖命!”

倏地如晴天霹雳一般,永昼当即愣在那里,怔怔站了半晌,难以置信的紧走了一步,抓住她的肩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快说!”

赛罕去扳他的手,哀声道:“你弄痛我了……”

永昼不听她呻吟,霍地拔出毡靴里的匕首抵住她下颚,眼里难掩杀机,压低嗓子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还有谁知道?再不说就别怪我无情!”

赛罕的泪终究倾泻而下,她挣开他的禁锢退后一步,蹒跚着瘫坐下来,捂着脸喃喃,“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不知道!不单你的身世,就连我父汗的死,我心里都有一本账!我本来早就可以杀了你,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不能叫呼赫得没有父亲……”

赛罕泣不成声,那样骁勇的血性女子,在情面前也会无计可施。锦书怜悯地看着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她们的情路出奇的相似,一样的坎坷崎岖,明知道仇深似海,还是走得义无反顾。

她蹲在赛罕面前替她拭泪,慢慢地说:“你误会了,我不单是博格达汗的皇妃,还是弘吉的姐姐。是亲姐姐!你别怕我会抢走他,他是你的,一直是你的。”

“可是他要你做他的阏氏。”赛罕抬起眼,“我们鞑靼部族早年有异母兄妹通婚的先例,你们也要那样吗?”

锦书窒了窒,对着她,也是对着永昼,笑道:“我只听说过伏羲女娲兄妹结合,那是上古时候的事,祁人没这个规矩。大英礼仪之邦,男女有别,长幼有序,十来岁后兄妹姐弟就要守礼守界分室而居,弟弟娶姐姐,那是天理难容的事,绝不被允许的。”

赛罕听了长舒一口气,露出了腼腆的神色,尴尬道:“额科勒其,我太冒昧了,真是对不起。”

女人们开始促膝长谈,永昼垮下肩,神情落寞地转身出了毡帐。

风雪没停,远处的帐顶渺莽融入冰天雪地里,唯有苍狼旗高悬,在桅杆顶上猎猎招展……

十万大军,三万辎重,到斡难河卫两个月,期间又经历了几场战役。荒唐王爷这回的家当得不赖,粮草银钱循序抵达,有这一宗就少了后顾之忧。

头前官场上有句话,叫将军打仗,越打越小心。皇帝也是这样,他生来心思缜密,一针一线半点不敢疏忽。几仗下来摸透了敌军软肋,扎扎实实闷头一通狠打,鞑靼防御土崩瓦解,唯剩残余兵力,直线退到了驴驹河以北。

将近年关了,天到了最冷的时候,太阳挂在天上,淡淡一层光,直着眼睛瞧也不觉得刺眼。

皇帝在沙盘上摆弄小旗定战线,俯得时候长了,脖子酸痛,胸口也堵憋得倒不上气儿来。自己难受自己知道,便放下手里的活计坐下歇一歇。

最近愈发感到乏力,一心扑在战局上,常常想起什么就招人来商议,随扈军机们劳累,自己身子也不受用。其实底下人都心照不宣,没人敢提皇贵妃的事儿,这么的于他来说不过是粉饰太平,他挣扎苦痛,没人能分担分毫。

两个月了,任凭怎么追击征讨,慕容十六像藏猫猫似的躲闪游离。回回满含希望,回回都扑空,他甚至要怀疑锦书还在不在鞑靼境内,是不是被慕容十六藏到天上去了。

一天没找回她,他的恨就多一分。这种刻骨的思念简直要了他的命!他担心她冻着,担心她停了药信期里再闹肚子疼。桩桩件件在心上,折磨得他坐卧不宁,神形枯槁。

无数次设想过那鞑虏头子落到他手上时的情形,他的憎恶有多深,就要在他身上挖多少块肉泄愤!慕容十六是个菜油里浸过的老油条,年纪不大,浑身的心眼子。打起仗来不服输,就算只剩一个翼的人,只要还能喘气,照旧想尽办法的扰乱南军。这样的敌人最可恨,打不烂踹不断,像牛皮糖,粘在手上甩不脱。

李玉贵大难不死,人人自危的时候,只有他壮着鼠胆在跟前伺候。

“主子,奴才给龙足上点儿药。”他躬着身端药来,扶着皇帝坐下了,小心翼翼替他脱下了靴子。

漠北不是人待的地儿,半夜起来撒泡尿都能把人冻成冰坨。皇帝算将养得好的,发烧褂子、鞋底上垫了厚厚一层老棉花,饶是如此还是长了满脚的冻疮,稍稍一热就痒得挠心。

李玉贵尽心尽力的替他揉搓活血,偷着往上觑,皇帝黑了好些,所幸肉皮还光滑,不像他们似的,脸蛋子上千道万道的细口子。军机的高官们平素在家养尊处优,这趟也遭了罪,一个个练干了肥膘,身上是哐哐作响的甲胄,脑袋上扣着斤把重的盔,一个个拔着脖子,瞧上去倒英武非常。

近来皇帝愈发沉默,本来话就少,自从皇贵妃被劫走之后,不是全局调配,他基本就不开口了,独个儿坐在高座上发怔,沉寂得一潭死水似的。

“主子爷,有两块地方结了痂,奴才看着竟是好多了。”李玉贵谄媚地笑笑,皇帝仍旧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他有些讪讪的,也不敢再聒噪,拱肩缩脖的手上使劲儿巴结。

长满寿垂手进来打千儿,“回万岁爷,富奇、阿克敦递牌子觐见。”

皇帝收回脚盘腿坐定了,正色道:“传进来。”

阿克敦是咋呼性子,进门风风火火连千儿都打不囫囵了,满肚子的话就要从嗓子里涌出来。

皇帝皱了皱眉,“阿克敦,你这狗才,一个内大臣,猴儿顶灯模样干什么?”

阿克敦扎地一跪,膝行了好几步上前,眉开眼笑道:“主子,有好信儿!鞑靼人从里头闹起来了,几个部族死伤太多,头人们主张停战议和,慕容十六死撑着不答应,有一个翼反出来,渡斡难河投奔宁古塔驻军了。”

皇帝大喜,倾身指派御前的人给他们看座,只问:“打探到贵妃的消息了没有?这会子人在哪里?”

富奇也是精神振奋,因笑道:“奴才也盘问过那降将,说先前在喀拉亥卫,他们叛变了,老十六八成要往克塞都部撤退,那里是鞑靼军最后的防线,再往后就是朵颜湖,到别人地头上了。”

阿克敦挺着上身说:“主子,请主子给奴才五千轻骑,奴才带着巴图鲁们把主子娘娘救出来!”

皇帝心里自然是欢喜的,瞧见了曙光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好。只是深入鞑靼腹地非同儿戏,反复审度了沉吟道:“别莽撞,只怕是诈降。明成祖那会儿的邱福就在这上头吃了亏,要仔细部署,确保无虞了再出兵。”想了想道,“和那鞑靼族长说,只要是真心归顺,剿灭弘吉残部后朕给他记军功,封他个三等公,任喀尔喀总兵,叫他吃朝廷俸禄。”

富奇和阿克敦忙离座儿插秧叩地,却行退出行在传话点兵去了。

皇帝一头谨慎,一头又难掩对锦书的思念,终究是不能听下头人的规劝,亲自率兵进军了克塞都部。

莽莽荒漠,百草皆哀。放眼一看,黄沙连天,一轮红日缓缓落入地平线,穹隆尽头余晖暗淡,赫赫扬扬马蹄疾踏,一队骑军朝鞑靼纵深处逼去。

狂奔百余里抵达卢梭河,皇帝勒马观望,鞑靼军帐在暮色中林立,初略一数有七八十座,繁星一样拱卫在王庭四周。

才入夜,漠上气候恶劣,帐篷边上燃起了三三两两的篝火,木炭爆裂的声音随风传过来。皇帝抑制不住兴奋,手都微微打起了颤。锦书就在那里,再逼近几步就能看见了……

突然有尖锐的哨声响起来,原来是叫放哨的鞑靼军士发现了。皇帝举起马鞭奋力一挥,直指湖畔王庭,“女人和孩子留下,男人一个不剩,给朕狠狠地打!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朕这里重重有赏!”

众将卒得令,先是一阵排枪,“嗵嗵嗵”铁砂子横飞,鞑靼人仓皇出迎,还没摸着头脑,立时就被打死了十几个,余下四散逃窜,恍如惊弓之鸟。

“杀贼!万岁爷有赏!”

声势如山崩地裂,南军五千铁蹄潮水一样涌向鞑靼大营,这五千人半数是南苑巴图鲁,半数是汉军旗下侍卫,都是在古北口大营操演练就的单打独斗的人精儿。此时杀红了眼,见男人就砍,见帐篷就烧,简直像地狱里爬上来的魔鬼。

王帐里赛罕才生孩子,婴儿的啼哭伴着外面的枪声呼号声,直叫人浑身起栗。

永昼在战场上厮杀,生死不知。赛罕挣扎着支起身子,抓着锦书的手,脸色煞白,颤抖着嗓音说:“额科勒其,南军杀来了!博格达汗杀来了!”

锦书抱着孩子左右两难,担心永昼,担心皇帝,低头看看襁褓里浑身是血的小侄儿,横竖又撂不下。只得好言安慰她,“你别急,不会有事的。你抱着硕塞,我出去看看。”

才说完,牛皮帐上像被谁洒了一把沙子,隐隐听见阿克敦气急败坏的咆哮,“混蛋,不许打王庭!打弘吉图汗!”

赛罕一跃而起,拔出弯刀深深吸了口气,回头看孩子一眼,对锦书道:“我要和可汗并肩作战!额科勒其,硕塞交给您了,如果我们夫妻战死,请您把他抚养长大。”

锦书惊愕的要去阻止,可抓了个空,她扎好腰带已经奔向帐外。

锦书心急如焚,要出去!一定要出去!鞑靼溃败是不可逆转的了,永昼怎么办?她躲在王庭里见不到皇帝,见不到将领,万一永昼有个好歹,她死了怎么有脸见地下的皇考!

她扯过毯子包上孩子,咬紧牙关跑了出去。

尸横遍野,焦黄的地皮上覆盖着斑驳的血迹,她慌乱的左顾右盼,找不见永昼,也找不见赛罕……

草原上的寒风猎猎的吹,吹起燃着的木炭,火星子茫茫点点四下飞溅。她觉得心上都结起了冰,怔怔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我们投降——”鞑靼人扔掉了手里的刀,抱着脑袋说,“不要杀我……”

“孬种!”永昼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愤怒的嘶吼,“扔了刀死路一条!把刀捡起来!”

锦书辨清了方位,跌跌撞撞朝永昼奔去,猛听见皇帝的喊声,“锦书!”

她脚下顿住了回望,皇帝穿着挡甲从马背上跃下来,满含喜悦的迎向她。

她腿里灌了铅,再挪不动步子。这辈子还有见面的机会!她以为缘尽了,谁知就这么被老天爷续上了,拿永昼的一败涂地做红线,续上了。

她披散着头发,一副鞑靼女人的打扮,孤零零在旷野上站着,形容儿可怜到了极致。皇帝只觉心疼,伸手去揽她,却被她推开了。低头看,她怀里有个孩子,才出世的,红红的小脸,皱巴巴的小模样,大约是饿了,使劲往她胸口拱。

“这是?”他看着那小小的人,狐疑道,“永昼的孩子?”

她悚然一惊,往后缩了缩,“你别碰他!”

他刚想说话,阿克敦和几个巴图鲁左右挟持着一个人,推推搡搡的,深一脚浅一脚从卢梭河那头过来。

锦书心头狂跳,定睛细打量,那人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裳豁了好几个口子,血人似的狼狈不堪,头却高高地昂着,傲慢而又不屈。

是永昼!她腿肚子转筋,险些栽倒下来——他被生擒了!她恐惧异常,视线在丈夫和兄弟之间穿梭。

永昼喘着粗气对皇帝怒目而视,两腋的亲兵要押他跪下,他挺直了身子,人绷得紧紧的,钢铁样的强硬。

阿克敦见他无礼,嘴里咒骂着就要上去踹他腿弯。皇帝比了个手势,阿克敦躬身应是,作罢退到了皇帝身后。

皇帝眯眼看他,火把子上的松蜡烧得吱吱响,跳跃的火光照亮了那张年轻的脸。

永昼咧嘴一笑,满脸的血渍显得有些恐怖,“我败了,无话可说,听凭处置。”

锦书呜咽着叫了声,“永昼……”边上的侍卫搭手拦住了她,卑微哈腰,“娘娘,刀剑无眼,请娘娘保重凤体。”

她被挡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靠近,无能为力。

“你浪费了朕三个月,好大的本事!”皇帝负手而立,嘲讽道,“借了鞑虏人马对抗朝廷焉能长久?你登上汗位不易,朕要是你,就带着族人安生游牧,何苦再踏足中原趟这浑水?没那么大的嘴,偏要吞那么大的饼子,看噎着了吧?”

永昼一哼,拿眼尾乜他,“这话趁早别说!我要夺回原本就属于慕容家的江山,哪里错了?你这乱臣贼子谋朝篡位,老天竟又让你赢了,这是什么世道?”

皇帝怒火愈炽,咬着槽牙一哂,“胜者为王,这样的道理你懂不懂?大邺就像块儿臭肉,里头烂得流脓,没有朕,早晚也有别人取而代之。凭你父亲,凭你,你们谁能守住这万世基业?朕是顺应天意,还黎民百姓一个清平世界,你去打听打听,有谁还在留恋前朝?”他突然发觉根本没有必要和一个手下败将费唇舌,冷着脸道,“朕给你恩典,赏你个光彩的死法,你自己选吧!”

锦书听了这话使劲挣起来,那两个红顶侍卫还是死死杵着纹丝不动。她背上汗湿了,中衣裹在身上,丝丝缕缕的寒意侵入骨髓。她一手抱着孩子,腾出另一只手来赏他们耳刮子,气急败坏的跺脚,“放肆!让开!”

侍卫们早就有皇帝授意,并不怵她,只是躬着身木讷道:“奴才们职责所在,请主子娘娘见谅。”

锦书急得百爪挠心,筛糠似的浑身发抖,左奔右突尝试了几次,终归是在原地打转。她只有高声哭喊,“万岁爷,您留我弟弟一条命,奴才做牛做马的报答您!求求您……求求您……您瞧着我,瞧着咱们的情儿……”

皇帝似有松动,转脸看她,蹙了蹙眉。

永昼却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他宁愿去死,也不愿靠个女人的低声下气苟且活着。他说:“锦书,别求他!我十年前就该死的,到了如今也算是赚到了!”他倔强地抬起了下颚,“宇文澜舟,爷这一辈子尽了全力,死而无憾。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爷皱一下眉头,慕容两个字倒着写!”

这话已然是不顾生死了,十二月的节令里,锦书急躁得满头大汗。或者是父子连心,硕塞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渐渐不继,断断续续像是憋得透不过气来了,任凭怎么摇哄都不成,喊破了嗓子,最后只是哑声号叫。

永昼再强硬,那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哭得那样叫他揪心难忍,别过脸去,兀自红了眼眶。

“十六弟,你瞧瞧哥儿,你瞧一眼啊!”锦书见慌忙托起孩子,“你忍心叫他像咱们一样么?他还这么小,没了父亲,往后谁来教养他!”

这时一片叫好声传来,阿克敦往远处一指,“主子,贼婆子逮着了!”

巴图鲁们不会怜香惜玉,赛罕挣扎得越凶,他们押解越是下死劲儿。麻绳几乎勒出血来,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推到永昼身边时,她抿嘴欣然一笑,“可汗,我们这样,汉话怎么说?是同生共死么?”

副将插秧一千儿,“主子爷,奴才复命。”起身冲赛罕一啐,“这恶婆娘,挥起刀来不要命似的,一气儿撂倒了咱们七八个弟兄。要不是看她是女人,奴才就把她脑袋拧下来!”

皇帝不言声儿,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似笑非笑地看着永昼。

永昼横下一条心,他转眼看赛罕,从没那样用心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遍,仿佛是要刻进脑子里去。

“婆姨,”他孩子气地笑了笑,“你怕不怕死?”

赛罕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她摇摇头,“苍狼的女儿不怕死,我只要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剁成泥也值得。”

永昼点点头,欣喜并且欣慰,“是我的好女人!你记住,我叫慕容永昼,是大邺明治皇帝的皇十六子。过会子下去了来找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皇帝浅浅勾了勾嘴角,心里也佩服他。慕容家男人不怕死,当初南军攻进紫禁城,满世界的找慕容高巩,谁知他悄没声地在长春宫里一根白绫子就去了。人死债消,倒是免去了好些耻辱。如今的慕容十六也愿意像个爷们儿一样去死,很好,别叫他手上沾血,他可以让他死得有尊严。

“你们夫妇同心,朕瞧着也感动。”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冒头的胡髭,似乎颇有感触,“这世上太多的怨偶,相约来世,难能可贵得很。生时同衾,死后同穴,这辈子在情上头也算完满了。冲着这点,朕给你们夫妻合葬,撇开国仇,算是我这个做姐夫的一点儿心意。”

事态愈发糟糕,永昼不服软,皇帝也没有要赦免他的意思,锦书不能坐看着惨剧发生,她惊慌失措地喊,“万岁爷……澜舟,你别杀他们,他们一死我也不能活,要杀你连我一起杀,你听见没有?”

皇帝嘴角微沉,他睨斜永昼,“朕的皇贵妃为你求情,朕着实为难。你说朕该不该留你性命?”

永昼干巴巴地说:“我虽是祈人,但长在关外。勇士是什么样的?情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皇帝从嘴里笑到心里,他回身看了锦书一眼,“朕原想饶他,可他一心求死,朕也无能为力。”

锦书哀求道:“你让他们走,走出大英,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不回来,成不成?”

皇帝吮着唇思量,这点怕是办不到。他不能给子孙后代埋下隐患,这个慕容永昼不是省油的灯,他就像一堆火药,别说沾点儿火星,就是太阳照久了都要爆炸。一旦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届时施展开拳脚,天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我求求您!”锦书屈腿跪了下来,“让他们走,孩子咱们留下,就当是个质子,养在我身边,我来管教他,好不好?”

皇帝只道:“后宫不得干政,你忘了。”冲侍卫使了个眼色,“带贵主儿下去,套辆车好好安置。”

锦书眼里的光渐次黯淡,他是铁了心要杀永昼,帝王心原就是这样,容不下半点瑕疵。是她一直把他看得太好,忘了他是泱泱华夏的主宰,拿儿女情长束缚他压根儿不管用。

“我不走。”她平静地说,霍然抽出侍卫腰带上的短刀抵上自己的颈子,面带决绝望着他,“你不答应,我立时死在你面前!”

众人大惊,皇帝着了慌,胸口砰砰狂跳起来。他知道她的性子,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他陷入两难,不能伤着她,又不能放虎归山,怎么办?

刀锋又紧了紧,有血渗出来,她浑然不觉得疼,抿着唇,只定定地注视他。皇帝终究让步,无奈地叹息,“你放下刀,朕让他们走。”

她松了口气,刀却依旧在脖子上架着,“给他们两匹马,你们不许追。”

皇帝心里早有了打算,只故作轻松笑道:“在鞑子部落里待了两个月,心眼儿长了不少。你都成了这样,谁还敢追?朕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着你,总不想抬个尸首回去。”一挥手道,“给他们马。”

南军替他们两人松了绑,永昼和赛罕还怔怔的,锦书急道:“别愣着,硕塞在我身边你们放心。快些走,免得夜长梦多。”

永昼咬了咬牙示意赛罕上马,深深看着锦书道:“你自己多保重,山水有相逢,总有一天我要重回中土来找你们的。”

皇帝冷哼,果真狼子野心!落魄成了这副德性还琢磨着振兴大邺,留下他这颗毒瘤势必叫他寝食难安。长痛不如短痛,锦书心软,横竖有法子让她回头的。

南军的包围逐渐撒开一个口子,两匹马一前一后狂奔开去,马蹄急踏,笃笃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扩散。

皇帝只瞥了瞥那两个身影,走近锦书温声道:“这拗劲儿!你有成色,巾帼不让须眉呢!”冲硕塞努了努嘴,“孩子饿了半天,快想法子给他找些羊奶喝,才落地的孩子饿不起。”

她一下子松懈下来,泪眼模糊的抽泣。皇帝诱哄着去接她手里的匕首,她挣了挣,他微用了点力,她着实已经精疲力竭,见他们走远了,便慢慢松开了手。

皇帝猛将她禁锢在怀里,她悚然一惊,倏地回过神来,耳边是弓弩手搭箭挽弓的声音。她骇到了极致,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他的力气那样大,死死地扣住她,山一样的身躯挡住她的视线。

然后是箭矢破空的尖锐呼啸,一声接着一声,嗡然成阵……

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战马的嘶鸣,惨烈得摧肝裂胆。

她张着空洞的眼,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仿佛已经被凌迟得只剩骨架,再说不出一句话,魂飞魄散。

小小的身子坐在花树下,微风吹过,落英满头。回过头来冲着廊庑下的素衣人笑,乌黑的眼睛,温暖的眼神,春光一样的明媚动人。

锦书捏着帕子含笑驻足,硕塞四岁了,和永昼小时候很像,漂亮的,有些倔强,很孝顺。会小心翼翼替她擦眼泪,捧着她的脸亲亲,糯软地叫她“母亲”。

岁月静好。她移居畅春园三年,带着幼小的侄儿占据了无逸斋一隅,临水而居,与人无忧。

时间过得那样快,转眼她年满二十岁,其实还年轻,可是心却已经老了。四年,耗尽了所有的爱与恨,仿佛过完了一生。

头里三年他还执意每月来看她,近一年渐次少了,听说册封了新贵妃,有了他的第十二子。

这样好,这样大家都干净。她踱到逍遥椅里坐下,眯眼看树顶才绽放的玉兰花。很奇怪,她再也想不起他的脸了,爱恨两讫,什么都没有剩下。他们在彼此生命里扮演什么角色?稍一交集,错身而过,再回首已是沧海桑田。

丫头端了小食来,只说:“主子,佟姑姑打发人送了枣儿来,好大的个头!”

她转眼瞧了瞧,草编的篓子里满满装了一筐鸡心枣,黄里透着红,鸽子蛋大小,很得人意儿。

这四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她跟前伺候的人都换了,蝈蝈儿上尚仪局做掌事儿去了,小丫头嘴里的佟姑姑是春桃,她和脆脆上年都抬了籍,出宫配了姑爷。脆脆嫁进侯门当起了管家奶奶,七月里男人办差有功封了四品昭武都尉,荫及妻儿,她顺顺当当得了个诰命。春桃老家有人,门第不高,夫妻却很恩爱,拿锦书赏的体己买了两个山头打理果园子,日子富足惬意,也有了好结局。

还有苓子,如今说起她,她也能一笑置之了。当年皇帝之所以能轻而易举找着她,原来是苓子和厉三爷促成的。她才知道那会儿也怨过,后来看开了。人啊,总归各有立场,居家过日子,谁不想往高处爬?尤其大内出去的,心气儿比起寻常人家闺女不知要高出多少去!讲究脸面、排场,女婿越出息脸上越有光的。

厉三爷晋一等侍卫时,苓子招摇起来,宴请亲戚街坊,摆了三天流水席,一时风光无限。

故人们都圆满,她自然是极高兴的。自己此生良苦,是老天爷给的命,没法子反抗,只有屈服。只盼着下辈子有她们那样的福气,至少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哦,最令她欢喜的还有一桩事儿!她找着了亲人,她和宝楹是亲姐妹,不单同父,还是同母的!

说起来真是个曲折复杂的故事,宝楹的母亲和额涅是姐妹 ,就是皇考无意提起的金堆儿。当年金堆儿已经下嫁后扈大臣,却阴差阳错的和皇考发生了一段情,糊里糊涂生了宝楹。额涅得知后震怒,皇考决意和金堆儿结束,可越是挣扎,纠葛越深 ,后来便怀了她……

  那时金堆儿的丈夫离京办差已经半年有余,事情掩不住,为了遮丑,额涅只好把她接到身边。她小时候常怨额涅无情,对哥哥们和颜悦色,唯独不待见她。如今才算明白,额涅也有很多委屈,憋在心里,不得舒解。

不管怎么样,她有了母亲和姐姐,还有硕塞,日子过得也不赖。可不知怎么,近来更显孤寂,活得越久,越是索然无味。

“母亲。”硕塞抬起头,侧着脑袋听响动,“姑父来了!”

他管皇帝叫姑父,这称呼是他才学说话的时候皇帝教他的。叫她母亲,叫皇帝姑父,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

锦书倚着大红漆柱,慢慢把甜碗子吹凉,笑着招手唤他,“别混说!吃些东西,该歇觉了。”

硕塞执拗道:“是真的,儿子听见了。”

她的笑容里泛起一丝苦涩,接过巾栉给他擦手,一面岔开话题,“姨母家里请了西席,明儿起我打发小螺儿伺候你过府念书,好不好?”

硕塞点点头,“儿子听母亲的安排。”说着又有些迟疑,抿唇想了想,脸上带了点怯懦,期期艾艾道,“旁的没什么,儿子也爱和果儿玩,就是有点怕达春姨父,他那样凶!”

锦书笑了笑,“达春姨父是好人,他只是面上严谨。你心里不痛快了就找宝楹姨母,姨父怵她,让姨母同他理论。”

硕塞嗯了声,自己漱口盥手,又讷讷道:“姨父要是像姑父一样和善就好了。”

她手上一顿,他还小,不知道里头掺杂的恩怨。这孩子善性儿,长在她身边,一天也没离开过。她现在也不能有别的奢望,只要硕塞健康长大,上一代的恩怨不要延续下去,她就算对得起永昼和赛罕了。

硕塞是个好孩子,吃东西不挑剔,奶妈子在边上伺候,他并不要她插手,自己麻利儿用完,便翻下马蹄袖像模像样地打千儿,“儿子进屋子了,母亲也歇着吧!”

锦书点点头,“去吧!”

硕塞退后两步,扭身扎进了奶妈子怀里,小胳膊圈着乳母的脖子,一时小孩儿心性又起,哼哼唧唧的拱着胸口要奶喝。

奶妈子打横一抱喂他,嘴里“小老虎、小阿哥”的浅唱着,一步三晃的摇进了寝宫。

锦书移进偏殿的榻上,歪了会子眼皮往下沉,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

日影转过廊下雨搭,细长得一根丝带似的。到了午正,冷暖适宜。这里侍候的人有特旨,主子歇了,奴才也乘着东风能喘上口气,因此门上无人,都各自受用去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暖风如织里,一双石青的凉里皂靴踏进明间,在四椀菱花门前驻足观望——

榻上的人穿着藕荷镶酱红滚边的旗袍,一手支头正沉沉好眠。乌发雪肤,脂粉未施,半年多未见,出落得愈加沉稳端庄。

这么美的人,却有一颗比石头还硬的心。皇帝颓然长叹,她每拒绝一次,他的绝望就增加一分,点点滴滴累积,早就已经灭顶。他不敢和她说话,不敢和她亲近,看着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四年了 ,她的态度没有半点松动,任凭他怎么低声下气,甚至他给她下跪,她连瞧都不愿意瞧一眼,只是满脸厌恶地转身而去。他知道再也不能挽回了,他太高估自己,太高估她对他的爱。他以为他有能力让她回心转意,忘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都碎了,拿什么再来爱他!

他的眉峰攒起来,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他试过忘记她,选秀女,宠幸别人,用尽办法,却把后宫弄成了个笑话。新晋的妃嫔无一例外的有微挑的眼梢,笑的时候脸颊上嵌着小小的梨窝,宫闱每处都有她的影子,越想遗忘,越是刻骨铭心。

他无处可逃,无能为力。昨夜突然那么想念她,再见不到就要死了似的。朝政依旧冗杂,他撂不开手,进园子必须等到叫起之后。他坐在金銮殿上,神魂游离,思念遏制不住的倾泻而出,可见到了又怎么样?无法靠近,隔着宇宙洪荒。

他抵着什锦槅子吞声饮泣,胸口压着大石样儿几欲窒息。迈前一点,不由又却步,他害怕看见她憎恨的目光,比让他死更难受。

多想触碰她,思之若狂。他只有伸手隔空描绘她的轮廓,纤细柔美,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碰碎。这样脆弱的人,承受那么多!他自责,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的确是个薄情的人,说爱她,接连给她最致命的打击。

他苦笑,被他爱着竟是这样不幸!

怀里的诏书捂得发烫,他走到书案前轻轻搁下,黄玉镇纸下压着一张泥金角花粉红笺,落笔的簪花小楷极娟秀工整。皇帝凝目细看,只见上头凿凿写着两行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

他“嗬”地倒抽一口气,隐忍再三,终笑着哭出来……

那道明黄的身影逶迤去了,眼角的泪迅速滑进鬓角。她松开手,有风吹过,冰凉一片。

头昏沉沉,像得了场大病。

起身到案前,颤着手展开诏书,洋洋洒洒的几十字,是皇帝的亲笔——

自先皇后大行,中宫凤位空悬,现贵妃慕容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肃雍德懋,温懿恭淑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唯慕容氏德冠乃可当之。今朕亲授金册,内驭后宫,外辅朕躬,万方共仰。特旨,钦此。

隐隐墨香四溢,她托着那道圣谕大泪如倾,簌簌滴在明黄色的丝帛上,墨迹氤氲,花一般的扩散。

槛外柳絮纷飞,团团如雪。檐角铁马叮咚,声音细碎绵长,融进十里长亭里,伴着翩翩舞动的袍角越行越远,不复得见。

(完)